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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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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娘闻言脚步一顿,一侧头,见司月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寻常姑娘说到杀人这等事,即使不被吓得面无血色,也会心生不适。可是这位司月姑娘,从她那双潋滟生波的眸子里,只能看到旺盛的求知欲,并无一丝一毫的惧意。
“你……”芬娘不由得双眸眯起,心中疑窦顿生,“你怎么一点也不……”
她想问对方为什么不害怕,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连自己想问什么问题都给忘了。
司月见她迟迟不说话,遂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原来后罩房的小院呈“口”字形分布,最顶上是一排房子,左右和前面有回廊相连,中间则是种了一圈的竹子,像是遮挡住后面那排后罩房的天然屏障。也因此,她们是沿着回廊绕过竹子,才能见到后罩房的构造。后罩房前方左侧有一口水井,此时正有一妇人背着小孩童,正吃力地站在水井边打水。而在她的脚边,摆着几个木盆,借着月色可以清楚看见木盆里堆满了浸泡着水的衣物。
那么冷的天,还是在将近子时,这妇人莫不是疯了,竟然在这种时候洗衣裳?
她把木桶从井里提上来时,惊动了背上的孩童,那孩童原本应是睡着的,这会儿张嘴哇哇大哭。妇人急得放下手中的木桶,摇晃着身子,嘴里哄着那大哭的孩童。
那原本漆黑的后罩房也燃起了烛光,接着传出一片嘈杂的女子骂声。
“大晚上的,扰人清梦!缺不缺德啊!”
“就是,见过不要脸的,就是没见过那么没脸没皮的!
这些女子嘴巴好刻薄啊,人家背着稚童,寒夜里点灯洗衣,必定是有原由的。不然,谁不知道大白天的洗衣方便?司月琢磨着,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这妇人被人这么一挤兑,肯定会回怼。
谁想那妇人是半点骨气皆无,被人骂了半天还站在那边细声细气地道歉,说什么“打扰各位姐妹安睡了,阿错对不住各位”“稚儿无知,哭声惊扰各位姐妹,还望各位姐妹大人大量,莫要跟她讲较”。
她摆出低姿态,屋里的女子却不屑地“切”了一声,“有孩子了不起吗?次次都拿孩子当借口作可怜状,真是令人欲呕!”
看戏看到这里,司月思忖着,这背孩童的妇人好不得人心。刚刚后罩房出声骂人的好些个女子,再加上那些没出声的,屋子里那么多人,为妇人说好话的却一个皆无。究竟是妇人人品不行,还是屋子里的那些女子太过于冷漠无情?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没想到这些婢女之间也有个小小的江湖。
司月正感慨着,却听芬娘对她说:“司月姑娘,夜已深了,你先回房睡吧。我还有点事,就此别过。”
咦,这芬娘刚刚不还有话要对她说吗?话没说完,怎么就走了呢?
司月看着芬娘的背影,心中很是疑惑。
她哪里知道,芬娘之所以接近她,完全是为了利用她。只因芬娘以为如此夜色,她的同村好姐妹必定是和众多被掳来的女子一起歇息在后罩房里,若是她冒然现身,说不定被人瞧出端倪节外生枝。但是这忽然冒出来的司月姑娘是新来的,若是请她帮忙将阿错喊出来,也就避免了自己与众女子的会面。而现如今,阿错却背着小小孩童在外头浆洗衣物,也就省掉了请求司月帮忙的步骤了。
芬娘一边向浆洗衣物的阿错走去,一边还频频回头看向司月。
司月本打算跟过去瞧瞧她到底要干什么,但见她回望的目光饱含着警惕之意,遂作罢,举步便往后罩房亮灯处走去。
她推门进屋,那屋里的女子还在骂:“咱们的衣服洗完了吗?这就进来,不会是没洗干净吧,我告诉你……”话还没说完,一回头一张清丽的脸映入眼帘,不由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不是阿错那个贱人,你是谁?”
