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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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少年追着鹿到了瀑布边。
一弯小小的虹彩下，明亮眼睛的少年笑脸哄求：“好鹿儿，就割一点点血……不疼不疼，肯定不疼，但凡你觉得疼了，我立刻去偷山君精心呵护的灵草给你吃。这笔交易很划算的，你认真考虑一下。”
鹿看少年像看傻子，它毫不犹豫扭头将身一跃，灵巧的身影就穿过虹彩，从瀑布这边的大石落到了瀑布那边的大石。
少年却跳不过去了，他见鹿甩起蹄子跑开，忍不住痛心长呼：“啊，我的仙灵长寿丸！”
鹿根本懒得理他，没半会儿就钻进了密林里，鹿影消失得无踪。
少年满头大汗，正觉疲累与失望之际，忽瞥见一位仙人走在半山腰。那仙人生得俊美非常，但脸生从未见过。少年觉得稀奇，赶去山道上迎客。
仙人不光样貌俊美，还文雅有礼貌，即使只是见着一个身穿麻衣、脸上沾着泥点子的少年，见面礼依然行得周正。仙人说到为何会来苍梧山：“远远望见此山不同，缤纷异彩，故此好奇，上来看看。”
少年听了很受用，一脸骄傲道：“我们山君啊，没别的癖好，就爱种点花花草草。”
仙人再细打量了他，问道：“你是人？”
“和你一样，仙人。”
话音落，又觉不妥，眼前的才是正儿八经的仙人呢。
“呃……”少年稍微谦卑了几分，说，“不对，我和你不大一样，你是飞升成仙，我是自小就在这山上，修道成仙。”紧接着又快活地自报起家门，好让对方明白，在这山头上，他的确大小也算个人物，“我叫白昼，是苍梧山君的童子，山君寻常叫我小白，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仙君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只管开口便好。”
仙人笑得温和：“既到贵宝地，理应拜会主人。”
小白热情而兴奋：“好啊！我们这山头，有许多年不曾见过新客人了，山君一定沏最好的茶待你。”
到了山上居处，里里外外却无人在。
小白找过了几间屋，满脸问号：“奇怪……”
他不信会一个人都没有，走到屋外后四下张望，终于看见屋顶后头支起的一只长耳朵。他气沉丹田，高喊一声：“兔妹！”
一只长耳朵抖抖，接下来变成了两只，随之屋顶茅草后浮起一张小脸。原来“兔妹”是只兔子精。
“你回来了？你的神丹练成了？”兔妹睡眼惺忪，“这是你的屋顶，破的地方我补好了，我要的那串珠贝项链，你答应给我搞来的。”
“知道了。山君呢？”
“啊？”
“我问，山君呢？家里来客人了！”
“不知道啊，就在这山中嘛……”
小小的女娃娃瞌睡多，话没说完就又倒头睡下了。
仙人见状悬心不已：“哎——她那么小，屋顶上那么高，就不怕她摔下来？”
小白无所谓地挥挥手：“不能的。我们苍梧山不养闲人，只要学会了走路，就得开始干活，兔妹早就习惯了，她自己会注意的。”
眼下的要紧事，是叫苍梧山的主人出来待客。
小白左顾右盼，手搭眉骨望了又望，能说话的活物再寻不着一个了。他不得不叹口气，走到屋前空旷地，放开嗓子长声呼唤：“臭乌鸫！！！”
一只浑身漆黑的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等注意到的时候，距离已经很近了，黑鸟扑着翅膀落地，幻化成一个和小白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黑衣的少年轻嗤道：“我整日混在花草堆里，而你不是捉羊就是赶鹿，时时刻刻一身腻汗，究竟谁才是臭的？”
“喂，来客人了，你快去叫山君。”
“不去。”
“干嘛？”
