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商机 ...
-
将乡里们的喧嚷抛在身后,徐归远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不紧不慢地赶着那不耐烦却不得不老老实实拉车的骡子出了村,入目是一派田园风光。七月下旬的时节,高粱谷子、苞米花生、大豆小豆,皆是熟了七八分的光景,连天蔽日,粮香靡靡。纵然徐归远已是处江湖之远,见到这样景象,酸涩内心之中,仍是替高椅子上那位欢喜起来。
新朝初立,就是丰年,想必国中许多大事,也可有支撑了。
大清水庄距阳疃镇不远,约莫五里地的样子,骡车稳健,走了两刻钟多点的功夫,就有齐整街道映入眼帘,竟是个颇为繁华的大镇。
宽街通衢,尽铺青砖,虽非集日,也是人来人往,称得上“热闹”二字。沿街是大大小小的铺面,多是一层,也不乏二三层的酒楼、大店,各色招子札幌应有尽有,进出的人也络绎不绝。
“生药铺怎么走?”皮匠记忆很是混乱,徐归远一时难以辨明,就温声细语地向过路之人打听,左拐又转,终于寻到了一家极大的铺面,朱漆牌匾上“万春堂”三个鎏金大字闪闪发光。
“到了。”徐归远将车停下拴好,就去扶柳官,“来,小心些。”
柳官仍旧是缩在板车上,神色麻木而茫然,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冷不丁地,见徐归远朝他伸出手,几乎是本能地举起胳膊,挡住头脸,眼中的惊恐几乎溢出来。
徐归远的动作就是一顿,随即苦笑着举起双手,做人畜无害状:“我不碰你,你自家慢慢地下来罢。”
柳官睫毛轻颤,良久,才飞速地瞥了徐归远一眼,慢慢放下手臂,瘦骨嶙峋的脊背起伏颤抖。
他两个这边正在墨迹,那边,店里走出一个小伙计来,看了那骡子一眼,就不耐烦地摆手道:“哎哎哎,这哪里来的乡巴佬,这么大一个车挡在俺门前,还叫不叫俺做生意了!”
徐归远:……
他停车是在道边歇马的地方,离这药铺足有两三丈远,且又不是正在他门前,怎么算,也误不了他家的买卖。
这样鸟气,受之无益,徐归远才想发作,眼角瞟到瑟缩着的柳官,又“咕嘟”一声,将那气性咽了下去,只作没听见他放这样狗屁,温柔地招呼着柳官往铺子里走,“有门槛子,小心绊倒了。”
“哎,你这人……”伙计跳脚,“说你你还上脸了,俺们主子在家,你一身臭汗,进来干……”
他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因为那客人抬眼淡淡地瞥过来,不知为何,就叫他卡住了壳。等他反应过来,吵着要去拦时,徐归远已经领着柳官站在了柜台前,正和打着呵欠的老掌柜说话:
“劳驾先生,敢问咱这铺子里也有能医外伤的郎中么?”
掌柜眼皮都不抬:“铺子里有坐堂的好郎中,五分银子,有钱先撂下,没钱流水出去,休诓我空忙。”
五分银子既是五十文!徐归远听了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原主的记忆中,村里的李郎中看诊,只要五个大钱,若没有,抬斗米面去,他也愿意收。
看来井婆子说的不错,这镇上医家,名贵非常。而得罪了李郎中的原主,实乃古今第一大傻逼。
徐归远只觉平生未曾这样穷过。咬咬牙,他摸出袖中一条白罗巾子,包裹着一个酱色银包,一个铜牙签勾着口。依次打开来,银包里仅有一百来个黄边铜钱,这已经是原主手头的全部家财了。徐归远数出五十文来,叮叮当当地拍在柜台上。
掌柜的这才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朝里间叫道:“老张,有病人。”只听里面“哎”的一声,一个毛糟头发的半老郎中从里头走了出来,精气神倒还矍铄,一双牛眼把堂中几个正抓药的客人一扫,中气十足道:“哪个要看病?”
徐归远急忙举手道:“老先生,是我们。”说着,将头朝柳官一点,“我……”
到底他是未成过家的人,那“夫郎”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讷讷一时,才道:“我这……小弟身上有些外伤,耽误了两三日,恐成疮不好,故而烦老先生瞧一眼。”
“带进屋里来吧。”老郎中道,一个药童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来引着他二人往后头走。
柳官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言,被药童推了两下,他才像猛然惊醒似的,微微颤抖着看向徐归远——他和井明山一样,理所当然地以为徐归远上镇上来,是为的他自己的头伤。
“当、当家的……”他怯生生地停在原地,并不向前走动,只是嗫嚅着说出三个字。、
徐归远朝他“慈爱”一笑:“去吧,别弄坏了疮口。”
“快走呀,俺师父还待看下一个哩。”小药童只有七八岁,没甚顾忌,见柳官不动弹,就猴急地上前来拉他,几不曾又把那小夫郎弄一个踉跄。
直到被郎中搭上脉,柳官还觉得如做梦一样。
初闻皮匠上门时,他只以为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他觉得魂是木的、神是冷的;后来,皮匠没打没骂,好好地将他领出了娘家,他只以为自己要零刀碎剐,死无全尸,他觉得血是凉的、骨是软的;及至从娘家出来,他不是没想过投路边河、撞庄上墙,死个一了百了,何其痛快,可他又想到,自杀而死的人,必要寻个替身方许转世,他这一生已够悲惨,何必还要做鬼害人!彼时,他手是麻的,心是僵的……
直到他们遇上徐二叔、皮匠回护他的时节起,他好像,才慢慢地回过了这一口气,渐渐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五感形意……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门口,那里,徐归远倚在门帘边上,抱着双臂,正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被郎中按着的枯瘦手腕。
柔和……柳官被这个词吓了一跳,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想起,数月前徐归远痛打过李郎中之后,对他这“勾引人的淫货”的彻夜锤楚……
“嗬”的一声重重喘息声,柳官忽地收回右手,左手即刻之间,紧紧地握住了被袖子遮掩过的腕子。
“你这小官人,促猛地做什么!这里有长虫咬你哩!”老郎中正要收手,见他这么等的,顿时就吹胡子瞪眼。
“先生,小弟这脉息……”徐归远此刻也被迫想起了原主的荒唐行径,只得抱惭问道。
老郎中还是又几分道行,又剜了柳官一眼,不耐道:“伤在哪里,老夫看看可使得么?”
