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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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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到明年,江南道观察使要升格成为江南道节度使,领江南西道军镇。丐帮把持长江漕运有年头,资助江南道团练,关系匪浅。这下观察使升格节度使,新任节度使张吾诚不但是长歌门的“师兄”,更和张九龄沾亲带故,九龄公亲生女儿张大姑娘还得叫他一声哥哥。长歌门里张家这种世家大族可不止一两宗,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乔慕个人情感问题无关紧要,乔仰现在顾不上。君山内部现在意见不统一,大混战,乔仰坚定和现任帮主一派,丐帮老人明显向着前任丐帮帮主的血脉。不然乔慕千里迢迢从君山来长安。乔仰耳提面命乔慕一定要在这节骨眼上好好经营,君山和长安实际上,近在咫尺。
于是乔慕陪一晚上酒。众人一致捧着张吾诚,有个长歌门急赤白脸不得法,突然来一句:“张师兄皎皎如月,公孙登哪里能比。”
结果氛围突然就冷了,张吾诚一摔筷子。还是杨休羽出来打圆场,说几句俏皮话,气氛才热络起来。那个嘴欠的长歌门,面红耳赤,没人搭理他了。
酒酣耳热,张吾诚一定展示地道的长歌门式书生意气,“人生天地间,斗酒相娱乐”,于是逼迫乔慕喝酒,非要看丐帮到底喝不喝得醉。乔慕干笑解释:“使君有所不知,丐帮武学路数就是靠酒激发,喝醉很难。”
张吾诚一拍桌子:“叫我什么?”
乔慕一舔嘴唇:“师……兄。”
张吾诚大笑:“咱们长歌门李门主说喝醉,‘玉山自倒非人推’,我到要看乔兄一表人才,喝醉了是不是也是玉山倾倒!”
酒桌上的人起哄:“玉山倒!玉山倒!”
乔慕面上跟着笑,心里想,把这一屋子人全打死需要几套连招。
丐帮是给长歌门拿捏着,张吾诚不搓弄白不搓弄,平日里乔慕能多看他一眼都够呛。最后乔慕装醉,醉得打醉拳,逗得一屋子长歌门哈哈大笑,进入斗酒诗三千的阶段,诗兴大发写顺口溜讥笑乔慕醉态。
等长歌门的文思都尿干净,后半夜了。
还是杨休羽温柔解意,劝住大家:“今日兴致到此不是恰好?来日方长。”
乔慕装着醉,趴着不抬头,等着杨休羽把他架进杨府的马车。一进车乔慕睁开眼,杨休羽抿着嘴笑:“我就知道。”
乔慕坐起:“我得回家了。家里有人等。”
杨休羽嗔怪:“这个点儿了,你怎么出城?被逮到可坏了。还不如老老实实等开城门。”
乔慕脑子里的凿子又开始钻他的骨头血肉,痛得他咬着后槽牙说不出话。杨家马车不由分说走向平康坊,乔慕嗅觉本就比常人敏感,这一下油腻腻的脂粉味儿堵在他心口,他一边剧烈头痛,一边还想吐。杨休羽命人把他架下马车,架进杨府,一路架进自己的房间。路上遇到杨清濯,杨清濯看着昏昏沉沉的乔慕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等到乔慕进杨休羽房间躺着,杨休羽跟着杨清濯到书房,杨清濯才问:“丐帮?”
杨休羽回答:“是的,丐帮。父亲,当时丐帮要是答应帮忙,尤其是乔慕帮忙,咱们的帐在流民营就清了,何至于赶到千秋节后苍云进京前。”
杨清濯提起丐帮就不快:“你自己考量好了。”
杨休羽点头:“丐帮居于洞庭湖君山,把持长江漕运,不可小觑。”
单看账面,漕运是官运。真到长江上绕一圈儿,漕运是丐帮的。
杨清濯不再多说。
姬凤岐趴在桌上熬了一宿,醒来身上披着一件藏剑华丽丽的外袍。他把外袍叠整齐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李慎已经醒了,正在要喝水。姬凤岐仔细观察他,脸上巴掌印儿已消。按过一次脉,脉象不错。
感激的话姬凤岐懒得听,叶逸昭把诊金放进姬凤岐的药篓,李慎命曹秋前驾车送姬凤岐回家。天策马车统统没棚,姬凤岐抱着自己沉甸甸的大药篓坐在车上,感觉晨曦微风清凉凉地拂过他的脸。
“姬大夫是真讨厌天策呀。”曹秋前背对姬凤岐,驾着马车,突然冒出一句。
姬凤岐没接话。
“为什么呢。姬大夫为什么讨厌天策呢?”
