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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围炉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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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地我听到一阵细碎的敲打声,密密麻麻,由远而近。
是山雨。
对于这荒僻的饥渴的土地,它是来自天的礼物。所以我甚至并没有立刻打开雨伞,反而伸手去尽情感受天赐的甘霖。
“未央!”
我吃惊地回过头去。第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心里没来由地一跳。洛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半皱着眉头,眼神里有些许的担忧,然而看到我朝他友好地挥了挥手,他终于没有开口。
他当然知道这一场大雨会带来什么。那些长期裸露于地表的泥土将不再受青草的束缚,会随着水流混合着大小不一的石子一同滚落下来。地基被震垮,道路被阻断……这对于雨季中的山南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对于我……他不敢想下去。
多年以后,他对我说起他当时的犹疑,仍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本应该叫住我的,然而内心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让他硬生生吞下这句话。他敏感的灵魂显然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并唆使他以结束一段故事的姿态保持了沉默。然而命运就是一连串躲不过逃不脱的巧合,当我们挥手道别,一段更为漫长与痛苦的故事,却就此开始。
我撑着海蓝色的雨伞前行。乌云蔽日,天地逐渐变成一片可怖的灰黑。
我极力抑制内心不断泛起的恐惧,直到感觉雨滴打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响得骇人,才忽然意识到这并非寻常的暴雨。
那些细碎却强有力地敲击着地面的石块,还有道旁渐渐汇聚而成的一条条溪流让我忽然想起泥石流这张牙舞爪的字眼。
我已快走了近半个小时,算路程正行到半山腰。是下山还是折返?我拿不定主意。
低沉的雷声不断催促着我快做决定,正是那时,我隐隐听到山上传来呼喊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肯定,是洛桑前来找我了。这莫名其妙的第六感让我毫不犹豫地朝山上跑去,过不多久竟然真的看到洛桑的身影。
我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并庆幸黑夜遮盖了我那欣喜得过分的神情。
“你没事吧?”他气喘吁吁地问我。
“没事。”
他见我仍是呆站在原地,忽然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没事还不快跑?!”
他的手粗糙而有力,传达着最真实的温度。这简单的肢体接触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与迷醉,眼前那暗红的身影把我的心搅乱了。
终于安全到达地窝子。我们狼狈地喘着气,雨水顺着发丝滑落,仿佛刚刚逃离一场战争,
听着远处纷纷而下的落石,我忍不住道,“这可称得上是‘藏地七月雨夜吼’。”
洛桑笑着接口道,“一山碎石大如斗。”
我一时愣住,绝想不到他竟能对出下句。
他开了门,回身见我呆呆的一动不动,只道我仍是心有余悸,便笑道,“你已安全脱险啦,还不进来。”
不超过7平米的地窝子狭小而昏暗,关上门就是一片死寂。我不知所措地站着,看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亮光。火炉上正烧着热水,用的是通体已烧成焦黑色的水壶。然后我闻到了一种混合着书香气的奇特的味道——不是松香不是酥油——我瞬间明白了,他的味道。
我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开始向洛桑解释,“等雨小一点,我就离开。”(标准的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太危险了。”洛桑并不看我,似乎很用心地拨弄着火炉。
“可是……”我的欲言又止只是想让他开口请我留下。
他十分耐心地保持了三分钟的沉默,直到那壶水沸腾着抗议这死寂,他说,“留下吧。”
地窝子只是一个山里放牧人的临时歇脚所,因此并没有我的床位。不过我并没为此感到为难,行者从不奢求有星级的住所。
我掏出手机,“喂,季婶吗?抱歉我今天去不了了。是,泥石流。我被困在山上了。有住所,在地窝子里,对,您别担心。好,再见。”
“你的亲戚?”
