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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衣 予衣书信 ...

  •   简概:故人字勾起相思意,旧时语引过追忆情。

      1
      ——这是父亲,七年前写给兰泽的信件。

      花昭文手颤抖着,抬起伤手拿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承认自己方才是有些过激了,竟因为侍女不知是否有心的一段话崩溃至此。
      ——他深知作为花家遗孤,自己不能再如此脆弱,他肩上所挑的,是整个花家摇摇欲坠的大梁。

      他摇头甩开杂念,整理好思绪,在心底为自己记了一笔账,站起坐在床边,将信纸小心翼翼抹平,先大致扫了眼。熟悉的字体闯入眼帘,花昭文有些睹物思人,眼底刹那间闪过一丝不易被捕捉的哀伤。
      这是他在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手迹。
      ……这也是他在家被抄以后,所见到的唯一一件原属于父亲的东西。

      父亲平日里常说字如其人,堪称第二张脸,所以他最注重自己和小辈们的书写,也常常督促他们多采名家之长,勤奋练字。故他家不论男女,都是习得一手好字,尤其是父亲,字体清瘦有力,稳健苍劲,如铁画银钩,墨能穿透纸背。
      虽然毫无根据,但他不愿相信能写出这样字的父亲会贪污受贿,也不愿相信书法造诣仅次于父亲的大哥会取人性命。

      花昭文按捏鼻梁,深呼吸着为自己顺气儿,眸子里自家中出事后第一次又有了往日的亮彩。

      ——正如他所说的,乾坤还未定。
      ——他花家还有翻盘的机会。

      花昭文不确定这封信对他是否是有实际用途,但是仅仅是有这封信,于花昭文来而言,便就已是为他破这一出死局,打开了一方缝隙。
      ——接下来他要撕开这条缝隙。
      ——让这条缝隙变成他的新天地。

      他吸气,狠咬了一下下唇,集中精神,读下了那封书信。

      “某启:见字如晤。昨日你与我所面谈之事,吾夜与夫人谋之,谨自谓不能允。
      “结党营私之事,断是……万万不可取。”
      花昭文瞳孔骤缩,又将那信上“结党营私”四个字又念了一遍。

      七年前,兰泽十八岁,正是他刚刚进京殿试前后。
      若是殿试前,恐怕兰泽这状元来得颇为蹊跷;若是殿试后,兰泽的野心也是初次展露无疑。
      若是前者,正当乱世,皇帝不作为,官员不清廉,即便是科举,也未必不会令有心之人钻了空隙。
      若是后者,便就更为简单。那时候兰家两根顶梁柱一根还没科举一根刚刚入宫,势力固然还没兴起,朝堂局面自然就要简单许多。先帝马上风驾崩得早,少帝梁阡壑继位不过几年,那时也不过才只有二十三岁,更是风流。也正是这时候,朝野势力开始慢慢滋生。元宜帝自幼习武,是个武痴,故重武轻文,导致朝中文武相冲,七十多岁的老丞相同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父亲带领满朝文官同先太尉战死前所推举的继任者薛木征日日唇枪舌战。当时薛木征正值而立之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自然也不堪示弱,伙同一群武官,愣是在文字上和那帮文绉绉了一辈子的老头子斗了个难舍难分。
      但父亲一直认为,朝堂上虽是分为文武两派,但并非结党营私,而是文官为了追求文武平衡之盛世局面,自发团结起来与武官相争,企图让陛下醒悟的举措。如此看来,兰泽许是把这理解成了所谓的“结党营私”,意图站队以换取不管是殿试名次也好仕途平顺也罢之类的利益,却不想触了父亲最碰不得的逆鳞。

      花昭文思及此,差不多已是明白了半分,转睛看向下一行。父亲在信中长篇大论,分析了当前朝局,表明态度和立场,委婉同兰泽划清了界限。这倒是也在花昭文意料之中,父亲自然是不屑于与这种人为伍。继而父亲为了安抚对方情绪,也不忘赞他几分:“……贤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年纪轻轻便就有所成就,摘得状元入得翰林,实属百年难遇之奇才。若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相信上苍自会有眼,登得高位万人敬仰,谣言不攻自破,不辜负汝所期。”