徐归远他自然无所谓,只是毕竟那伤多在腰背臀股,小哥儿家害羞,不晓得……他微微低头,看向柳官,却只见他满面惊恐羞愤,那神态分明在说“好啊,果然是你设下的陷阱”!
“这……”徐归远也犹豫起来。
见状,郎中心里也有数了,冷哼一声道:“不看也无妨,这脉象比看了还清楚些哩。”一面大手一挥,写了张药方,小药童立刻揭起来递给徐归远。他倒是极会察言观色,就这么一会子,就看出柳官不是主事之人。
“那丸药,一日五丸,温酒送服;那膏药,铰开来,用热炕化开成稀膏,涂在创口;那汤药,你去前头抓上,一天一次熬了喝下。”老郎中又嘱咐了两句,“休要沾水,忌发物,过三五日就好了。”
“哎。”徐归急忙接过方子,上下通读,果然是个君臣佐使都按的良方,于是笑道,“老先生这方子,晚生一向见过相似的,只有一味凤仙叶不同。前方极为应验,想必先生这方子也是极妙的。”
“哦,你这后生还懂些药理。”老郎中听罢,颇有兴趣地抬起头来,傲然地捋着胡须道,“你那方子,想必用的是桃仁,是也不是?”
“老先生神算。”徐归远就颔首而笑。
“你是军营里出来的罢!”老郎中一句话,叫徐归远面色大变。还没等他否认,对方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你那方子也是好的,价廉效高。只是,你这小官人寒劳虚弱,那桃仁素性寒凉,怕他用了反而不好,故而开了凤仙叶——你这后生不错,还看得懂药方子。”
徐归远不动声色:“晚生哪里懂什么,就是听人说过,故而胡言乱语,老先生别当真。”
他一面说着,一面面色如常地招呼着柳官,匆匆离去。因脚步太急,他就忽略了身后阴影中,柳官望着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走出诊室,回到前台,徐归远又付了三十六文大钱,按方子抓了药,就要领着镇定了些许的柳官出门。可还没走几步,门外那个小伙计就满脸是汗地跑进来,差点跟徐归远撞个满怀:“掌、掌柜的,不好了,老陈家那些金蝉衣,咱们晚去了一步,没买下来。”
徐归远的脚步就是一顿。
掌柜的面色大变,站起来呵斥道:“大呼小叫地做什么,跟我后头说去。”
徐归远已将这几句尽收耳中,一瞬间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闻言,就脱口而出:“掌柜的且慢。”
小伙计一扭头,见是他,当即一口痰就恶狠狠地吐在地上:“你他娘的琐碎什么?麻溜滚蛋,休要讨打!”
徐归远压根不理他,拉着柳官快走几步,到掌柜跟前,笑着道:“贵店要买金蝉衣?我家倒还有些。”
柳官在旁边,面露迷茫。蝉在本地被叫做“蛰蟟”,故而,他听不懂“金蝉衣”为何物,也想不明白家里怎么就有这东西。
“什么,你家还有金蝉衣?!”
掌柜一下子跳起来,其反应之大,把徐归远都惊呆了一瞬。
“是。”徐归远难以参透他的意思,语气自然模棱两可起来,“我跟朋友上年做过药材生意,剩了几斤。”
掌柜狐疑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思量他这话的真假。
“掌柜的若是不信,进去问问坐堂的老先生,我是否懂些药材。”徐归远坦荡地看着他。
“你去问问张老先生。”掌柜的就吩咐那小伙计,眼睛却看着徐归远,“问问他,这小子果然识得药材不。”
“哎。”小伙计这下不犟了,一溜烟跑到后头,没一时出来,脸色难看:“张先生说,这乡巴佬懂得不少哩。”
徐归远见缝插针,随意道:“就剩那几斤了,店里若要,我后日赶集,尽数捎来。若不要,便也算了。”说完,拔腿欲走。
“等等,”掌柜叫住他,语气里颇有些阴鸷:“既如此,那就送过来吧,一斤七文算钱。柱子,后日等他来了,你领着他过秤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