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53、天璇之三

　　第三章

　　国子监第三年的法理科考试中，有一道题目，叫做《论刑》，旨在探讨重典存在的合理性。

　　法，乃是国之尺寸、人之绳墨，刑，乃是法之威仪，法之本源，以刑去刑，乃是治国之本。

　　若无刑罚，法无威慑，法条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重刑是法条得以存活的土壤，是禁止犯罪之根基，所以，才需要大理寺诉讼刑狱。

　　裴襄此前，实际上是重典的拥趸。若是无刑无典，法便如无皮之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当时她的论述，得了个乙等的评价——乃是她入学国子监之后得到的最低分。

　　彼时她还觉得是评卷的助教才疏学浅，才看不懂她的高论。为此，她堵了人家两日，疾言厉色争辩，只可惜那助教也是刚直之人，并不为她所动，被纠缠无法，直接扬言，若是陪裴襄再行此无理取闹之举，直接取消成绩。

　　届时法理一课上留了不及格记录，日后就算科举中进，吏部甄选时，会影响被选入大理寺或者刑部的权重。

　　裴襄无法，只得屈从，为此不忿良久，此后见到那名助教，见礼时都要傲慢三分。

　　然而今日，重典加身之后，裴襄心中涌起无尽的无奈和悔恨。

　　曾经傲然于国子监的高墙之内，她笃信法治的伟大，坚持认为刑罚是维护法理尊严的必要手段。然而，此刻老太监的刑具残酷地击碎了她的空想。

　　权力下的法律只是一纸空文，而真正的统治者是暴力和权谋。

　　烙铁的灼热使她麻木了一瞬间。

　　老太监见她依然坚毅，那一张年轻又顽强的面孔让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愤怒。

　　他冷笑着，将烙铁再次逼近裴襄的身体，企图通过痛苦来压制她的意志。

　　烙铁的灼热使裴襄的意识变得模糊，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那种剧痛。

　　裴襄身躯被铁链紧紧束缚，她感受到铁链冰冷的触感，仿佛一条蛇般缠绕在她的身体周围，使她无法动弹。刑房内笼罩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似乎是来自墙上陈旧血迹的散发，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和恐怖的氛围。

　　老太监手持赤红的烙铁，火焰在烧炭堆中跳跃，映红了他狰狞的面容。他的双眼毫无温度，只有冷酷和残忍，仿佛在等待着裴襄的噩梦开始。

　　裴襄无力地阖上了眼皮，试图排除周围的恐怖场景，但那炽热的烙铁却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肌肤被火焰烧灼的剧痛，骨头仿佛都在颤抖，心中涌起一股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烙铁在她的身体上移动，留下一道道残忍的痕迹，伤口处冒出丝丝白烟，□□和心灵都在剧烈地挣扎着，但却无法逃脱这场噩梦的囚禁。

　　刑房内的灯光昏暗而阴森，墙上的刑具在火光中投下诡异的影子，仿佛在嘲笑着裴襄的软弱和绝望。裴襄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她试图忍受这一切，试图保持理智和意志，但她的身体却在痛苦中颤抖，心则在恐惧中崩溃。

　　刑房内的气氛愈发阴森恐怖，火光映红了墙壁，将裴襄的身影投射出诡异的影子，仿佛在预示着她的命运已经注定，无法改变。

　　裴襄试图逃避这一切，但她知道，无论逃到哪里，这场噩梦都将继续，甚至会演化成为更加恐怖的梦魇。

　　连续被烫了两次之后，她虚弱开口：“你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

　　老太监终于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了“恐惧”二字，这令他极其满意。他将烙铁丢在了一旁脏污的水盆之中。冷水遇上热铁发出刺耳的锐鸣，裴襄不由得偏了偏脑袋。

　　她的视线已然模糊，声音也颤抖着，不可不免地带上了哀求。

　　欣赏完毕她的落魄，老太监才慢悠悠地从袖袋之中取出一张文书。果不其然，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好了供词。

　　寒风透过破旧的窗户钻进来，使得房间更加阴冷。老太监走近前来，将伪造好的供状递到了裴襄的面前，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需要咱家为你念一念么？”老太监冷冷地问道。

　　裴襄皱起眉头，目光扫过上面的内容。她的眼睛突然一凝，因为上面写着要求她指认杨重承在家中私自聚众，散布谣言、蛊惑国子监学生和太师。这种与事实相悖的供词让她不禁嗤之以鼻。

　　“这是什么玩意儿？”她冷笑道，“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老太监的脸色阴沉如水：“胡说八道？你不再仔细看看清楚？”

　　裴襄冷笑一声，抬起头：“原来李狗折腾了半天，想出来的是这么个计谋……想让杨侍中为他顶罪，他可真是好大一张脸啊！无耻卑鄙！”