      乍一看只是客套,但花昭文知道,父亲可能是真的打心眼里欣赏兰泽。只可惜父亲还是看走了眼,兰泽虽有才思,不入流的手段却也是不少,心已经脏了。

      花昭文心下暗讽,刚要读下一句,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蹙眉,目光回跳,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才刚念过的八个字上。
      摘得“状元”,入得“翰林”。

      父亲一语,点了时间。花昭文心下停跳半拍,大致有了个猜测,右手快速翻出信尾查看落款,发现与他猜测的一致后,便就更加笃定。
      面谈是在七年前的盛夏。那天日头正盛,花昭文曾见过他。
      ——他意下所图,是后者。
      他偶是睁眼发忆,尘封书笺又被翻回旧事那页。

      元宜四年六月廿一,兰玉及冠礼前一日。
      那年兰泽首次科举,便就连中三元,登庙堂迈翰林,姊入宫身入仕,皇帝亲宦官近,仕途如日中天,风头正盛。原本历年科举之后,殿试中独占鳌头之人都会成为朝中各派争抢的对象,再加之他兰泽家中为江南显赫,姐姐更是才入宫半年就成了宫中颇受恩宠的兰兮兰婉仪,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儿,京中各大势力见了这么大一块儿金元宝,自然是要作龙虎斗,讨好拉拢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争取要将这般人物早日纳入自己麾下才是。

      ——只是。
      ——只是他竟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独来独往,不受贿赂不听谗言,也从未主动与他人共谋,与所有朝野政党皆无私下联系,旁人都猜测他是想要守住江山留野心,尽心尽力往上爬,将来自立一派,抑或是干脆就站在皇上那边,和姐夫姐姐一条心儿,助皇上肃清他们这些乱臣贼子。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朝中两派难得团结一致,一齐参他状元郎的本儿,兰泽不过才刚入仕便就经此难,失了君心,皇帝下令将他从从五品翰林院著作郎降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兰泽本无上朝权力,故无辨别之渠,一时间竟只能干忍着,往后再思晋升之事。
      ——只不过不知是他被朝廷命官这一通给吓怕了从而决定要表明立场,还是就是单纯想找个明事理儿的帮他官复原职,本以为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的御史大夫花兼良,却在一日午后,被将来与他政见相悖,朝堂作对,甚至害死他全家的兰三公子,登门拜了访。

      花昭文还记得,那天午后的日头很辣,天上没什么云彩,只剩了几丝靡靡的风。

      七年前花昭文才不过才十岁,正做着女儿装扮,深居宇内,平日里除了花府中人以外也只见得过秦家二少。那一日他同往日一般吃了中饭,也喝了娘为他熬的药,坐在院子梧桐下百无聊赖地乘凉,盼望着今日秦景又能翘了先生的课,偷偷翻墙过来找他玩儿。秦景也没辜负他的等待,不多时便就在围墙上露出了脑袋,花昭文心中欢喜,跑到墙下伸长胳膊想要接着他。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

      可还不等秦二少自围墙上跳下,一位不速之客的闯入便就使得花昭文乱了心神。

      “公子可是走错地方了?”
      他不知道当初是哪位姐姐发现了误闯进来的青年,但突然的声响也足以吓得秦景摔他个狗吃屎。花昭文没接住秦景自然是自责,但围墙颇高,秦景摔得严重,无法自己爬起,花昭文尝试搀扶却又扶不起来,一时没忍住就是嚎啕大哭。那公子听见了声儿,也顾不上赔礼道歉,欠了身小跑至墙边,姐姐在后面提了裙子跟着,急得把什么端庄贤淑统统都抛在了脑后,扯着嗓子就是喊人。青年不多时便就赶到,俯身抱起秦景放在一旁树荫下耐心哄着,正要查看他伤势,却又注意到一旁跌坐在地抽泣的小丫头,蹲下,抬起袖子,为他抹净了眼泪。
      花昭文已经想不起来那位青年具体说了什么话,也想不起来他具体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在抹泪那时,在阳光下面前人的笑很漂亮,自己没来由脱口而出了什么而已。

