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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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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张瑞绮从城里出来,总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回首而望,来路却空空。别说熟人了,一个路人影子也没有见着。
桥下的流水,依稀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她走下桥,看见河岸巨石旁搭了座草寮,似乎做卖茶汤的生计,不瞧着还好,一瞧着反倒觉得有几分口渴,何况那草寮就在朝前走的必经之路上,怎样都要路过,她便往草寮去了。
“劳驾,一碗茶汤。”
张瑞绮坐在四方案前招呼道。
听到声音,茶帘下仰面睡着的女人动了动,一册书盖在她的脸上,她此时慢腾腾把书扒落,半张脸尚藏在展开的书册后,一双懒洋洋的眼已抽空望来,打量过了来客。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哟,有故人至。”
张瑞绮愣了愣,我于此陌生地界,何来的旧识呢?
随着那女人将身坐直,书册后的脸完全露了出来,眉目疏冷,但那张脸张瑞绮确实是见过的。
“你……”张瑞绮抬头望过悬在细细风中的茶帘,上面写着一个“孟”字,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孟婆?”
女人神情愉悦:“对喽。”
“……你这里,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我这差当得辛苦,让他们给我造座草寮遮风避雨,不算过分。”
“那城里不收我,教我往前来。”
孟婆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
既到了忘川河畔,过了奈何桥,见到了孟婆,接下来的规矩,张瑞绮还是有数的:饮下孟婆汤,前尘尽忘,再入轮回。
她心有余悸,问道:“是不是快些喝了你的汤,就能更快转世为人?”
孟婆正将两碗热汤端来,搁在案头,她闻言诧异:“你这么着急?”
“上回也是走到你这里,汤没来得及喝,就回到了人间。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没别的了?”
“我走快些,也免得碰到不想见的人。”
孟婆拎起手边的书翻了翻:“唔……季濂?他得知你死讯,还得有两年,他下来是两年后的事了。”
张瑞绮怔住,她捋了捋头绪:“你的意思是,他因得知我的死而死吗?”
“对呀。”
“你看的是什么书?书上这样写的?它不大准吧?”
“这个?”孟婆扬扬手中书册,“哦,无字地书,我的宝书,凭此可通晓阴阳事,不准不要钱。你这桩事,不是,你那个两世冤家的这桩事,听上去是有几分滑稽,但确实都是真的。”
“可笑……我和他算是孽缘吗?”
“算是吧。”
张瑞绮皱眉:“不会下辈子还要纠缠个没完吧?”
正在这时候,旁边来了个痨病鬼似的中年男人,形容枯瘦,面色青白,请孟婆姑奶奶赐一碗汤。
孟婆端起案头其中一碗给对方,指路道:“喝完碗放下,顺着这条道朝前,过前面那座桥。”
张瑞绮记下了接下来要走的路,当那中年男人游魂般的飘走时,她连忙端起了四方案上的另一碗汤。她很有决定地站起身,说道:“我就趁早喝了你的汤,快快入轮回去吧!请你看在一场旧识的份上,如果他来了,还劳烦拖延一二。”
她那捧起碗就要一口干完的架势慌得孟婆急忙压住她手腕:“若是有缘,拖也无用啊。”
“有用。”
“怎么说?”
“我不大信我来生是那种能跟小辈腻歪的人。”
孟婆笑得拍案,她乐不可支地从张瑞绮手里将汤碗端回来:“你真有趣,我真想留你在这里多说说话,可惜不行,我小小孟婆,是没资格留住一位神的。”
后来,她成为了苍梧山君。
离开忘川之际,她仍旧大惑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有救人的功德,你救了韦郎君,救了你父兄,还救了你的女使和一位出家人。”
“可我也杀过人。还有善真,她是受我牵累而死。”
“救人,是你自己的功德,还有他人为你积攒的功德。”
“什么?”
