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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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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家的堂屋看上去还维持着气派的风貌,然而却处处经不起推敲,没有花足银子的修修补补原原本本地呈现出岁月的蹉跎。
大段飞逝的时光横亘在眼前,邵平叔见卫勋的第一面便不禁惊叹道:“呀,小二爷竟然都长这般大了!”
卫勋刚绕过屏风,躬身打拱向邵氏夫妇问候,“都是晚辈的不是,应当早些来拜访的。经年不见,二老身子可还康健?”
“哪里的话,这程子你为李家大爷的事情来回奔走,我们都晓得的。劳二爷记挂,我们都好。”
秦夫人从主座的太师椅上慢慢起身,朝卫勋慢行了几步,见他年纪轻轻便沉稳持重,难□□露出赞许和怀念来,转头问邵平叔道,“你瞧瞧,是不是颇有卫娘子当年的风范?”
邵平叔眼中也满是称许 ,只是卫勋身形实在太过高大,让邵平叔要仰着脖子才能看他,于是便大笑道:“这块头,倒是跟卫相公如出一辙。”
秦夫人也跟着笑一下,嘴唇却迅速抿起来,满面悲痛道:“听闻卫相公去年……”
却像是哽咽说不下去的样子,扭头抽出帕子紧紧捂住了嘴。
邵代柔大为吃惊,这几日卫勋一直身着缟素,原本只以为是给李沧体面,没想到竟然还有守孝的缘故在里头。
卫勋神情克制,只嗓音略略沉下去些许,“是,父亲是年前去的,不过走得很快,并不痛苦。”
邵平叔又是一叹,“还有卫娘子,想来也走了有三年了吧?”
在得到卫勋点头肯定之后,邵平叔长吁短叹,感慨良多,想上前拍一拍卫勋的肩,抬手却发觉高度有些勉强,于是改为拍了拍背,再长叹道:“尤记得当年卫娘子飒爽英姿……唉,小二爷,今后卫家就要靠你了。”
卫勋身形挺直,不卑不亢道:“只当竭尽全力,望不负卫家门风。”
也许是习惯于不外露,他的一切情绪都是内敛的,若是今日不提,邵代柔完全无法看出来他沉默地背负着父母双亡的伤痛,还有撑起门庭的沉沉重担。
其实她才真真正正是过江的泥菩萨,卫勋的身份地位高高摆在那里,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心疼的。
可心里就是忍不住冒出一个个酸楚的空洞,迫使她将那些对他来说应当是十分多余的柔软情绪顺着注视细细密密地送过去,捧到他眼前。
卫勋的注意力没有办法不被这样浓烈的情绪吸引,他有些讶异地看过去,凄丽的柔情分明似流水,却竟然也是灼热的,直面上去,仿佛被什么灼烫了一下,将方才提起已逝父母时难免升起的灰暗心绪一扫而空。
一根看不见的模糊丝线悬而又悬,看似就要断了,或者原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存在,不仅让卫勋心神一震,叫邵代柔也心惊胆战起来。
幸好,这样不明所以的光并没有存在太久,邵代柔的大哥邵鹏急匆匆跨过门槛闯进来。
“听说卫二爷来了?”
紧随着他身后,媳妇金素兰也领着两个丫鬟跟了进来。
邵鹏刚得了消息赶回家,满头还挂着热汗,他为人并不讲究,抬袖便去擦。
金素兰一见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就来气,也不管还有没有外人在场,当着众人的面便斜着眼睛嫌弃冷哼道:“瞧你那窝窝囊囊的样子!”