司月扫一眼屋内,屋内坑上七八个被铺排得满满当当,个个被窝里都睡着一女子。和此屋连通的左右两厢房门口,挤着披衣而来的数个女子,问她话的女子就是倚在左边门口的那位,于是回话:“我?我跟你们一样,都是新来的婢女!”
起先说话的女子被她理直气壮的样子惊到了,她冷笑一声:“你这人,莫不是脑子有毛病,谁和你讲我们是婢女的?”
司月这才恍惚起来,芬娘只问她是不是新来的,可没讲过她是婢女!是她自以为是,误解了!
她一拍脑门:“对,不是婢女,我说错话了,我是新来的!”住在后罩房里的这么些女子,竟然不是婢女!这里真是个古怪至极的地方!不过,若是不古怪,小镇上的其他民宅,就不会死掉那么多人了,而且有一个算一个全变成枯骨。
她原本无须冒什么风险,可以偷溜回客栈拿了灯笼取回马车就此离开,这才是稳妥的做法。但自打她离魂遇见沈寔之后,就觉得还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能令她心跳加速,热血沸腾,让她有一种活着的感觉,就好像她与这个世界终于产生了某些连接牵绊一般。
这种情绪,她从未体会过。不,或许她失忆之前曾体会过。然而自从那日自己从祈绵山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之后,就再未体会过。即使是重遇师妹柳愿,她也不觉得自己与对方有过任何的牵绊。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答应师妹柳愿去京城打探同门的消息,也是因为此事疑点重重,够刺激之故,并非念着师门的养育之恩、同门的同窗之情。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目前重要的是——“各位姐妹,小女子名叫司月,是府里新来的。并不知晓自己如今在府里算是什么地位,还望各位姐妹给我解个答可好?”瞧着这几个都是弱质女流,身上也没有懂术法的迹像。
原先说话的女子还没回她,对面坑头被窝里就钻出一肤色微黑的女子:“你既问出这话,可见你这人运气也是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你这样的女子在这个豺狼当道的世道怎么活下来的。”
原先说话的女子又开始阴阳怪气了:“我说章大姐,她既来到了这里,就算不得运气好了,再纯洁无瑕的花也注定是要烂在泥泞里发臭的!”
司月虽不解她此话是何意,可也听得出来这话不是什么好话。她不像外头浆洗衣物的那个没半点脾气的女子,当下怒道:“这位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初来乍到,也没得罪过你啊。还说我脑子有毛病,我看有病的是你才对吧。真是丈八的灯,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她不过是过来打探消息顺便在沈寔到来之前找个好位置看戏,可这并不代表她要平白无故受气啊。
那个叫章大姐的眼看这火要烧起来了,忙起身调解:“这位妹妹莫生气,七妹之所以说不出好话,是因为她家人亲朋全被杀了。你虽进了这里,对此事却一无所知,可见你亲朋好友尚安然在世。她因此妒忌失态也是人之常情。还望妹妹念在七妹经历凄惨,莫要同她一般计较才是。说起来,在这里的这些姐妹哪个不悲惨,或是家人被杀,或是亲友全都丧命,都是苦命人。”
司月对章大姐的结论可不敢苟同:“经历凄惨便可以恶言恶语相向了?我刚刚在外头见有个姐姐大半夜地洗衣裳,背上还有个奶娃娃。是不是你们这些‘苦命人’逼迫她做的?你们可是故意折磨她?”
屋里的众女子见她为外面的那人抱不平,个个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七妹快人快语,率先说道:“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她那样的贱人,死一百次都不足惜。如今不过才洗几件衣裳,就觉得委屈了?”
左右侧屋那些原本躺被窝里的女子早在她们争执的时候就起来了,一开始还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待听到司月为屋外那人鸣不平,便立时和七妹站在一边同仇敌忾了。
司月从众女脸上一一扫过,那是一张张年轻的脸,五官不同,模样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对自己的敌意以及对七妹的认同的目光。
这屋子,那么多的女子,竟无一人站出来为屋外的洗衣女子说一句话。屋外的女子,到底是因何故竟一下子得罪了这里全部的人?