“我没有讨厌天策。”
曹秋前笑了:“姬大夫不诚恳。姬大夫这样一心救护的仁医,大概不能因为一棍子气到现在。天策哪里不讨姬大夫喜欢,我今早出操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姬大夫,天策胡兵特别多是吧。”
姬凤岐靠在车上,闭着眼小憩。
“大概因为主帅李大将军是胡人,所以很多胡兵希望进天策得到李大将军的庇佑。姬大夫担心李大将军是下一个安禄山。”
姬凤岐睁开眼,看曹秋前年轻的背影。
曹秋前笑一声:“也难怪。李将军连姬大夫的信任都挣不到,也难怪。”
姬凤岐皱眉:“我的信任值什么?我一个乡野郎中,没那么重要。”
“大家都是那样想的,姬大夫是其中一个。”
姬凤岐说不出话。
曹秋前嗓音很有少年感,他本身年龄不大:“姬大夫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天策都非姬大夫不可?”
姬凤岐垂着眼睛。
“因为李大将军知道姬大夫就算厌恶,面上显露,也会尽全力救治。比面上不显,手里敷衍的强多啦。”
姬凤岐无力申辩:“我没有……”
“李大将军都知道。他说盖棺定论,反正总有那天,马革裹尸之时,他就最终自证忠诚了。”
曹秋前送姬凤岐到门口,门还是曹秋前离开时栓的。姬凤岐谢过曹秋前,曹秋前犹豫一下:“姬大夫,要说胡人,靺鞨算不算胡人呢?”
姬凤岐不解地看曹秋前。
“哈哈家母是靺鞨人。准确说,现在应该算渤海国的人。她跟着家人一路长途跋涉跑到长安,他们在渤海国就一直听人讲,他们都是天可汗的子民。进了中原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属于夷人。因何忠诚,因何叛乱。姬大夫何不亲自去问问依靠大唐活着的小国的人们?”
送别曹秋前,天总算彻底放亮,姬凤岐推门进去,放下药篓。叶逸昭给的诊金谢礼是真的大方,正好今天就还师姐的钱,进城再配一点安神香。
姬凤岐一夜没睡好,简单洗漱之后愈发倦怠。他刚刚在想要不要上床躺一会儿再进城,门口还来马蹄和车轮声。
姬凤岐站起在窗边,看到门口停了辆煌煌奢靡四轮大马车,有小孩子在远处怯怯地看。
……杨家的?
有人斯文有礼地敲门,姬凤岐一看自己那破木板,值当敲一下的。他应一声,出门开院门,一开门,门口站了个总管事模样的人,温和礼貌:“府上可是乔府?”
姬凤岐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破院子:“不是乔府,是姬府。”
管事一愣,接着训练有素地笑:“见笑,乔总舵主说是这里。”
姬凤岐看他身后的大马车,车里杨休羽带着笑意的声音:“杨叔,就是这里,你来帮我一把。乔慕这样趴着,我弄不了。”
姬凤岐一挑眉毛,“杨叔”连忙回头,打气车门帘子,乔慕趴在杨休羽膝头,杨休羽拍着他安抚着,一面小声道:“细鱼仔?到地方了。”
姬凤岐看着乔慕趴着的半侧面,杨叔上车帮着杨休羽把乔慕架下车,姬凤岐打开院门,杨休羽一看简陋的院子,愣一下。姬凤岐打开屋门,杨休羽刚屋就被正对着门的木桌子震撼了。四条木棍,架个木板。四周似乎是同样四根棍架个破木板的,叫凳子。
杨休羽这辈子头一次踏足这样的泥淖似的贫家房门,表情着实精彩,姬凤岐觉得他头上每一根发丝都在尖叫。杨休羽和杨树把乔慕架进大屋东侧放床的姑且叫卧室的地方,乔慕躺在床上,杨休羽哪里都不想碰,又不得不照顾乔慕。乔慕睁开眼,眼珠子转,杨休羽看这环境,再看乔慕,眼神里多了几丝心疼。
“阿岐……”
姬凤岐被杨休羽和杨树当了个严实,又没有这俩人高,于是举起手:“在。”
乔慕眼睛往外看,姬凤岐从杨休羽和杨叔中间挤到乔慕床边,给他按脉。这时候姬凤岐就只是个郎中了,杨休羽殷切道:“昨夜开始疼的。酒没喝多少,也没醉,只在一侧疼,我用相知琴弹了一宿,才有缓解,今早又加重。”
姬凤岐很认真地点头,一如寻常看病。
杨休羽心疼不已:“早上闹着非要出城,在家养着也不会加重。”
乔慕揪着自己的头发,终于冒出一句:“这里才是我家。”
杨休羽气笑了:“我家难道不能当你家?当年白救你了!跟我还是如此生分!”