孟婆做出噤声的指示,请她细听风间传来的声音。风,轻柔且细微,她总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她,这怎么可能?她以为出现幻听,以为那是错觉。
“你见过人间的法会。”孟婆说,“从你第一次身死,就不断有人设道场做法会来超度你,至你新死,又添上了许多。阳间的声音你本是听不见的,但因为那些法会,你便可以听见亲友的念想了。同时那无数的法会造就了无数的功德,于是你得以超脱轮回之苦。”
山海之中,大小山有万千座,配以山君位的大约四百四十余。
舜帝葬于苍梧之山,所以苍梧需要一个守山神。
每位山君正位之前,须拜大山昆仑。在昆仑时,她听说上一任的苍梧山君是因为不驯而被废黜的,这会儿应该投生到人间了。仙使笑眯眯地鼓励她:“你不必觉得如履薄冰,常日里恪尽职守便是了,若有机缘,山君也是能飞升上界的。”
她的职责是镇守苍梧山,与山同在,与山共生。
山君实则是很小的神职。
苍梧山君坐在山巅,望山谷里流云似烟,自离开地府后,她的耳边再听不到唤她的各种声音了,风声便单纯是风声。她知道,人间已远,再与她无关。
小乌鸫精磕磕绊绊化成人形,一个跟头扑跌在山君的身后。他伸手拉住山君的衣角,问道:“隔壁山君说,你以前是个凡人,果真如此吗?”
“的确如此。”
“我们精怪,生来就想做人。做人是不是真的很好啊?”
苍梧山君回过头瞧小黑团子,点拨道:“你们精怪想做人,大抵还是奔着成仙去的,人修仙比精怪修仙容易一万倍。”
小乌鸫精似懂非懂,又问道:“听说人间繁华,不似这山中冷清,山君觉得是做苍梧山君更好,还是做人更好?”
人间有什么好呢?繁华里亦自有数不清的烦恼,还不若一年四季冷冷清清,独善其身。
苍梧山君笑笑:“做人不好,我喜欢做山君。”
小乌鸫精有个苍梧山君给的名字叫“夜羽”,他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是山君从昆仑回来途中捡到的,是个肉眼凡胎之人。山君将小凡人婴儿养大,寻常叫他“小白”,其实他的名字叫“白昼”。
钟山君前来串门子时,说苍梧山君挺有意思的,给自己寻了一对吉祥物解闷,一个白一个黑,连名字都是取“昼”与“夜”——可惜两个都是公的,过不了几年,这山头一准鸡飞狗跳乱糟糟的。
苍梧山君慢慢饮茶,平和地说道:“那就等长大了,撵出去自谋生路。”
“啊?你舍得?那个凡人孩子,我以为你是将他作儿子养的。”
“若是要养孩子,养小乌鸫精也是一样的,他性情很温顺。”
钟山君由此便觉着,做过凡人的苍梧山君只是不能习惯无聊,随缘养点什么在身边罢了。
那年,昆仑传下命令来,九重天上想要多多了解人间未竟的心愿,故此让山君们警醒,如果有人间的祈愿灯破损飘落山头,就补好后重新放飞。
苍梧山君兢兢业业,在更深露重的山崖头补过不下五百盏灯,后来终于成功累病。
小乌鸫精抱怨说:“我们家山君就是实诚,我看隔壁山君嫌辛苦,气得把那些破灯收拾一通全烧了。”
“我像那样暴躁的话,你俩根本没机会长大。”苍梧山君无力地挥挥手,吩咐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我病了,你和小白替上。”
小乌鸫精嗷了一嗓子,痛苦地到屋外去了。
苍梧山君昏昏沉沉,不辨白天黑夜地睡了好多天。她模糊记得,小乌鸫精来了数次,带着哭哭啼啼的腔调说,有一盏灯奇怪,补好了也不肯飞走……但那哭腔显然不是为了一盏奇怪的破灯,有良心的小乌鸫精问了起码两回:“山君,你还不醒,你不会要死了吧?”
