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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衣 予衣寻觅 ...

  •   简概:陨憔悴侍女为梳妆,查小室偶得书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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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白昼,风清气凉,影动花摇。鸟雀枝头笑,哀蝉夏末叫。

      天气逐渐是转寒了。花昭文床铺是靠窗的,房子位在兰府背阴角,但小小一居室不足巴掌大,故阳光仅自阳面窗棂洒下,也足以映了整个房间。
      沾了院子里玉簪花香气的雨露搅着风掀碎的枯叶顺着屋檐悄悄地滑下。花昭文昨夜躺在床上,临床听了一夜的雨。窗外雨水滴在院中摇摇欲坠的花上,只一晚,那可怜的小花便就无可避免地谢掉了。
      他的屋里没被安排侍女,甚至几十米开外都见不到人影。他不知为何兰玉没把他安排进他那传说中囚了万千天底下绝色美人的美人塔,如此安排反倒像是已经被玩儿腻了直接进了“冷宫”,还让他出了意料。
      花昭文扒窗眺望,环视四周。除了门口树上的二三小鸟,几丈外小池里的三四小鱼,果然是了无生息。他有些闷,往日在熙熙攘攘的花府贾府被丫鬟小厮伺候惯了,一时半会之间,还适应不了这里的冷清。
      毕竟终日也没个人儿说话,心里总是会憋得慌的。
      ——但抛开寂寞不说——花昭文转念又一想,便就将方才心下忧愁统统抛之脑后——虽说是少了些能够了解到兰府之事的人脉,耗了些时间,但也方便了他行事,不必藏着掖着,他女面男身之事也减少了暴露风险,比起弊,还是利更多一点。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为兰玉跳舞时穿的里衣,头发上还染着前日贾府皂角的香气。他那时为了不暴露自己痴傻的真相一时情急被迫应下兰玉的无理要求,可如今想想,他当时若是再动动脑子,其实也是可以避过去的,再和秦景配合,也照样能把兰玉哄得五迷三道成功进入兰家。
      他双手跨胸搂抱着,垂了眼睫,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昨日被那些男人摸过的手臂,有点后悔。
      ——秦景、兰玉、太监、小厮。
      ——好恶心。
      ——好蠢。

      他嘴上和秦景说的轻巧,什么白袍已染墨无可厚非,但若是真的让他去献身,他做不到。
      但他又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幸得他借着扔衣服暗示了几位当初与花家交往中他觉得颇为实诚,还尚能一用的人。他心下暗暗道着希望秦景能看懂他的心思。

      不过既然已成定局,在所说也无谓,最重要的还是谨慎下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棋。花昭文这么思量着,倚窗外望,窗外是熟悉的陌生感。昨夜是他这十七年来听过最大的一场雨,没有雷,只有雨刷啦啦地往下倾。潮湿泥土的香气酝酿着玉簪花蕊的沁芳扑入鼻腔,一地落红败在小池塘面,六十残楯,风吹老、叶死花残。兰桂杂植,竹木称影,风雅默寂。雨后晨语响,草色过烟深。雅静声寂寂,安宁心森森。
      他想起在家的时候。他兄长花明宣读书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悠然的小阁子里。那时候他总爱往那儿跑,扑在他哥怀里,扰了他念书的心思。他还会和母亲阿姊一同拾了他哥书阁外的落花葬了,还被嘲笑骨子里就是个丫头。他那时不被允许出门,就这么和家中兄弟姊妹一同嬉闹,便就是他最乐得的时光了。
      小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是男子,及笄后旁人不觉得他是男子,现在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男子。

      花昭文抿了唇,沉默着拉下支窗。
      他本是喜欢临窗看景的。

      花昭文继续在床上呆坐着,风簌簌吹,自窗缝偷偷溜进。北方雨后的风,即使是在暮夏,也是格外得寒的。故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寒风便就沁入了骨,花昭文身上本就不剩了几块布料,终是熬不住了,以手掩唇,咳将起来。
      他拉了被子盖住身子裸露的部位,环视周遭。这内室虽小却足够干净,一床一柜几盆兰,没有繁复的陈设,书架子却搁了不少。书籍满架,上到治国策论四书五经,下到民间话本志怪小说,琳琅满目无奇不有,摆得也是整齐,寸土不染毫厘。
      毫无疑问,这应当是兰家哪位的书室。