　　老太监将供状拍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放肆！”

　　“这是什么玩意儿？”裴襄勾着嘴唇讥讽道，“你们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这种伎俩也好意思拿出来？”

　　“如今你还在刑台之上，裴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签下这份供词，指认杨重承的罪行，你的痛苦将会结束。”

　　“你以为我会信你？就这狗屁不通的东西——”裴襄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啐了一口血出来，直吐在那半展的供词之上，“签它？”

　　老太监的脸色阴沉如水，他冷冷地看着她，眸光森然：“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就给你一个教训。”

　　他显然深谙各种酷刑之道，转身便推开了刑房的门。

　　两名年轻力壮的太监走了进来，强行将裴襄按在椅子上。

　　老太监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拿起一捆细小的竹篾，那些竹篾长三寸，一头削得如刀般锋利，他抓起裴襄的右手，语气可惜：“到底是读书人的手。啧啧啧，裴襄，听说国子监生的书法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得以练成，这一篾子下去，恐怕你这辈子都没法写字了！”

　　竹乃四君子之一，品格正直廉洁，然而此刻，裴襄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竹的味道，心中一涩。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剧痛。

　　老太监冷酷的笑容在狭长的脸上扩散开来，像是得胜的狼王凝视着跪地的羊羔。他拿起一根粗壮的竹篾，尖锐的一端在灰白的骨指之间划过，裴襄的指尖随之涌起了血光。

　　“无妨，无法执笔，按手印也行啊。”他狞笑着，将竹篾缓缓挑入裴襄的指甲。

　　在老太监刻意拉长的疼痛之下，裴襄猛地抽了一口冷气，但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着竹篾的扎入，她的手指上立刻涌出了鲜血。裴襄紧咬着嘴唇，以牙齿深深嵌入，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如同晶莹的露珠滚落在细密的竹篾之上。

　　老太监在诏狱待了数十年，知道十指连心，怎样才能让裴襄更痛。裴襄忍不住挣扎起来，却被那两个健壮的年轻太监死死按住，直到十根手指上都扎满了竹篾，她的面孔已经血色尽失，瞳孔都有些涣散开来。

　　“裴襄，你意下如何？”老太监将那供状再次推倒了裴襄的面前。

　　荒谬……裴襄心道。

　　见蔑刑在裴襄的身上似乎也不起作用，老太监思索了片刻，决定再换一个刑罚。这种无法言喻的恶趣味在他的眼神中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像一头凶恶的野兽盯着它的猎物，准备享用最美味的一餐。

　　他的眼睛盯上了角落里的一口水缸。

　　“去把那水缸灌满。”他吩咐道，“把这个执迷不悟的东西丢进去！”

　　裴襄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直冲天灵。在这个权力至上的世界里，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尊严和自由，都可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她忽然想起来，国子监的裴襄可以容忍一切疼痛，可以宁死坚定不屈，但她是裴湘，她还有个关系到整个家族的秘密。

　　很快就有另外两个年轻太监提着水桶进来，往水缸中哗哗倒水，水位上涨的声音刺激着裴襄的鼓膜。

　　直到老太监一声令下，那两个年轻太监拎起裴襄的领口就要将她丢过去。

　　“慢着……”她闭上了眼，满是屈辱地开口。

　　“我……我签。”她说。

　　老太监的皱巴巴的面皮上终于浮现出了愉悦得意的表情，他就知道，这么年轻的后生，养尊处优长大的，怎么可能在他的手底下熬得过三轮？

　　裴襄满脸的绝望和无助：“你们让我先仔细看看供词。”

　　老太监并不担心她耍什么花招，伸出枯瘦的手掌，居高临下拍了拍裴襄被汗水浸透的面皮：“早这样不就好了，多余吃这些苦头？”

　　裴襄心中讥讽：说得好听，上来一言不合就鞭笞的难道不是他么？

　　她长舒一口气，忍着眼泪说道：“我要吃杏子。吃完再签。”

　　这个要求属实有些出乎老太监的意料，他不由得思索了一下。裴襄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来看着他，说道：“我累了，没力气签字。”

　　见她不成人形的模样，老太监的内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目的达成，他的态度也略微缓和了些，沉吟片刻终于答应：“给她弄一个去。”

　　旋即，他像是欣赏作品似的，满意地打量了一圈伤痕累累的裴襄，大发慈悲道：“将她带回牢房。”

　　裴襄终于泄下气来，只觉得眼前一黑，是以，也没有听见老太监最后低声的嘟囔：“徐娘娘的差差不多算是办完了，你们两个把她弄得惨一些，过会儿还会有贵人来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