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52、天璇之二

　　第二章

　　当杨侍中被捕消息传入望仙台，徐淑妃不由自主攥拳，手心伤口顿时崩裂，沁出血丝来。

　　身旁嬷嬷连忙上前为她换药。

　　徐淑妃面目扭曲，声音凄厉：“老匹夫，连杨侍中这等德高望重的宗室都不放在眼里！为了脱罪，如此不择手段！既然如此，这天.朝不若改姓李吧！”

　　她是后妃。武德之后，两任皇帝畏惧女帝之事重演，对后妃参政管辖严厉，徐淑妃在朝中行走本就艰难。

　　和李厚佺撕破脸后，她竟一时找不到可以替代他的盟友。

　　身旁嬷嬷连声安慰：“七殿下已经成年，且奴婢看，他如今也是懂事了。德阳殿的人眼看着，七殿下进去后，对那个李家的小妖精不闻不问，拿了十六卫的令牌就走了。”

　　徐淑妃的眸中却流露出了一丝惧色。

　　她从前以为杨樗心思单纯，一眼就能望穿，如今却也看不懂他了。

　　如今李厚佺用那小妖精哄住了圣人，又拿下了杨重承，待得诏狱里把杨重承私营结党、蛊惑朝廷命官的罪责坐实，李厚佺仍能稳坐尚书之位。

　　两个时辰前，徐淑妃还是很希望李厚佺能平稳度过逼杀太师这一劫的。

　　只可惜现在他女儿进了宫，形势有变。以徐淑妃对李厚佺的了解，待他这回踩着杨重承的尸骨把尚书的位置坐稳了，接下来就该是清理她徐淑妃，给他女儿让路了。

　　那逼杀太师这一劫，李厚佺便不得不好好渡一渡了。

　　只消片刻，徐淑妃便做好了打算。

　　她立刻唤来了陆君孟，问道：“李厚佺是不是把人都提到了诏狱里审？”

　　陆君孟遣人去查，很快得来消息：“当时在杨重承府上捕获了好几个同党，包括大理寺的徐宣和京兆尹的魏肃，此刻李厚佺正在急审二人。不过奴婢听说，那两位见过大风浪了，李厚佺不太能在他们身上讨得便宜的。”

　　徐淑妃闻言立刻站了起来。

　　身旁嬷嬷连忙扶住了她的胳膊，好言劝慰：“娘娘，那李厚佺的动作到快。只不过，不也如娘娘所想，他这一招虽然有用，却也险之又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徐淑妃冷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精致锋利的护甲，沉吟了片刻，“但往往与虎谋皮的，总会栽在自己的过分自信上。”

　　嬷嬷点头称是。

　　徐淑妃缓缓又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思忖良久，忽然问道：“这么多年的老友了，本宫也该帮帮李相。”

　　旋即，她看向陆君孟，眸中泛起了一道森然的光。

　　*

　　黄门北寺接管了大理狱后，起先，渡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的平稳时间。

　　但看着那一个个瞧不清面容的内侍太监，裴襄清楚感受到，这平静危如累卵。

　　果不其然，时刚过午，本该是狱中放饭时间，大理狱沉重石门被推开时，进来的并非是送饭的小车，而是一个身形佝偻，面容阴鸷的老太监。

　　他站在木栏外扫视了裴襄两眼，旋即用眼神对着门外看守的两个内监示意。

　　两个内监对视了一眼，从腰间掏出了一串钥匙。

　　这些黄门才刚接手大理狱，对一切都不甚熟悉，因此翻找钥匙的动作显得格外的滑稽，但裴襄并笑不出来，因为片刻，她的囚室被打开，两个黄门走进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毫不客气往大理狱另一侧带去。

　　那里是刑房所在。

　　裴襄被两个黄门拖进刑房，只见满墙刑具琳琅满目，大多上有陈旧血迹，散发着腐朽的铁锈气，却也被蛛网和灰尘覆盖。

　　徐宣担任大理寺卿之后，因他素来憎恶酷吏，所以大理寺中流传了许多代的酷刑多有废止。

　　诏狱里，这些腌臜玩意儿却被发扬光大了。

　　两个黄门动作麻利地将裴襄摔在了刑架之上，以铁链将四肢拴住。

　　裴襄起先并不反抗，只是斜睨二人，问道：“怎么？许久不见那刑具手痒，直接就要对我上刑了？”

　　两个黄门并不为所动，将裴襄锁好之后便猫腰退了下去。

　　裴襄的手心里顿时沁出了一股冷汗。

　　她很明白，大理寺本来是徐宣的地盘，所以只要徐宣在，那这些人大抵是不敢对她如何的。

　　这也是她能在大理狱里尚算坦然的缘故。

　　可如今的样子，怕是徐宣师兄也难逃不测……

　　果不其然，未消片刻，方才那佝偻的老内监缓缓踱步而入，并带上了刑房的门，如此一来，昏暗的刑房之内便只剩下了二人。

　　裴襄强作镇定，问道：“这位大人想要对我用刑，不妨事先告知一下，是想让我攀咬何人？我看这大理狱中的刑具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动用的。”