      花昭文下床,忽一个趔趄,只觉晕眩,头因一夜未眠而胀痛难忍。他摸住床沿稳下身形,歇息半刻后上前一步近了床头衣柜,拉了柜门里门果然有几套单衣。他随意捡了几件抖开,天水碧色的袍子,和这屋子素雅的气质倒很是相称。衣服不新但不脏,有明显谁人穿着过的痕迹,数十件大小不变,风格却不一,理应是同一人不同时期所着的衣裳。
      花昭文冷眼盯着手上这几件衣袍,单拿出一件儿来,随手将其余堆在柜里。
      他摸向那衣服袖袋,反手掏出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什来。
      ——既是有人穿过,也难免不留下些什么。

      花昭文扭头看向窗外,日已是上了三竿。云携泠泠日光来,兰在风中开,清透一隅,如水泽然,如何奈他风雨摧,屹立不倒舞翩翩。四下依旧是无人,他便就放下心来,说干就干,一刻也不敢耽搁。见第一件衣裳没有什么有用的,暗自翻了个白眼,把那小玉芙蓉同些许银钱扔在桌儿上,丢衣服回柜又拿了新的,反手去探下一件。
      便就掏了这么三四件,到第五件时他指尖摩挲到一纸状物,他二指夹出,却不想竟是一封旧年书信,几页纸叠在一起,折得四四方方,不知是未曾打开还是收信人习惯使然。
      花昭文抬起头,反身在床上坐了,盯着桌上那一盆轻摇的兰花,倏然露出个狰笑来。

      “兰泽,”他手心用力攥着那衣袍,语气也疯癫,“真让我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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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侍女跑到这院儿里来的时候,花昭文正坐于床沿要打开那信件。他听到了声响,便伸手将那信藏于褥子之下,反手披上手中衣袍关了柜子,自己开了门迎客。那姑娘是个陌生面孔,最起码不是花昭文昨日见过的兰玉身边人。这姑娘很是懂得规矩,见了花昭文先是一福身,才问及花昭文是否可以允她进去。
      花昭文颔首,那侍女谢过,捧着一小盒掠过他走进屋内。她随意找了个地方把盒子放了,叫小姐先歇息会儿稍等片刻,抬手收拾起被花昭文堆满杂物的桌面,收进一旁抽屉。待那地方收拾好了,她轻车熟路自下一阶抽屉中取出三炷香插进香炉中点着,才又转身提了盒子转到柜子前。侍女一手开了柜门,衣服几乎是涌出进她怀里,一片狼藉。侍女也是没想到,后撤一步用手臂一把抄住所有下落的衣服,下意识求助似的回身看了一眼花昭文。花昭文却是没看懂,以为侍女是在探究,有些心虚不自在。那姑娘一愣,忽想起传闻中花九小姐是个傻的,浅笑了一声,摇摇头便就别过头拾掇起柜子里来,还不忘与花昭文就这刚才那由头搭话:“——姑娘你这样乱穿衣服,二公子可是会不高兴的。”
      花昭文一怔,随即明白这话中意——这衣服,怕不是不是兰玉的。
      果然这侍女下一句话就将其印证:“这衣服是我家三公子备考殿试时穿的,有好些年了。你穿三公子衣服的事若是被二公子知道了,可又是要好一通醋呢。”
      花昭文胃中一阵翻滚,眸色骤然冷冽下来,指甲几乎要将衣袖抓漏。