乔慕头痛犯得厉害,不能见光,只能用手捂着眼。杨休羽放心不下,握着姬凤岐的手反复交代,例如当年他救细鱼仔的时候,细鱼仔其实是被人打得半昏的状态,头上有伤,就是他现在总是犯头疼的地方。他怀疑是旧伤复发,有劳姬大夫日常多注意。
这个乔慕倒是没说过。姬凤岐送千叮万嘱的杨休羽出门,杨休羽是真的心疼乔慕身陷如此……地方。
目送杨家四轮马车在乡野土路上颠哒颠哒,一路颠哒走远。一转身乔慕慌慌张张跑出来了,姬凤岐一愣:“啊杨休羽刚走……”
乔慕一只手撑着门框,一只手恶狠恶捶了一下自己的头,面无血色地看姬凤岐,阳光刺激着他的左眼,左眼后面一根筋跟着突突跳着疼。他频繁地吞咽,放开门框狠狠搂住姬凤岐,姬凤岐给他箍得够呛,还要架住他,不让他倒下。
乔慕结结巴巴解释:“我昨晚……”
给人当猴去了。
“我昨晚陪他们喝酒。”
因为丐帮有求长歌门。
“一不小心就晚了,出不了城门,所以……”
我那完全无用的可笑自尊被踩成了渣。
阿岐。
我的头要炸了。
姬凤岐轻轻捋他的耳后:“我施针给你止痛,你去躺着。”
乔慕脸埋在姬凤岐颈窝:“阿岐你……刚刚是不是想走?”
“我今天可以晚点进城。”
“不是进城,是离开。你是不是想离开?”
姬凤岐轻轻拍他:“这是我家。我能去哪里?我说了,哪天我翻脸,也是把你赶走。”
乔慕笑起来:“好阿岐。别赶我走。你只要开口,我一定会走。但是求你别赶我。”
施过针,再吃了一副药,乔慕把头扎进被子,双手拽着被子睡着了。姬凤岐收拾收拾进城,要还都夷的钱。都夷问他是不是早上没吃饭,姬凤岐肚子一响,于是被她留下吃东西。她新烙的酥皮饼,让姬凤岐尝尝,好吃就带走几个。
姬凤岐忽然道:“姐,最近戍边军队到处招军医。”
都夷眨眼:“阿岐想去?”
姬凤岐叹气:“姐,戍边战士苦。能有个屠户充军医截肢都是好的。最近一直看旧伤,若是他们受伤我在场,必不能让他们痛苦余生。”
都夷沉默一会儿:“好男儿志在四方,姐懂。只是姐终究不希望阿岐去苦寒之地,阿岐再想想。要不然……等姐的孩子生出来再说?”
姬凤岐轻轻点头:“我也不放心姐。师父快来了,我怎么也要跟师父道个别。”
都夷难过:“你本来就是跑出谷的,谁的招呼都没打。刚找到你,你又要跑。这次再跑,得先给个准信儿,有目的地么?”
“往北走。比雁门关还北。想去安东都护府看看。”
“天啊那得多远……”
“到渤海国了。”
都夷想不出来那样遥远的北边什么样。她干脆让姬凤岐站起,量他身上的尺寸,姬凤岐问为什么,都夷不回答,只问:“何必跑到夷人那里去?”
“我有疑问,想找到答案。”
姬凤岐一直在观察。观察天地,观察花鸟,观察人。人间的事纷乱繁杂,长安里没有答案,也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也许天高地远之处能让他看清人间的全貌。
因何忠诚,因何叛乱?
因何相爱?因何憎恨?
因何炽烈?因何漠然?
因何成为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