“你们如此恨她,她到底做错了何事?”司月不禁好奇。
“她一个新来的,跟她说什么多干嘛。”就有人叉腰说道,“我看她是自恃容貌,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貌在这府里可以横行霸道。”
“就她还美貌?”显然别的女子并不认同,“后头妙静园住着的那位,才是真的姿容绝世。可那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沦为玩物,日子过得甚至比我们还惨!”
且不说屋内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争论声,屋外芬娘一步步走到阿错面前。阿错手中正搓洗着衣服,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瞧,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芬娘——”
芬娘食指在唇边一竖,又指了指后罩房的方向,阿错立刻会意,压低声音喜道:“芬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听说你在外头犯了事,道长要处罚你,还一直为你担心,生怕你出事。”
芬娘蹲下身,握住阿错的手,阿错的手指早已冻得通红,握上去的时候,跟握着冰块似的。不知怎地,芬娘的眼睛酸楚得难受,她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阿错,你听我说。我不愿再为虎作伥,于是私自放走了那些过路人。如此大错,道长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我如果想活命,就得逃离这。如今我回来,是想带你一起走。阿错,你愿意跟我一起逃吗?”
阿错听芬娘说自己放走过路人时,就惊得瞪大了眼睛,口中直道“你不要命了”,待得听完后更是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那你快走,离开这里,为什么还要回来?这府里里里外外都有恶人守着,你这一回来还怎么逃得掉?你这个傻瓜、疯子!”
她从芬娘的话语推断出对方原本有机会可以直接离开,但对方却为了她而重回吴府这个虎穴。她此生罪孽深重,何德何能竟得此以性命相待的知已好友?她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的同时,又因为对方不顾性命的行为而恨铁不成钢。若她注定身处于地狱中,那么芬娘若能逃出生天亦是好的,何苦为了她又折返回来呢?
“是不是因为之前我跟你讲过的那番话?我就不该跟你胡言乱语地讲那些话的,不然、不然你也不会放走那些过路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阿错自责不已。
原来,她跟芬娘一样,都是施家村的村民。妖鬼降世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村口祭庙的保护作用,因此只有最开始时来不及跑掉的寥寥数人丧命。她和芬娘的家人全都安然无恙。再后来,镇上开始有人贩卖可以驱邪的符箓,虽然价格有些贵,但咬咬牙总买得起。原以为一家人可以这样安稳地苟活于乱世,但没想到世事变幻不过一瞬间。
那一天,村里忽然来了群匪寇,见人就杀,她的丈夫,公婆,爹娘,兄弟姐妹全都死了,那群强盗杀了他们。全村人,除了她和她怀里的小小婴孩,再加上一个芬娘,余者无一幸免。可笑的是,她和芬娘之所以留得性命,只因为她们是面貌尚可的女子,可供那群禽兽发泄□□的女子。
那群恶霸豺狼,甚至还利用她还不会走路的女儿威胁她,逼迫她为他们办事。
后罩房内,七妹满脸悲愤:“新来的,你可知,你为之抱不平的贱人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知,她对我们做了何事?”
司月摇了摇头。
七妹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定了我们是为非作歹、压迫良善的恶人,好没道理!”
司月道:“说了半天,你们也没讲清楚,她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事啊。”
这句话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屋里众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快把屋顶给吵翻天了。
司月紧蹙眉头,恨不得把一双耳朵全都堵起来。
但即使捂住耳朵,众女的声音还是会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里。总结起来就是,外头那个女人叫阿错,在没来玉成小镇之前,她常常守在效外的路口处,或是装作几天不吃饭晕倒在路边的妇人,或是崴了脚无法走路的可怜妇人,等着从那条路上经过的过路人。
七妹流着眼泪:“我爹,我娘,我哥哥,我伯父伯母,堂兄堂姐,外公外婆,表兄弟姐妹,他们做错了什么?那天,他们只是想将我送嫁至怀阳城。途中走过那条路,看到那个贱人晕倒在路边,我们好心好意地停下车马想要帮助她。结果,我的家人就这样被那群贼寇伏击屠杀了。而那个贱女人,和那群贼人是一伙的!我怎能不恨!我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拆她的骨,喝她的血!”