      而现在想想,当时那人,多半是兰泽。

      花家不常会客,与父亲来往的除了秦家,也基本上都是些板着个脸迂腐老头,他幼年时很不喜欢老头子们抱他。如今想想,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与父亲交好。
      ——所以信件所说,多半也就是对应了这段回忆,那人大约也就只能是兰泽了。

      花昭文感觉中腹一阵恶心,他竟记了灭门仇人一个笑这么多年。他右手手指蜷缩,暗暗使了力,抠着自己手心触目惊心的伤。血又开始涌出,肉有点被他戳烂,白肉混合着血噗呲呲往外翻。
      但他不觉得疼。花昭文只觉得这是自己该得的惩罚。

      他起身站立,在屋子中来回踱步,全然不顾已经快烂掉的掌心,又重新开始阅读书信。可惜碍于当时种种缘故,花昭文对小时旧事所知更可谓是甚少,仅限于道听途说,且记忆久远,关于那年,他也只得记起了这么多。

      “……兰翰林之遭遇,花某深感痛心,且也容不得如此奸人祸乱朝堂,定不放任。但却亦是万万不可徇私枉法。若是两厢这般,便就是与加害你之人,不过一丘之貉罢了。”花昭文继续读下,只觉字字触目惊心。

      父亲没有细说谈话内容,故花昭文也不知晓兰泽究竟是与父亲都商谈了些什么。但是以父亲的性子和决绝的态度,定然是没有帮他。依兰泽的性子,只怕或是在当时,便就已记恨上花家了。
      兰泽左迁,他不去恨那些害他左迁的人,反而却先记恨上了不可能参与其中的父亲。只因父亲敬重心中原则,没有在他落魄时伸出手来援。
      花昭文愤恨,手急骤收紧,将纸张都攥出皱痕。

      那信还剩半段,花昭文泪却早已落将下来。信很长,前半段是花老大人婉拒后提出解决方法,同兰泽分析利弊,但兰泽他怕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后半段花九单只是简单一扫,是有关兰玉及冠贺礼及遣他大哥花明宣赴宴之事,无甚重要,花昭文匆匆看过便就又重新折好揣进袖里,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进。

      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抬袖一把抹干净了泪,面上脂粉蹭在袖口,才过了水的新衣也被弄得花白一块。花昭文上前几步踱到书架旁站定,提裙一蹲,伸手抽了第一排书架最下面紧左边的几套书。花昭文费力将书搬到床边散下,随意捡起一本,一页页开始翻阅。
      ——他总觉得,既然有信能遗留在旧衣裳袖中,那在书上随手记上几笔也不是无甚可能。

      ——但证据哪是那么好找的。花昭文昨夜一夜无眠,今日情绪大起大落,也是太累了。他竟昏昏沉沉伏在书桌上就这么睡了。一页页翻了几本书,无甚收获,身子下那本《经世通鉴》泛黄的书页被压褶,旁边还留着兰泽当年狂乱的批注。

      月上了中天,华灯又是万家。促织夜语响,老蝉鸣复歇。风雨声渐渐小了,看来今夜它们催不得院中的兰花了。

      2
      云开雾散,银辉遍地,万籁俱寂。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空气中尽是大雨过后潮湿的泥土味。月上了柳枝头,已是三更了。

      花昭文屋门却吱呀一声响起,身影悄无声息地进屋,隐在暗处,移到书桌处,站在花昭文旁边,沉默着,盯了他许久。
      他发帘扫过花昭文脸侧,睡梦中的人有所发觉,昏昏沉沉伸手去挡,却被那人瞧见了手心的伤口和渗出的血。

      但那身影依旧淡漠,少顷抽身离开了窄小的书阁。

      月色下,男人走在竹径中,卒然停了脚步,颀长的身子被拉出一道影。
      风又刮起,吹得竹叶簌簌地摇。他叹息一声,伸出右手,又是长久静默。

      云彩在悄悄地动,薄云早已掩不住曜曜的月光,透过竹叶挪动,斑驳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眉目逐渐勾勒得清晰。兰泽的瞳孔混入黑暗,情绪看不真切,流转着今夜婀娜的月色。他不知看着他、想起他又忆起了什么,终究还是把手放下了,抬起头,仰望着被竹林遮盖地只剩下几束光的黑漆漆的夜空。

      ——不明白吧,这就是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衣 予衣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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