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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火烧 ...

  •   从生药铺里走出来时,徐归远捻着银包里仅剩的三四十个铜板,另一手里拎着药包,不觉脚步轻快,志得意满,眼角眉梢荡漾着掩饰不住的喜意。他下意识地扭头,想跟柳官同享欣喜,目光所及,却只有一个低垂脑袋、战战兢兢的惊弓之鸟。

      真是掀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盆雪水来,徐归远灼热心绪,霎时间熄灭大半。

      原主是个皮匠,可他徐归远,自来只有点修补马鞍和战鼓的破烂手艺,上不得台面。以后,少不得得弃了这皮活的营生,另寻他路……这些,他倒不甚虑及,既然好手好脚,哪里寻不到一个养活老婆的生计,瞧,这不今日,就钻出一笔横财?

      可偏偏,重来一生,他最难解的结,就在这个“老婆”身上。

      古往今来,男尊女卑,而小哥儿更卑于女子,徐归远晓得,倘或换了别个男人,多半是不会纠结柳官的存续的。

      不打不骂、好生照料,日后再娶心爱的妻子或夫郎,这就是第一等的善人了。

      给他一口饭吃,不问生死,自家去过日子,这是第二等的。

      还有第三等的,勉强应承,当个奴婢使唤,比原主强些有限。

      除此,还有一类人,自诩不肯“接盘”,自以为原主作孽,当与他无关,遂径将柳官撵回家去,且得意洋洋,还道是放生去了,就这,还要算他是第四等的善人!

      可徐归远不想行这四等“善事”。

      人生因果,恩仇有报。他觉得,原主丧尽天良,柳官奋起反抗,杀他是报应不爽,非柳官之过,至此,这两人的纠缠也当终结。但正因柳官这一砸,他徐归远才有机会夺舍重生,若无柳官,他已是沉河之鬼!

      柳官是他的恩人!

      徐归远不愿草草了事地将恩人打发掉。这一辈子,他好生照料人家,是替了原主的分内之事,再多的,才算是徐归远分外报恩。

      “我带你去去吃火烧!”他牵着骡子,指着不远处一个幌子,豪情万丈道。

      说是个幌子,委实是抬举了它——不过是一个箩圈,下头系着三条子褪色的红布带,是交南一带常见的小食店札幌,连个门头牌匾都没有。

      柳官呆了一呆,待看清他所指方向,就磕磕绊绊道:“李、李记……”

      “是李记呀,”门店虽简陋,但那可是原主记忆里的一道贵价的“珍馐”,轻易舍不得买来吃的。徐归远倒是有心请柳官吃顿好的,奈何囊中羞涩,这才要领着他往那里去,“怎么,小柳不喜他家么?”

      “不、不,”柳官淡色的薄唇轻轻颤抖,良久,才认命般嗫嚅道,“我、我知错……”

      徐归远:……

      此时此刻,纵使他看久了形形色色地人心,也难以了悟小刺猬的答非所问——总之一定是原主做的孽就是了。

      果然,几息之间,他就从记忆中寻到了些蛛丝马迹:原主时而起兴,花大价钱买下某物,过后悔了,就说是柳官“至不贤良,不会规劝”的缘故;后来柳官战战兢兢地提醒了,扫兴的原主就骂他是“多嘴贫舌,敢降汉子”……

      如此两三次,把本就有些口吃的一个小郎君弄得不敢说话、也不敢不说话,竟成习惯——当然,即使如此,原主也还是有话说,“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你四弟怎么就能大大方方的?我花五两银子买了个呆头鹅家来!”总还是一顿打骂逃不过。

      当然,如果这东西是被柳官吃了、用了,那秋后算起账来,又是罪加一等的。

      “小柳一定想说,火烧价贵,买的话恐怕后悔,是不是?”徐归远引他说话。

      “我,我……”柳官听他似有追究之意,更加惶恐,舌头一时紧一时麻,好似一团棉花堵住嗓子眼,更说不出话来了,站在骡车前,不敢动弹。

      “多谢多谢。”徐归远就笑,“多亏你勤俭持家,提醒我一句!不过,如今咱们找了个生钱的好道儿,起码有几百文的入账呢,吃点火烧,不费甚么。况且,谈成这买卖,又多亏了小柳你这小福星,不请你吃个火烧,神佛恐怕不饶我哩!”

      他语气轻快,字字徐缓,一面招呼着柳官往前走,一面笑着去牵骡子。

      “啊,啊?”生平头次有人用“福星”二字加诸他身,柳官不明所以,但不敢问。但皮匠并未如往常一般,他一开口,就一个巴掌打过来,还说了许多平心静气带笑的话,这叫他觉得心头安定许多,那一声“啊”,就带上了些疑问的情绪。

      “当然是多亏你。”吃食铺子就在眼前,皮匠停好骡车,笑着拉他进去,口中还在说着话,“若不是带你来瞧郎中,我怎么发这一注财呢,归根究底,是你带来的福气,快进来,瞧瞧有什么可吃的——先来两碗豆腐脑,再面火烧来两个,驴肉的火烧来两个,还有甚么馅的?”