秦夫人皱起眉头,压低嗓子低斥一句:“素兰,客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就算作是警告了。
然而这警告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金素兰是半点不惧怕的。
就说这邵家里,邵平叔这辈子是做不了官的,没人敢顶着上头的风启用他。
再说了,就算用他又能怎么样?这人自打出生起就没干过一天正经勾当,整日就晓得吃酒吃茶,拎着千金不换的鸟笼子到处溜达,要么就冷不丁抱一块贵得吓人的石头回家,每到年底就有一堆商户们登门来要销账,全然不顾家里开销几何,这永世填不尽的窟窿一半都是靠她的嫁妆在往里填,是以公婆在她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
至于她的丈夫邵鹏,彻彻底底就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窝囊废,全靠着她父亲提携才勉强混得了个官做做,听说做得也不如何好,平时里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里还有做丈夫的气度。
要她说啊,阖府上下,也就两个姑娘家拎得清些。
邵宝珠就不去说她了,年纪还小,秦夫人知道儿子不成就,一心想靠两个女儿的亲事回京城去,宝珠还有两年及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被秦夫人卖到哪个高门里换前程。
邵宝珠为人没走偏,估计全靠同屋的姐姐领路,所以了不起的还是邵代柔,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就勉强着一手将妹妹带起来。
不过这世道么,女人家能干了,反而是祸不是福。
说起邵代柔,金素兰的态度复杂介于讥笑和怜悯之间,若是不提李沧的下场,倒还算是得了一段大好姻缘,可惜啊,福比纸薄,只能怪天怪地,还能怪得了谁。
金素兰不善也不屑于遮掩情绪,惹得秦夫人不满瞥了好几眼,当着卫勋的面也不好说她,于是秦夫人对邵鹏道:“鹏儿,带着你媳妇去厨上安排安排,夜里摆上一桌席面,好跟卫小二爷好好叙一叙。”
然后又叫宝珠:“带你姐姐回房去收拾收拾,既然要住上好几日,还是好好置办一下。”
以往都是姐姐带妹妹,现在姐姐成了外人,只能指着年纪更小的妹妹顶起一片天了。
邵代柔其实不想离开,她生怕卫勋请过安就即刻要返京去,从此天南地北,看一眼就少一眼,所以磨磨蹭蹭不愿意出去,不过听秦夫人说晚上还要设宴款待卫勋,这便松了一口气,又怕他不答应,不好开口留他,只能拿眼睛盯着他,盼望他会应允。
青山县四面陡峭环山,夜路不好走马,卫勋原本已经打算婉拒秦夫人的留饭,然而边上却有一双充满期盼的眸子热切地凝望着他,热络过分得有些扑朔迷离。
卫勋没有与那道憧憬的目光交汇,他侧对着,却感觉像是能看清其中的每一缕变化。
见他似有推脱之意,邵平叔也一再劝道:“是啊,小二爷,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不迟的,到时我打马送你出城,便宜得很。”
于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什么在让他答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邵代柔终于将心沉回肚子里去,肯按照秦夫人的吩咐往外去,还没出门呢,宝珠就悄悄牵住了她的手,稚气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一定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她说。
等邵代柔也往门外去,小辈们都被支开了,秦夫人使人上了茶水,这才坐下来好好端详卫勋的样貌。
不同于邵平叔那般眉清目秀得标致长相,卫勋当真是丰姿潇洒器宇轩昂,秦夫人此时愈发觉得男人家要高大挺拔才好,个高肩宽才能撑得住家,于是越看越满意,心里冒出的念头是:要是能把宝珠配给他就好了。
可惜的倒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岁数差,秦夫人依稀记得,卫娘子还在世时是为卫勋说过一门亲的,即便亲事最后没有定下来,以邵家如今的落魄,也断不可能嫁女与他为妻。
因为不可能圆满,所以比什么都没有时更加遗憾。
邵平叔想得简单,一心高高兴兴地招呼卫勋吃茶。
秦夫人压下对缺憾的怅惘,再瞅他一眼,另起话头问:“小二爷这趟回京,不晓得有没有见过我父亲?”
卫勋手端一盏青瓷撇口盏,是秦夫人平日舍不得拿出来的好瓷。
刚揭开茶盖,见袅袅热气冒出来,忽然间无端端想起邵代柔来,想起时常笼罩在她身上的那股如烟如雾的淡淡哀愁。
他为这番全然莫名且无谓的联想而沉默,只一顿便合上盏盖,侧身将盏置放于几上,一心专心答秦夫人的话道:“常朝时见过秦观察一面,不过并未说上话。”
秦夫人只当他嫌茶汤烫口,并未多想,接着问道:“我父亲他一应都还好?”