夜羽多瞄了一眼看上去很好涵养的年轻仙人。他朝小白撇撇嘴：“铲子没挥好，铲烂她几株花，我此刻能全须全尾站在这里，已经是苍梧山的奇迹了。”
这山头上，没一个能堪大任的！小白恼意排开他：“她在哪？我自己去叫。”
不过才走出三两步，即想起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哦，”小白匆忙回过身，“还未请教仙君尊号。”
仙人的笑意如春风般和煦：“不敢当，唤我百里就好。”
苍梧山上的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他们十分震惊，异口同声道：“你就是百里仙君？！”
年轻俊美的百里仙君，说这山中的花极其美丽。
小白说：“眼前这些算什么？山坳里有更稀少的品种，每到日暮时分才绽放，花朵里藏着一千种晚霞的流光。”
百里仙君很好奇，于是也不在住处等待了，跟着他们去山坳里找苍梧山君。
夜羽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偷眼审视身后并拿胳膊肘撞小白，他悄悄声道：“你不说他是断袖的料吗，怎么我觉得他看上去很正直？”
“嘘，别给他听见，失礼！”
“你带生人去山坳里看暮颜草，不怕山君嫌你失礼？”
“你别说是我带的，就说他非要跟来，否则有罚一起受。”
“……你腔子里长一颗黑心吧？我怕了你！”
两个少年引路进了山坳，没怎么兜转，就寻着了苍梧山君的所在。她手里挥着小锄头，几乎背身，正蹲在一大片姹紫嫣红里，当然还是在宝贝她的那些灵花灵草，种完了花就开始除杂草，竹篓里除下的杂草都快装满了。
小白喊道：“山君，来客人了！”
夜羽心里小心翼翼的，连忙跟上一句：“山君，百里仙君今日到访，人就在这儿呢。”
苍梧山君自然是听见了，她从地间的劳作里抬起了头：“百里仙君？”
百里唯恐过于失礼，他避在爬满藤叶的山石下，刻意给仙友留了会儿整妆的工夫，听见有另外的脚步声近来，方才转出相迎。
“请恕百里冒昧，见过苍梧……”
他始终在寻找一个人，没有飞升成仙之前便是如此，那时他还是个凡人，复姓百里。但，不论是做人，还是成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只能凭一双眼睛在山海中遍寻，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当看见那个人了，他会立刻认出对方。
凡人百里，生于贫寒，六岁为孤，十岁拜入道门，后踏尽山山水水，终其一生未能如愿。仙人百里，四海八荒行遍，仍旧心中空落，没有找到答案。
今日于冥冥之中，他看见苍梧山，他来到此山中，见到那位苍梧山君。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主与客双双愕住。
轮回，修道，飞升，为仙。
寻找，不断地寻找，足有快一百年，茫然若失的感觉终于在这一息中停止了。苍梧山君的脸和他累世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当下眼前之人，便是他在轮回中也没能忘却的，他带着一点点变得模糊的执念，在一百年后终于能够来到她的身边。
百里仙君在看见苍梧山君的那一刻，他的记忆忽然清晰了，他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一个名字：“瑞绮。”
一百多年，任谁都惯呼一声“苍梧山君”，没有人再提起过那个属于人间的名字。
百年，居然还得见故人。
苍梧山君沉默地静立着，她实在不知道这时应该说什么。
百里道：“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夜羽看着百里仙君走向他们的山君，他眨了眨眼，大为惊诧：“你们认识啊？”