聒噪得烦了,她似乎给了乌漆嘛黑的小东西一巴掌。
再醒得多些时,仿佛是个拂晓,天光幽蓝寂静。
小白在窗外说话:“自打隔壁的山君听闻我们的山君病了,就总叫人送鲜鱼来,我一直以为是炖汤用呢,结果今早才告诉我,这种鱼清蒸最美味了,顺带还教了我酱汁怎么调。”
乌鸫精“啊”了一声:“白鱼啊?山君最讨厌蒸白鱼。”
“是吗?”
“是啊,她有很多讨厌的菜。”
“那怎么办?”小白哼哼唧唧,“要不……我们吃了?”
“山君怎么办?”
“给她留一锅菜粥。”
苍梧山君默默叹口气。不过她也细想不了菜粥的寒酸,因为她很快又睡了过去。
好不容易病愈。
苍梧山君推开门,远天红色的晚霞和门前菜地里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小东西,同时闯进了她的眼帘。苍梧山君震惊:“你们在干嘛?!”
小白道:“新近到昆仑上做客的那位百里仙君,他上天入地的就为了找一个人,可又不说找什么人。我们在猜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被摁在泥地里的夜羽疾声:“肯定是女人啊,男人爱女人,天经地义!”
小白嗤之以鼻:“你没听说他长得月光一样白净,女娃娃一样好看吗?这种男的一般都是断袖的料,他肯定喜欢男的。”
……又是争这种没意义的问题。他们两个的脑子不知是怎么长的,不是争论附近某位地仙将诞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就是赌注钟山君下回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再不就是预测山腰里的老松树上结几个松塔。
苍梧山君忍无可忍:“你们有病吧?你们躺在我的胡萝卜地!”
远天的晚霞映染,仿佛烧在她眼底的两团怒火——
“你们要是不把这块地给我整好,我就把你们炖成一锅,送到昆仑山上给那位仙君客人当下酒菜!”
今夜星斗满布。
苍梧山君喝了两碗菜粥,再忙了一阵子,之后就乘夜色往山崖去了。她要去看山崖上有没有落灯,以及看看那盏飞不走的灯。
星河倾泻,山头又散落月光的碎片,路很亮堂很好走,片刻工夫就到崖前。
整完胡萝卜地的夜羽灰头土脸,在苍梧山君后头亦步亦趋跟来。他蹲在地上,拨弄那盏被补好了却不会飞走的灯:“是吧是吧?山君你看,这个灯好奇怪啊,它赖在我们山上了。”
小白哼道:“以前不也有一盏灯落在这里飞不走?见怪不怪了。”
夜羽嘘他:“你好意思说哦,那灯笼纸剥落,字认不全了,你不细研究,反倒嫌人家陈旧破损,塞进灶膛烧掉了事。”
苍梧山君叫他们闭嘴,让夜羽拿祈愿灯给她瞧。
夜羽将陈旧的祈愿灯捧到她眼前:“山君,我瞧过了,这上头的字勉强还算能看全的,只是落款缺损补不回来了。”
那灯上淡淡墨色写着:谢母生养恩,望母世世好。
落款处残破,模糊剩个“女”字偏旁。
那盏祈愿灯被夜羽补好了,苍梧山君接过在手里,轻轻托扬,它的确显得呆笨木讷,不会再向九重天飞去了。
夜羽惆怅:“这灯来时破烂不堪,像在风霜雨雪里飞了很久,现在它停下了,是不是意味着放灯的人已经……”
他说得不对。一盏人间来的祈愿灯,不会因为放飞它的人死去了就停落,哪怕祈愿已经成真,它天生想要获得更广阔的福气,所以仍旧会一直飞下去。
如果一盏祈愿灯真正停下了,最可能的答案:所停之处,乃是它渴望到达的终点。
“它的归宿地……是苍梧山?”苍梧山君喃喃自语,她抚摸着那个残损的“女”字,隐隐觉得加上纸缘断裂的笔画,像是一个她曾经写过很多次的字,“还是……我?”
