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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 ...

  •   那天晚上究竟是何时入睡的,我已记不清楚。总之恍惚间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一连串陌生的字符,单一的声调,却反倒让我觉出安宁。
      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大约并非梦境,我勉强睁眼,却见洛桑盘腿而坐,神情肃穆,显然是在念经。
      他大约坐了一夜。
      这想法让我生出歉意,于是轻声道,“抱歉,我……”
      他闻声抬眼朝我看来,嘴角浮现出很温柔的笑意。他似乎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必内疚,然后继续低声念起经文。
      我却被他这一笑给看呆了。眼前不知怎地浮现出释迦佛赤脚走在荒野间,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步步生莲的景象来。
      只是那尊佛的面相,分明是洛桑的样子。
      我闭目听他念完经,然后起身,他为我推门,室外竟已是明丽的清晨。
      我看着天空一点一点染上红晕。朝阳为万物镀上金色的光边。
      忍不住拿出相机,取景框里,森林,草地,漫天飞舞的朝霞。
      我知道我还差一点什么。
      一个人。
      没有人,这画面就缺少一种生机。
      我寻找他。
      他正低头闻一朵野花。他的头发被镀上了金色,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宁静而透彻,他看着那朵花儿的时候,仿佛这世界就是他手中的一朵花。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快门。
      看到他微有些惊讶的眼神,我连忙解释,“只是给你拍一张照片,如果你喜欢,我洗出来了可以寄给你。”
      他走过来,看到画面中的自己——在这之前他似乎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不是那个沉默古板而肃穆的僧侣——而是,那微微笑着的陶醉而纯净的,一个善男子。
      这画面忽然让我想起两个人来。陈寅恪和李叔同。
      我八岁时,从发黄的旧照上看到了弘一法师和陈寅恪。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而洛桑和他们极为神似,一样清奇的骨骼,一样飘逸的身姿。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有迥异于常人的审美观,在这不短不长的十八年里,我也拒绝过不少容貌出众的男生。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是凭一种直觉。却原来我一直在人海中寻找那与弘一法师相似的灵魂。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原来我,竟是在等他。

      后来我们互留了地址,并告别。我们并没有许下“记得来信”这样的承诺,但我相信我们的故事绝不会这样结束。
      或许你也可以认为,是即将萌芽的爱情给了我这样的自信。

      4天后。
      扎伊寺。
      我在大经堂前听寺内的小喇嘛讲他们严格的佛教学位选拔规程。其实进藏之前我就已做了功课,知道格西学位难考的程度不亚于北大的博士,不过听他说每年只有两个举荐名额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感慨。
      “那么获得格西学位的僧人,年纪肯定不轻了吧?”我一面问,一面浮现出范进那张老脸来。
      “也有天资特别好的。像我们寺里,就有一位才二十多岁就快要晋升格西学位的。”
      游客们纷纷赞叹起来。
      我却不知怎么地居然想到了洛桑。

      本来不打算在扎伊寺久留的,只是想去僧人的住处拍些照便走。我很想拍他们推门而出的情景,拍了几张都不满意,到底哪里不好,却又说不上来。再细想想,是眼神。我要洛桑那样纯净却深邃的眼神。
      可那眼神,又岂是天下人人都有的?
      正这样想着,前方一扇门吱啦一声开了。
      我连忙蹲下等待。
      木门开处,走出一个隽秀的红袍僧人来,他双目清明,嘴角含笑,正是我要的那种味道。
      我一时愣在那里。
      他看了看我,也不由得呆住。
      他是洛桑。
      “未央?”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呃,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我没来由地紧张。
      “拍什么呢?”他朝我微笑,迷死人的微笑。
      “啊,我……我就是想拍你们从门里走出来的样子。”
      “那我再走一遍?”
      他的配合大出我意料之外。其实后来那张照片并没有拍好,不是角度不合适,当然也不是主角不配合,而是我这个摄影者手抖得太厉害。
      他本想回身去锁门,看我朝里面张望,便笑道,“想进去吗?”
      “可我好像不能进去……”我记得藏教颇有重男轻女的倾向,僧人的住处,大约女子也是不得入内的吧?
      “那我就为你破一回戒。”他看向我,语气并不轻佻,可我却情不自禁地脸红心跳。
      要镇定,镇定啊,叶未央。我对自己说。
      这里极其朴素。一个院子住三人,每人一间房,房内也不过是木床木桌,阳光从窗□□入,照得墙上光影斑驳。
      我走进洛桑的住处,发现无论是这里还是地窝子,总有混合着墨香和藏香的独特味道。我本来是闻不惯藏香的,尤其受不了呛人的松油,然而此刻却竟从这气味中闻出一丝芬芳。
      他真是爱书之人。地上,床头,桌前,无一不是书。
      我仔细看了几本,都是藏文,看来似乎是大部头的经书。
      “这是《释量论》,这是《入中观论》、《现观庄严论》……”他一一给我翻译。
      “所以你就是那个快要考上格西学位的天才,是不是?”我突然问他。
      他愣了一下。最后说,“你听谁说的?”
      “我猜的。你这么聪明,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终于点点头,但没有一丝骄傲的神气,我甚至觉察出一点失望来。
      “格西学位对于你来说,太容易了吗?”我问。
      “当然不是。”他急忙澄清,“拉然巴格西是至高荣誉,我还差得远呢。”
      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师兄们是如何苦修,整日研习经文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而他只不过是一个靠着小聪明,缺乏恒心和钻劲,而且好读闲书的年轻僧人。
      我听得出他想掩饰什么。工业化的新鲜产物正随着西部大开发的脚步不断地涌入这片纯净的土地,那些新奇的物事持续刺激着藏人混沌的感官,原始的信仰开始被这些强大的入侵者动摇。是做皓首穷经的学者还是走出这片山林?他的心里一定也有这样的争斗。我隐隐约约感到这是一个太过尖锐且不合时宜的话题,于是赶紧转移。
      我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这本来是我平日的随记,当日看到洛桑的笔记时就想和他分享的,如今当作临别礼物送给他,却是正合适。
      “送给你。”
      他一脸惊讶的神色,双手接过,翻看我的字迹,“这……这太贵重了。”他连连推却,我却只是不肯收回。
      末了他说,“那么我该送你什么呢?”
      我朝四周看了看,指尖滑过他桌上堆积的书籍。其实我并没有想好要问他要什么,我讨厌赠予后的索取——好像我送他笔记就是为了要回一件东西似的。
      然而就是这不经意间的停顿,洛桑却似乎被窥探到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他深吸一口气,露出难以置信又无可奈何地表情,他说,“好吧,如果你一定要。”
      他从我指尖停留的地方整理出厚厚一叠纸,然后很郑重地把它们放在我手上,“这是我没事写着玩的……东西。”他大概不好意思用作品这样太崇高的词语来修饰他的处女作。
      我愣了半晌,“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没想好……我只是……”我说。
      他耸了耸肩,“那么,这就是佛祖的意思。”
      这真的是佛祖的意思吗?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后悔当时竟被这样太过堂皇的理由堵住了嘴,满心欢喜地接下了他的手稿。
      可我纵然再聪明,也绝不可能料到,此后的聚散离合,皆是从我收下这一叠手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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