而小白已经飞快掰着手指头算过一轮，第一个觉出了不妥，他的眼睛瞪得像那只逃走的鹿的眼睛一样圆：“百年？不是吧……难道传闻中百里仙君要找的人，就是我们家山君？！”
百里不说话，一千种流光的花，和极少见的美丽的紫色晚霞，他皆视若无睹，仿佛他的眼睛是很有限的，有限到只可以装着一位苍梧山君了。
苍梧山君：“……”
他们彼此的好一阵沉默就仿佛是默认，小白脸上犯抽。
隔了会儿，苍梧山君终于出声了：“天色将晚，留下一道吃饭吧？我煮的豆汤，这两个小子都说很好喝。”
夜羽乖乖背着一篓杂草走在夕阳里。记得山君说要煮豆汤，一行人回到居住，他放下竹篓就赶着去生火，可是那位百里客人说要帮忙。
山君低着眼说道：“怎好叫客人被烟火熏燎？夜羽，你替我待客。”
那么生火、打下手的活，自然落到小白头上。夜羽也理解山君为什么留自己待客，跟小白比，他性情的确更温和，很少使人为难的。他于是请客人坐，麻利地去倒来了茶。
小白烧火不认真，眼神总爱往夜羽那边跑。
夜羽那家伙大概是不知道和百里仙君聊什么，干脆翻出一张弦断了数不清多少年的琴，抱给百里仙君让他修。
锅里热气腾腾，苍梧山君炒菜的神情似乎有一两分凝重——她以前炒菜必然不是这个样儿的，以前炒菜无喜无悲，今天炒菜，啧，说不清，反正心里多少藏了点事情。
小白添柴的空档，联想到在他的小时候，他曾经问山君：“你是神仙，而夜羽是精怪，我是人，我们好像不能天荒地老地在一块，等我们长大了该怎么办呢？”
苍梧山君不带犹豫地说：“等你们长大，就给我滚出苍梧山，自生自灭去。”
但是兔妹问过一样的问题，山君就没说，兔妹以后也滚出苍梧山自生自灭。
虽然说，苍梧山君最近些年头是修了点平常心，但她似乎真的不大喜欢男孩子以及男人，到山上来的男客，没有一位能得她以最珍藏的茶相待。
小白不由得又回到久远前的那个猜测：她在做凡人的时候，在男人身上尝过苦头、吃过亏吧？今日气氛这般诡异，难道说是百里仙君？
火光映照着少年的脸庞，烧火的少年忍耐不住，勇武发问道：“你和他有一腿啊？”
苍梧山君肉眼可见捏紧了搅汤的勺：“乌鸫铲烂了我最漂亮的花，我今日很暴躁，可能会想杀人。”
年少者，最是好奇，最是无畏。小白真的很想知道。他思量了片刻，斟字酌句继续追问：“你刚做山君那会儿，就捡到了我，我没见你身边有过什么男人，所以……他是你还在人间时的情郎？”
“不是！”
苍梧山君的脸色隐隐发青。
“但看上去他无比心悦你耶。真的好痴情哦，找了你那么多年。”
“可以了，省点柴！”
苍梧山君烦躁：“去叫兔妹吃饭。”
一餐晚饭，吃出泼天的尴尬感。
兔妹手抓一条水灵的胡萝卜，豆汤喝得慢腾腾，一双大圆眼睛，不时看看山君，不时又看看仙君客人。其他两个，也差不多德行。三个小鬼，默不作声，捧碗分坐两边，常常隔空互相交流一下眼神。
不知不觉月亮升得老高。
百里仙君放下筷子，迟疑着开口：“我想是要在这里借宿了。”
苍梧山君头也不抬：“小白。”
小白会意懂懂懂，我懂你言简意赅的意思，他立马接话：“没事，仙君住我的屋，我和乌鸫精挤一挤。”
他竟乖巧得不像常日里的他自己。
饭后，夜羽和兔妹去洗碗，小白领百里仙君去要住的屋。
等再出来，已经见不到苍梧山君了，她的房间里没有灯，天天支个小床和山君睡一间屋的兔妹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没注意山君往哪里去了。
百里仙君的神情瞧着有点儿忧伤。
他是不是在自责不该留下来啊？心思细的夜羽赶忙说道：“仙君，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家山君肯定不是在躲你，她兴许就是补灯去了，她每天都会去的。”
苍梧山君坐在山崖上吹了很久的风，今晚只有一盏灯落下，再怎么等也没有出现第二盏。她想了又想，觉得时辰不早了，山上的人应该都睡下了。