但她也知道,人死就一了百了了。直接杀了那个贱女人,就太便宜她了。所以她便联合众女,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折磨那个女人。
即便如此,也难以消减众女心中的怨恨。
她们愤恨难消,阿错心里也不好受。
“我之所以苟且偷生,是想要活着,想要我女儿活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我父母死了,我丈夫死了,我公婆死了,我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可我还是想要活着。想要活下来,看着我女儿长大,看她成亲生子,儿孙满堂。所以再如何艰难,我都想要活着。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身为女子,要洁身自守,不容有失,不然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原本极是认同这些话。然而现在,我没有做到,贞洁也守不了。可是,即使这样,每天被人欺凌、侮辱,我也并不想死。我想要活着!”
阿错饱含悲愤地向芬娘倾吐心声:“可、可是,活着,就必须乖乖听贼人的话,为虎作伥,帮他们杀人、杀人!活得像鬼一样。阿芬,你看我这样,还像个人吗?我原本想要像人一样活着。可如今想要活着,就必须将自己变成鬼。今后的人生也如此,一点出路也看不到。若是如此,活着不能做人必须变鬼,那这样活又有何意义?”
到头来,她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是人还是鬼了。而且女儿渐长,难道要让她看到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娘亲吗?
芬娘正是因为听了这番话,亲眼见到了阿错的痛苦煎熬,才不想让自己沦为行尸走肉。她放走投宿客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丢掉性命的准备。这不是因为她心地良善,而是在作鬼和成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与其活得像鬼,不如在死之前当一回人。
如今她没死,还能回来救走阿错,也是意外之喜。
芬娘紧握着阿错的手:“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阿错,你可愿跟我一起逃走?”
“逃,怎么逃?你别忘了,上次那个红红,就是因为逃走被发现,送到道长那出来时已经变成一具枯骨了。”阿错提醒她。
芬娘当然知道这件事:“她那是冒然行动才枉送了性命。我和她不同,这府里的路线,全被我记在了心里,我知道逃走的路线。再说了,一点风险都不敢冒,如何逃?阿错,难道你愿意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你有女儿,她已经快两岁了,难道你希望她长大后也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吗?逃吧,一起逃,离开这里,重新做人。”
芬娘不愧是和阿错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一句话就戳中了阿错内心最害怕之处。她颠了颠后背的女儿,因为天气寒冷,她又不敢将女儿独自留在屋内,那些女人那么恨她,万一一时忍不住对稚儿下手她只有哭的份。思前想去,只能将女儿层层叠叠包裹得跟个粽子般圆实,背在背上。因为常常忍饥挨饿,女儿身子小小的,一点也不像个两岁的女童,话都不会说,甚至连站起来都困难。
更何况,这里豺狼窝一样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女儿还能成长为一个正常人吗?
逃离这里的风险就在眼前,可是留下来也并不代表能安然活下来,风险在以后。
离开这里,重新做人!
这句话,像是最极致的诱惑,最沉醉的美梦,让人忍不住赌上一切。
“好!一起逃走!”阿错回握住芬娘的手,坚定地点了点下巴。
眼角余光中,有光影闪动。
两人蓦地抬起眼帘,往那光亮处瞧去,见远远地一队人马或提灯笼或举火把迤逦而来,瞧着来势汹汹的样子。
芬娘一眼就认出了领头的那个眉角带着刀疤的男人,正是人称二当家的刀狼。
不好!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详的念头。在这吴府,除了大当家刀虎,就数这二当家刀狼最受道长器重了。如今连刀狼都出动了,莫不是知道她们要逃,亲自过来抓她们来了。
芬娘脑海中闪过之前遇见章莹莹的画面,她心里不由得暗呼糟糕,一定是那丫头跑去告密了。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瞥见了在队尾处那道娇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