卫勋无意瞥一眼邵代柔离去的方向,合拢紧闭的房门一并阻断了他的视线和思绪。他说:“瞧上去精神十分不错,秦观察老当益壮,夫人不必牵挂过多。”
“叫我如何不牵挂呢?”秦夫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瞧着父亲母亲年岁渐长,我做女儿的却不能在父亲母亲跟前孝敬……”
邵平叔赶忙上前去哄,秦夫人从邵平叔纤瘦的臂弯里瞄卫勋,发现他脸上并未表现出动容,于是只情真意切地哭了几下便精准收住,不叫任何人厌烦。
“叫小二爷见笑了。”刚刚哭过两场,嗓音还带着哭腔,秦夫人就着沙哑的哭腔对卫勋祈求道,“我虽不能长侍于父母身侧,心里记挂,有事没事时总惦记着给二老做一些衣服鞋靴,这些年陆陆续续的,也攒了好一些。不好叫二爷太过为难,我挑拣几样尚且看得过眼去的,劳烦小二爷一趟,请带给我父亲母亲,只求能够抵一抵我的不孝吧!”
说到后面,几乎是低声喊破了音,不然简直不能够彻底释放她心底的恨意,秦夫人这一生最恨的两个人,制造她这一生的不幸源泉亲事的继母,以及事后对她不管不问只当没有这个女儿的父亲,她恨,无比痛恨,但却还是要抓紧一切可能的机会讨好,哪怕只有一线回到京城的机会,她也不能放过。
秦夫人哭得伏倒在椅子扶手上,一种刻意压抑下的声嘶力竭,像旁边茶吊子里一锅将沸不沸腾的水。
卫勋突然又无缘无故想起来,先前邵代柔在他面前跌倒,是断然不应当的。
食指在案几上毫无意义地敲击两下,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开口:“有件事情,原本不该我开口,但我既然见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理,算我僭越也好,什么都罢,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多事向邵公并夫人提上一提。”
秦夫人断断续续收了眼泪,邵平叔也正坐回椅中,问他:“小二爷但说无妨。”
卫勋正襟危坐,十分清醒,“我并不了解大嫂与沧大哥亲事的过往,但就眼下看来,大嫂年纪轻轻,李家也实非好去处,不应当叫大嫂将往后余生都葬送在无望的怀念里。”
秦夫人和邵平叔对视一眼,“小二爷的意思是……”
“大嫂年纪尚轻,除去守着牌位寡居半生,应当还有许多选择。”
说出这句话时,卫勋是真心在为身为他大嫂的人作打算。
对,没错,改嫁,只要邵代柔嫁了人,一些莫可名状的雾里花便再没有了深思的意义,故事便不会再往一些匪夷所思不该去的地方去,是对邵代柔最好的结局。
秦夫人听得心绪飞转,原本她没有想到卫勋竟会提这件事,还打算等夜里席面上酒过三巡了再借着往日两家稀薄的来往来托一托他。
可既然他这会子主动提了,岂不是更好的机会?回京的一线生机就在于此,无论如何也要赖上他。
“托小二爷带东西便已经添了麻烦,可既然小二爷提起这一桩……我便是老脸豁出去,还有一事相求。”
秦夫人起身在屋里旋了几圈,非常作难,
“原本呢,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该对小二爷提起的。不瞒你说,就在刚才,我和平叔还正说起想替代柔改说一门人家的打算。青山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人,要是代柔在本地改嫁,我怕跟李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不好过去。如此倒是厚颜求一求小二爷,你在京城来往见识的丈人衙内多,要是有哪家夫人仙去的,那是最合适,不过代柔是嫁过一回的,也不好挑三拣四了,倘或碰上讲理的诗礼人家,只要肯将代柔正经入册,我想着,倒也比在李家那个泥潭窟窿里陷着来得好些。”
说着,秦夫人眼中再一次涌上泪花,万般恳切道,“我晓得是唐突得很了,还望小二爷看在我做母亲的一片拳拳之心,万万体谅些个吧!”
一个婆子方才被秦夫人派了出去,到正房取了秦夫人给秦观察夫妇缝的衣裳鞋靴,这时正抱了东西回来,一开门带进了无数刺骨冷风,寒风吹得云层淡去,再扑进屋里,风里带着寒意和水气,叫人骤然清醒起来。
“我知道了。”
卫勋沉思片刻,应承下来,“即便是看在沧大哥的份上,我也应当帮这个忙。待我回京,便去寻冰人替大嫂打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