      ——果真是兰泽的衣服。
      ——想来兰玉一向酒囊饭袋,固然也不可能留什么衣服在书阁之中。

      侍女手脚麻利,只两句话的功夫便就叠完了所有衣服,转身开了那盒子,从中拿出套大红衣袍摊在床上:“……姑娘你快将三公子的衣服脱下吧。二公子命人在采薇局拿了套衣服给您换上呢。”
      花昭文顺坡下驴,将兰泽的衣服脱下,递给侍女。
      那袍子擦过花昭文鼻尖,几年没穿却仍是有一股淡淡的芙蕖香。他暗自感叹兰泽入仕前家中便就如此阔绰,心下便对兰泽科举及第之事起了疑虑。
      兰家三郎,有貌有德,一十八岁,连中三元。魏朝中盛,百年国祚,文曲下凡,最少最轻。
      兰泽科举前他大姐兰兮便就已经入宫做了娘娘,虽当年还并不受宠,但平日里花些钱买通东厂誊卷太监,再在元宜帝耳旁吹吹枕边风,换兰泽一个状元,也是足够了。

      “姑娘快来试试新衣裳罢。若有什么不合适的还要送回赵娘子那儿改呢。”侍女散开一件衣裳,转到花昭文背后要替他披上,淡淡檀香幽幽入他鼻腔。那侍女边为他系着腰间绑带,边还在滔滔不绝:“姑娘你以后叫我牡丹就好。——你别看我岁数儿小,年纪与你差不离多少,却已经是这府里的老人儿了。我姐姐自幼伺候兰家家主,我六岁便就随她进了府里专门伺候三公子,算起来,也足足有了十三年了。如今三公子将我留在身边做贴身管事,你若是有什么事儿了,只管去东边儿招呼我就好,这几天三公子把我放这儿让我好好管教管教二公子府里的下人呢。”
      “哎呦,正合适。”牡丹一抻,将那白色腰带系了个扣儿,将他扶到镜子处,拍拍他的肩膀,不由对镜夸赞,“我们姑娘可真是天生的衣架子,有个子挑着这衣服,还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花昭文对着镜,打量起身上这所谓兰玉为他买的衣服。这衣服款式偏中性,白边收颈露肩大红洋绸薄纱袄,缕银百蝶穿芙蓉朱砂窄腰裙,仅红白二色交织,便就显露无限豪奢。
      ——不愧是出自京城第一衣采薇阁掌柜“织女”赵娘子之手的衣服。他想起他还有几件去年冬定做的夏装没取。只可惜花家家道中落,那些个衣裳,也早就不知道被卖给京中哪位与他身量相仿的夫人千金了。
      说实话他是不愿意穿兰家给的衣服的,但是他早已家财散尽,如今囊中羞涩,处境窘迫,除了在贾府时穿的那件从花家带出来的深衣,早就已是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了,便就是那舞娘服,都是贾府几年前带回的西域舞姬所留之物。

      花昭文垂着眉不言语,牡丹见他不理会也没继续往下展开,只是上前挽着他一只手臂扶他入了座儿,临窗开了妆镜。她将青丝拂一掌,转腕拧成辫儿,起手开玉椟,拣花簪入发。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抬笔画蛾眉,抿纸染红唇。
      牡丹手里忙着,嘴上也不闲着:“姑娘你别怪牡丹多嘴。现在外面都传你痴傻,牡丹不知真假,只是觉得如姑娘这般的绝色美人若是痴傻,也太是可惜了。”
      “现在三公子似乎是在替你寻着能医惊恐致愚的大夫……”牡丹手顿住,怜惜般望着他的眼,“姑娘……我知道你恨兰家。但你虽生来是花家的人,如今花家倒台,你能依靠的,便只有纳你入了府的兰家了。秦家与花家世代交好,你又与那秦二公子秦景青梅竹马,可是他家在你家倒台时做了什么吗?没有,他们甚至于连个声儿都不敢去出。二公子虽然行为孟浪,也不给姑娘们应有的名分,但是三公子和二公子对每一个兰家人,上到父母下到我们这些下人,都是极好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定不会亏待姑娘你的。”
      花昭文闻言却是凝噎,垂着眼睫,不发一语,恨不得将牙齿咬碎。他自从家道中落以后恨遍了除了贾赫以外的所有人,兰泽与他有灭门之仇,如今却连个侍女都敢置喙,竟叫他依附兰家。
      “你懂什么。”花昭文抬眼看着她,竟垂下一滴泪来,“如今我不过罪臣之子,我能爱谁,我又能恨谁。”
      ——想报仇却连仇人都看不见,想尽孝却连父亲葬哪儿都不知。