      “不、不知道……”柳官小声道。答完了,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按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了,皮匠高大的身躯在对面站着,正和来答对的跑堂谈笑风生,不是再与他说话。

      “是带家里夫郎来下馆子呀,小官人,你好福气呀,汉子这么疼人。”跑堂的很会来事,马上就来恭维柳官,“素火烧是一文钱两个,俺们这里还有猪肉大葱、羊肉韭菜两个荤的,都是两文钱一个,素馅的有白菜粉丝的、韭菜木耳鸡蛋的,还有新上的一样是海带的,可鲜哩,这些都是一文钱一个,你二位尝尝不?”

      徐归远素来在京城,只吃过面火烧和驴肉火烧,不晓得这火烧还有这样多的馅,真如包子一般了。尤其是海带火烧,他更是闻所未闻,所以听了小伙计介绍,就笑道:“来两个海带的,再要两个韭菜蛋的——别,韭菜是发物,我们吃不得,来个白菜粉丝的罢。”

      豆腐脑、火烧,都有现成做得的,没一会儿功夫,跑堂的就端上一个大盘来,上头整齐地码着许多火烧和两个大碗。徐归远接过来,好奇地打量,只见两个正圆酥脆、撒着白芝麻的,那是面火烧,四个椭圆焦黄的,是素馅的火烧,还有四个是长条油润润的,是荤馅的。再看那两个大碗,里面是白生生嫩呼呼的豆腐脑,荡漾着沿碗边汪出淡黄的豆腐水,翠绿的香菜、葱花零零星星地点缀着,色彩分明。

      柳官局促不安地坐着,两只手在身前搅缠着,忍不住要看这吃食、却又不敢看的小心翼翼的模样。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先尝尝这个驴肉的。”徐归远用筷子夹起一个火烧,放在柳官跟前。

      柳官短促地“啊”了一声,还是不敢妄动。徐归远见状,干脆将那驴肉火烧一掰两半,将那稍小些的强塞进柳官手里:“我吃大的,你吃小的,这样式可以吧?”

      是做梦吗?是做梦吧!柳官想。他从小到大,只吃过一回李记的火烧,不是肉的,是白菜粉丝的。犹记得那是远嫁的姑姑好容易回一趟娘家,要去街上买东西捎回婆家的时候。姑姑说,要个哥儿跟着,好帮着她拿东西,他娘就把他推了出来。姑姑买了很多东西,大包小绺的,以至于他不得不伸直胳膊才全挂的住……姑姑说,他勤快又乖,路过李记的时候,特意拾买了一个火烧喂给他吃。但后来回家,娘说他误了做饭,要打他,也是姑姑拦住的。

      姑姑和娘打了一架,后来姑姑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柳官愣愣地拿着那半截火烧,不由地又深深看了徐归远一眼,恍惚着想,是姑姑叫他来的吗?

      许是这想法给了他些许勇气,许是咕咕乱叫的肚子驱使,鬼使神差的,柳官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火烧。细腻喷香的驴肉在口中炸开,羽毛似的挠着每一个味蕾,柳官这才在飘乎乎的满足感中清醒过来,惊恐地看向皮匠。

      皮匠正在专心干饭,但似乎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来,吃得餍足的眉眼间再次漾起春水般温暖柔和的笑意。

      …………………………………………

      小夫郎吃得仍旧是不多,小半个驴肉火烧,小半个面火烧,豆腐脑一动没动,只肯喝了两口水,剩下的,都被徐归远无奈地包了圆。

      别说,跑堂大力推荐的海带火烧,那味道真不孬,满满的肥厚海带,略点些荤油、一捏儿盐巴,吃进嘴里尽是鲜美本味,勾得那胃里馋虫,争先恐后地往上钻,恨不得叫人多吃两碗粥!

      未料到这海带黑乎乎的,做好了还很中吃。徐归远想起京城里海带的贱价,心里不由得多了些盘算。

      日色向南,这一头晌就算过去了,徐归远心情不错,打发柳官上了车,他自家跨上骡子,一面不急不缓地走,一面哼着一个江南小曲:

      春云淡淡,春雾漫漫,寻宝房友,不知他见不见;走到那杏花村中,把路径漫;但见红桃似火,白杏如烟,抬头用目观,面前一老年。我上前去问了声安,借问故友在何关;老叟说,此人住在桥头南,清早出门去,总未回还……

      暖风拂面,颠簸微微,甜糜的粮食香气熏得人醉,柳官还是缩在板车上,紧绷数日的心弦被这不成调子的歌声拨弄着,竟有松弛迹象,慢慢地、慢慢地,他的脑袋低垂到胸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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