“不,上一站投宿的老板娘。”我坐在炕边,从背包里拿出毛巾擦头发。
“交情这么好?”他感到不可思议。
“藏区最美的地方,不在于它的景,而在于它的人。它让城市里的人们感到人性的美好依然存在。”我说道。
“城市被你说得像是地狱。”洛桑微笑着,拉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我对面。
“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城市是个能制造欲望的地方,人,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满足欲望或者说是为了得到来自别人的认可而活着,他们为此奋斗终身,乐此不疲。城市就是一切肮脏和美好的东西的混合体,在那里没有绝对的善与恶,一切都是复杂的多面体。所以,来到这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因为这里简单,没有物欲的纠缠与牵累。”
“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向往城市呢?”
“你不向往吗?那里有一切你所能想象的物质享受……这大概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你能获得被认可的成就感,很多人看不清自己到底为谁而活。但至少当他们为鲜花与赞誉而活的时候,城市就是他们最好的舞台。”
“那么,你呢?”他用一种急切与期待交织的眼神看着我。
“我……我算是行走在城市边缘的人。矛盾,厌恶工业文明,但同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城市。所以只能选择短暂的旅行。当然,我的大学生活还没开始,也许当我进一步接触到这社会,我的价值观人生观会发生天翻地覆地变化,我最终会沦落成一个为房子车子而奋斗终生的平凡人——所以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我害怕我有一天会改变。”
“大学是什么样子?”他把一杯热水递到我面前。
“是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汇处吧。学习的同时,更多的人开始真正地接触社会,开始有了勾心斗角,有了明枪暗箭,当然也有很纯洁的友情和爱情。我想象中的大学生活还是西南联大的样子,清晨起来在湖边读英语,然后成天在图书馆和课堂之间奔波……”
洛桑似乎很向往的样子,“多美好的生活啊。”
“但终究还是要结束啊。时间会把你推向毕业,推向社会,到时候你就身不由己啦。没有一项安身立命的本事,书读得再多也不管用哪。”
“没考虑过当个作家吗?”洛桑问。
“作家要有天赋啊。我自认没有精准的表达和独到的视角。何况现在市场上充斥着太多的伪作家去迎合这个浮躁的社会,真正的文学是无人问津了。”
我边说边饶有兴致地翻看着炕上一堆歪歪斜斜的书,有《论语》、《道德经》、《古文观止》,也有我并不认识的藏文书。然后我注意到这其中的一本破旧而沧老的本子,翻开它,见到那些遒劲飞扬的铅笔字——我一度以为习惯了快餐式阅读的世人早已忘却了记录与感悟,直到我看到这些——他的读书笔记。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你也做读书笔记?真可惜我没能带来我的,否则可以交流一下。”
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同样的兴奋的光。
我正巧翻到他对《原道》的笔记,粗糙的纸张上连写了两遍“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很愤怒吗?”我微笑地看着他,“我当时看到这句话,第一个想到的是秦始皇,第二个是朗达玛禁佛。”
“你说的是……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洛桑问。
我的嘴角僵硬了一下,我掂量着这厚重的笔记和它上面因岁月而日渐模糊的字迹。如果一个人能够清楚得多年前记得他写下的每一点情感与思想,他已经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而他,他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背出那些句子!
“在这之前我从不相信过目不忘,现在我信了。”我喃喃,再次打量眼前这看来年轻而略带羞涩的脸庞。我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是在藏地,在这个荒僻的四千米的高原上看到了他。他的谈吐举止以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告诉我他并非常人,可他又是在这样普通的地窝子里过他的桃源生活!
“你也学这些吗?”
“只是认得几个字。”他依旧不露痕迹。
我忽然想起林黛玉为了迎合贾母也曾这样刻意地谦虚——而他,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想过出去见见这大千世界吗?”我问。
这话似乎是撞到了他心里面,洛桑沉默了片刻,“说实话,想过,但现实不允许。”
“外面也有很多机会……何况你这样聪明……”
“赚钱吗?那不是我想要的。”他嘴角掠过有些轻蔑的笑容,“只是希望接触更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我的欲望仅仅在于学习。”
……
我们就这样热烈地交谈,忘乎疲倦地交谈。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才会有的热情。后来我才明白,我那些夺人眼球的反传统观点和有意显露的所谓才情,只不过是一种幼稚的试探,看看洛桑是否是我所等待的那个知己。
他是。
至少当时的我固执地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