      窗外风又起了,抽乱了槐榆的枝。

      牡丹瑟缩,意识到自己这是说错话了,不小心刺激到了这姑娘。

      “那……姑娘就抬头看看自己罢。”牡丹迅速为她理好了妆面,转移了话题,“既然没人能爱,那姑娘就好好爱自己罢。”
      花昭文的头被她强行摆正。镜子里是一幅绝美的容颜,天宫仙子难与她比肩,红尘弯月难与她斗艳。
      他平日里就算是扮女孩儿,也是不常化妆的。如今这么一打扮,反倒是埋没了他的自然,更艳丽了几分。他刘海被不匀二分,发下留两缕发帘,少左一侧头发被尽数拧成麻花揽在胸前。妆做了个淡的,头上却被插了满头红花,与他衣装反倒是招相映。
      其实这番装束于花昭文在花府之中并无差异,许是睹物思旧,心脏有些抽痛,压住心思淡声道:“辛苦。这没你什么事了,你且去罢。”
      牡丹知道自己现在不便多留,便就又福了身,请他安好,转身拎了衣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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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发了侍女,扔了头上多半红花,只觉身子软了,孤自又倒在榻上,却是心绪如乱麻,如何是也睡不着了。

      窗外忽一阵沥沥,鸟雀惊叫回巢。原是又下雨了。
      他躺在床上袖子盖着眼,头下被褥有点湿。

      窗外雨愈发淅沥,虽是没有昨晚下得厉害,但雨点子打在槐榆叶上,兼着风,一场更是一场寒。
      雨就这么静静的下着,桌上香炉中的熏香已是全部燃了个尽。他在窣窣雨声中坐起,眼眶有些红,手颤抖着,拿来方才牡丹为他梳妆的妆镜,想着牡丹说的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终于决了堤。他下唇被自己生生咬出了血,涕泗滂沱:“……都说花家子一身贱命,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爹一生清明有目共睹,不过是因为兰家,因为兰家……!”
      花昭文悲怆,没来由地颤声骂着,手猛地捶床:“花家……花家如何输得兰家!!!”
      他甩手,猛地将那妆镜摔碎。妆镜触地登时四分五裂,花昭文也滚落,颤身砸在地面,想站起来却又是栽了。
      “朝廷博弈的弃子!朝廷博弈的弃子!我杀了……我杀了狗皇帝,我杀了狗兰家……!!!是昏庸世道……是苍茫天地杀了人!杀了……都杀了……”
      “那当时怎么还就偏要我活着!!!”
      花昭文急火攻心,忽胸口一阵骤缩,猛咳出一口血来。他血泪交加,颤巍巍以头呛地,伸手抓了镜子的碎渣,手心发了狠攥着,拳头中倏然涌一汪血来:“那当时怎么还就偏要我……!!!”
      “活着……”

      他声音渐小,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卡在喉咙里的哽咽。

      窗外雨下得太大、太大了。风呼啦啦刮起,破了花昭文关不紧的窗,震开他的衣柜。
      花昭文就这么在地上坠着,周围空荡阒静无声。他颤抖歪头望向柜中,那衣服杯叠得整齐,安稳稳放在最上一层。他想起褥子下压着的那封信了,挣扎着翻起,手指压住掌心上止不住的伤口,扑到床前用干净的手紧攥着最外那层布料。
      “乾坤还未定……乾坤还未定!!!”他泪花宣泄,残破地像枝风中破碎的花,在雨中折腰,烂在被人踩过的地里。

      他抓翻一层层褥子,将那信扯出,疯癫地笑着揉开。
      熟悉的字体刹那间冲入眼帘,花昭文愣住,随即泪水打湿信纸,将墨迹晕开、

      ——这是父亲,七年前写给兰泽的信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衣 予衣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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