　　老内监并不欲言，只扫视了一圈墙上刑具，随意择了一顺手的长鞭握在了手里。

　　长鞭原本悬挂在铁钩之上，多年没有拿出来饮血，上头早就蒙了一层厚厚的积灰，脏污不堪。可是裴襄借着昏暗的灯光，仍然能瞧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倒刺。

　　这东西落在身上的滋味，可想而知。

　　裴襄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尝到此等酷刑。

　　长鞭落在肩头，发出一声破空的爆鸣，那一瞬间腥甜血气涌上她的喉头，天知道裴襄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堪堪没让一声丢脸的嘶吼从声带逸出。

　　可那老太监似乎只是在试手感似的，随意轻慢地收回了鞭子，露出了不满神色。

　　裴襄张口呼吸了两下，口腔里立刻全是铁锈的气息。

　　头回受刑，她实在是没有经验——所以黄门北寺的规矩，是一上来就打？

　　她定了定神，好容易找回了声音，沙哑开口：“我乃国子监生，天子门生，纵然要上刑，难道不该先问我的罪？”

　　老太监闲庭信步般围着她转了一圈，随手又从墙上铁钩上摘下一串拇指粗的铁链，掂了掂重量后，才抬眼看向裴襄，终于开口，只说了三个字：“何须有？”

　　他身材佝偻，力气却出奇地大，铁链落在裴襄身上的时候，她清晰感受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脆响。

　　剧痛却让她越发清醒了起来。

　　在大理狱中消息不畅，可裴襄知道，但凡杨樗和徐宣占得上风，此刻黄门北寺中人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对她用刑的。

　　只怕那李狗又用了什么鬼蜮伎俩！

　　呜呼哀哉！

　　可她如今已经如同一块鱼肉在案，人为刀俎！

　　她并不畏惧酷刑，也不在意生死，只是心头剧痛——

　　大理寺，曾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之所，可是如今，她竟然在她心中最神圣之地，亲身面对此不公。

　　与她而言，鞭笞、杖责的皮肉之痛，比不及她所见之吏治腐败、法理残缺带来的心痛更甚。

　　“何须有？”她凄厉大笑，“此地乃是大理寺重地，大理寺治狱勘断，只遵照中正公平原则，谁曾想落入你们这群卑鄙小人之手，滥用私刑——”

　　哗啦一声，粗重铁索套住了裴襄的脖颈，老太监身形瘦弱，力气却出奇地大。他鹰爪似干枯的手抓住了裴襄的衣领，揪着她的脖子贴近，裴襄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和腐朽的气息。

　　“李大人说了，尔等党人，诡计多端，必得先杀杀你的威风。谈事儿之前，少不得先给您松快松快筋骨。”

　　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仿佛来到此地的目的，只是为了虐待裴襄，并不在意什么供词诉状。

　　这帮国子监生是出了名的骨头硬，不先折断脊梁，叫他们好好站着，能问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么？

　　他又绕着裴襄转了一圈，仿佛打量着屠夫货架上的年猪似的轻蔑，接着，便从墙上又拿下了一块狭长的烙铁。

　　老太监在手里掂了掂烙铁的分量，慢悠悠地燃起了碳炉，旋即观察裴襄反应。

　　但裴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没有恐惧。

　　他嗤笑一声，有些得意：“大理狱里的东西，可真是精妙。瞧这黥具，放了十数年了，竟然还没锈蚀，一会儿烙在你的身上，想必会留下个漂亮的印记。你方才说什么？大理寺秉持中正，不滥用私刑，和黄门北寺不同？那咱家倒是不懂了，既然秉持中正，这满墙的刑具——又是用来作何用的？”

　　烙铁在炭火堆里逐渐变得赤红。

　　老太监拨了拨火焰，余烬扬起，消散于空中，凄美妖异。透过那被昏暗焰火扭曲了的空气，他似乎瞥见了裴襄脸上的裂开的一丝罅隙。

　　“年轻人，你还是太过天真。不若让咱家来告诉你，咱们黄门北寺的诏狱和大理寺的区别在哪里。”

　　“大理寺，能审的是四品以下的犯人。诏狱，审的是四品之上。除此之外，再无区别。”

　　“什么君子、什么小人？那都是你们读书人胡诌的玩意儿。人不过是一团烂皮烂肉，唯一的区别便是，穿得了那一身红官袍的，和穿不了那一身红官袍的。可别急着反驳咱家，你们这群国子监出来的，嘴上说得好听，可寒窗苦读，挤破了脑袋科考，为的，不就是穿上那一身官皮么？”

　　说着，老太监慢条斯理地叠好了手巾，隔着手巾拿起了赤红烙铁，缓缓逼近了裴襄。

　　因烈焰烧灼而红热的烙铁散发出骇人热气，老太监在她的身前比划了两下，从面孔上一路晃悠到了胸口，似乎在找一个满意的落点——但裴襄知道，他更是在享受着此刻裴襄展现出来的恐惧。

　　她咬紧了后槽牙，目光虽然不可遏制地跟随着烙铁移动，声音却益发坚定：“官皮之下，有的是人，有的，却不过是禽兽而已！”

　　刺啦——

　　焦黑的烟雾霎时间扬起，红热的金属在皮肤上快速降温，发出了骇人的尖利声音，像是替裴襄痛苦呐喊。

　　老太监死死盯着伤口的眸中闪现出了一丝癫狂：“哦，是么，那咱家倒是不介意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