兢兢业业的山君起身准备回去，未料到一转头就看见百里仙君同在这方山崖上站着。不说点什么好像不大好，她就问：“你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
他从他站的地方走过来，直到能与她并肩立于天地间，他望着苍梧山外星星点点的光亮，人间的祈愿灯，每天都会有。他说：“我做侯府世子时，曾经也放过一盏灯，不知它有没有飞到过这里。”
韦世子没有英年早逝的一世，也是张家姑娘重蹈覆辙的一世。
前尘往事，痛绝大于欢愉，早该一刀两断，连回顾都用不着。
苍梧山君道：“苍梧山中，不说人间事。”
他从善如流，没有继续说下去。
“好，我只陪山君看看夜色。”
客人这样开口了，主人又岂能拒绝呢？本打算回去睡觉的苍梧山君只好再留在山崖上吹吹风。大地的景色很美，银月、星河都很美，多看几眼也无妨，没有哪里不好。
她不知道，她在观景，他在观她。
真正见到她以后，作为韦玉声的一生他也能记分明了。张二姑娘死后，他为她做了一场接一场的超度法会，痛苦吞没了他，他变得无感于外物，乃至不思饮食，几乎是一副殉情的模样，他的生母嘉淑郡主悲哭：“难道你想绝食而死吗？”嘉淑郡主是虔诚信佛之人，佛说因果相报，她爱子心切，便用因果来强劝独子振作：“你若为她死了，有损她的功德，她是要下地狱的！”这话的确奏效，使他不敢轻死，直撑到父母俱已离世，他孤家寡人，终病逝于一场春寒。
如果，他在做“韦玉声”的时候匆匆地死去了，就不会存在那样绵长又强烈的执念吧？他会在黄泉下忘了她，然后一世又一世，在轮回中浑噩蹉跎。
她不是为他重新经历那一世，但她的一个善意举动，完完全全改变他的命运，令他从看不见的羁绊、枷锁中挣脱了。
百里仙君望向山外。
大地上灯火点点，有水的地方，还倒映着天上祈愿灯的光亮，倒映着更高处星月的光辉。他就是曾经生活在那片幽深的大地上，不确定幽冥何在，不知山外另有仙山。上元节放灯，仆人为自家郎君拿来一盏，说今日许愿最是灵验。
他还记得提笔书在那盏灯上的字：
“吾之所往，幽冥难断。
吾之所往，山海可平。”
是祈愿，亦是誓约：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会前往，我会找到你。
三清听见，天地听见。他用百年践行承诺。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苍梧山君。”
“苍梧山君。”
她不明白，为何近在咫尺，他要叫她两次。难道以为她的应答迟疑其实是耳背？还是他真的说了什么她却并没有听得真切？她不由得带着少许疑惑转眸。
“嗯？”
“小仙，名为百里。”
他好似之前不曾识得她，此时此地乃为初见。
苍梧山君更加迷惑：“我知……”
年轻的仙人眼瞳里落着星河，脸上笑意淡柔。她的目光撞在如此一张俊美温然的脸上，心间忽然跟着通透。他就是在说：“你我初见，今日幸会。”
你说前尘作古，我便往事不追。
重新相识，从此刻开始，从苍梧山开始。
怎么有的人，纵使经历过轮回，做凡人做神仙的性情还会如出一辙呢？他叫什么“百里仙君”，改叫“迁就大仙”好了。他总是步步退让，每一步都放上一把温柔刀，这反倒像在以退为进，因为那刀子不知何时就割伤了你，还会搅得你心窝里风雨大作。
“……”
苍梧山君暗自长叹息，她胡乱四顾，望见天上半轮月，磕磕巴巴没话找话：“那个……太、太阴娘娘光莹万国，这真是良夜……”
他依言举目，那半轮月的确明亮，可再澄澈的月色、再美丽的良夜，敌不过眼前百年欲见之人。
她就在这里，在一天星月华光之下。
吾之所往，山海可平。
吾之所往，星月长明。
他凝视着她的侧脸，曾经那颗动乱不安的心，此时在苍梧山的夜风里变得格外静定。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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