小白从山崖边捧了一盏新跌落的灯来:“山君,这个灯的顶上破了个口子。”
苍梧山君转眸,那灯上写:愿得一心人。放灯的人是“青州公孙朵”。苍梧山君接了那灯,用纸和浆糊补好破处,脱开手,它就又能飞起来了。
小白瞧着那盏青州来的灯越飞越高,他说:“我以为山君不会管这盏灯呢。”
“为什么?”
“夜羽说你不喜欢和男人说话,也似乎讨厌氾林小仙喋喋不休说她夫妻二人山盟海誓的过往,你恐怕是在做凡人的时候吃了男人的亏,所以最恨这些情啊爱……”
夜羽吓得扑过来捂他嘴:“你要死不要拉我!”
苍梧山君捏紧拳头,她一忍再忍,脸色终于恢复正常。她说:“我愿天下的女孩儿,都得偿所愿。”
夜羽非常懂得看脸色行事,赶忙连滚带爬把那盏滞留多日的灯捞起来,高高举起到她眼下:“这盏灯上的字也像是女子所写,请山君定夺!”
今夜拢共就这么飞不走的两盏灯,他巴不得处理妥当后赶紧撤回去睡觉,少在山君面前晃就少惹她生气,小白那几道“拿手菜”他吃厌了,明天还是能吃上山君做的饭菜为好。
苍梧山君瞧着灯,反应却是出奇的静。
后来,她叫取笔墨,在那盏饱经风霜褪了色的祈愿灯上添笔,写了小小一行字:
岁岁年年康健喜乐
夜羽不明所以。他心想,这有什么用呢?但下个瞬间,他手中的灯竟然如同一只死去的小鸟突然回过了生机,它轻轻地飘了起来,一点点升高,最终高过了他们的头顶,慢悠悠地朝着璀璨的星河飘扬而去了。
小白目瞪口呆:“这?”
夜羽同样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仙法?”
神仙法术并非无所不能,苍梧山君只是许了一个愿。那盏到达了目的地的灯,又有了新的寄托,所以不再停落。
她还能记起,彼时临终,那孩子在榻前问着的话:“娘,人死以后会去哪里?”
“也许,会变成星星吧。”
“那我想娘的时候,就往天上放一盏灯。”
“好啊。风会听见你的声音,带你的灯来到娘的面前。”
……
苍梧山君轻启唇:“风,会带着你的灯,来到我面前。”
……
临死的母亲握紧着女儿的手:“要好好的。”
那孩子难以忍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满脸淋漓:“我们都要好好的。”
……
人间该是什么年月了?苍梧山君记不分明了,应有过去一甲子吧。那孩子大概是不在人世了,可她的灯还在,不知孤独飘摇了多久、多远,熬住了所有风霜雨雪的侵袭,纵使残破不堪,亦准确无误寻着了她的所在。这盏祈愿灯,承载着那孩子最深和最执著的思念。
“岁岁年年,康健喜乐。”——苍梧山君曾有那么一刻,非常想写下,赠吾女。然而,下一刻便清醒,她已经不再属于人间,妙妙或生或死,或轮回有了新的转世,皆不再是她的女儿了。
夜羽还在追问,山君山君,你方才使的什么仙法?
他说想学,学成了,就能帮山君补灯,山君自不必辛苦。
小白说:“我也要学,看上去很厉害。”
苍梧山君无从教授,她坦诚地摇了摇头:“教不了,并非仙法。”
“不是仙法?那是什么?”
“是……”
那盏已飞得遥远的灯,光亮细柔摇曳,和漫天星光相比,微乎其微,亦仿佛随时都能熄灭。渺小和柔弱,有时也格外倔强,偏要变成伟大和坚毅。
苍梧山君说:“那是人间的法术,并且独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