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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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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皇帝召见苍云宋森雪,之后无事发生。
姬凤岐早上进城,发现没人再聊这事儿了。长安依旧平静,安安静静嵌在人世之间。姬凤岐慢慢地路过大街小巷,人群熙熙攘攘,大家一样,奋力讨生活。
那这么说,天策也没帮苍云。姬凤岐听着嘈杂的市井之声,看着人来人往,心想关山那句“但令此身与命在,不持烽火照甘泉”。
姬凤岐没去过雁门关,他被困在长安动弹不得。他一见关山,刹那心思畅达,参悟雁门关的朔风悲来,霜月徘徊,寒笳夜鹊相挽乱声哀。关山的眼里有悲壮的风声,这样的风悲壮浩瀚,只是进不了长安。
长安被万丈红尘堵住了。
苍云上殿议事完毕,令下午出长安。
姬凤岐中午就知道苍云今天将要被连夜轰出长安。过夜都不准,赶紧走人。皇帝如何寡恩至此,多待一夜都不许。苍云就没进长安住过,驻扎在城外,等了数天,终于上殿,当天就滚。
皇帝不相信军队。安史这俩蛮夷害的何止是胡兵胡将,所有军镇事实上都被剥夺了信任。天策李慎人尽皆知是个“白胡儿”,他帮苍云,只会是帮到忙。姬凤岐也不是不懂,心里就是难过。他漫无目的地闲逛,今天没有遇到特别的事情,平常又普通。下午他提前离开长安城,站在苍云返回雁门关必经道路边上,默默等待。
几乎已经入夜,苍云的队伍才离开城门,慢慢地行进。
姬凤岐看不出他们的情绪。一人成军的苍云没有那么喜形于色,可是这次到底是胜利还是失败?他们自己心里知道吗?
苍云在夜色中寂寂行军。路边远远地站着一个万花小大夫,苍云一出城门就看见了。万花小大夫似乎在等人,又像是在送行。他在等谁,又在送谁?谁能有幸在长安有个温柔的牵挂呢。
苍云就那么一直向前走,永不后退。姬凤岐远远眺望他们的背影,打定主意要送他们完全走远。苍茫夜色中一往无前的军队永远只能有个模糊不清的剪影,直到走向命定的终局。
等待他们的,并不一定是胜利。
姬凤岐一动不动眺望着,等待苍云军旗翻卷,马踏深山,走向命运。
那些沉默的影子,看得姬凤岐心里哀恸。
苍云们的心被那清秀单薄的影子坠着,拉扯着,钝钝地疼,背后吹来的风似乎都温柔了。那是谁的牵挂?那突然成了苍云们的一丝牵挂。他们来过长安,上过殿,能做的全做了。被迫自证忠诚,被迫连夜离开长安。他们就当那温柔的影子是送别他们的,给自己留个关于长安,虚假的念想。
春风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雁门关?
关山终于冲出队伍向后跑去,一个撼地奔向那抹让他心疼的影子——管他是来送谁的!
姬凤岐背着药篓看着关山,晚风撩起他的衣袖发丝打在关山冰凉的铁甲上:“我来送将军。”
关山低头看他,脱了手甲,用指背轻轻一蹭姬凤岐的眼角:“姬大夫……不若随我去雁门关?”
姬凤岐笑了:“雁门关好么?”
“苦寒且凶险。可是,自在。天大,地也大。”
姬凤岐微笑着摇头:“不能去。”
“因为长安?”
“因为长安里的人。”
关山动作一僵,他竟然感觉到姬凤岐衣角发丝随风拍打他胸甲力若千钧。他用力握了一下姬凤岐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胸甲,胸甲里面有一张姬凤岐开的方子,笔迹后面是一片他能带回雁门关的春风。
“姬大夫。我等着。”
姬凤岐耳边全是师父裴愈的声音:
其一,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病患却极易混淆感激之情为其它“情”。一概是错觉。
其二,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医者不可贪天之功,自以为掌控生死人命。一概是妄念。
“关将军,你……误会你自己了。你只是感激我。”
关山笑起来,他弯腰在姬凤岐耳边低声道:“我等着,有朝一日,春花犯雪开。”
苍云,最不怕等。
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在夜色中,像游弋在深海之中。身后传来马蹄声,交集的嗓音一叠声叫着:“太好了姬大夫,我本来是要去你家请你,这下遇上,求你去看看我姐夫!”
姬凤岐一愣,回头看到骑着高头大马的叶逸昭,就算在夜中也是金灿灿的。
“明天才是旬首,我明日就去天策营。”
说起来,千秋节都过了你们怎么还没返回天策。
“姬大夫,等不到明日了,我姐夫突然严重了!”
叶逸昭把姬凤岐拉上马:“抱紧我姬大夫!”
“啊我药篓里的东西都颠出去了!”
“我赔!加倍赔!”
李慎下朝回来脸色就不对。叶逸昭感觉他好像上不来气,邢副将也这么觉得,两个人一对视,又不敢提。李慎是不愿意轻易示弱的。可是挺了一下午之后,一入夜,李慎一头栽倒,彻底昏死。
姬凤岐到了天策营,背着空药篓拄着膝盖捯气,捯完气儿咬着牙:“麻烦叶少爷去我家通知一下家里人,今晚晚些回去。”
叶逸昭点头:“好的好的,马上。秋前,你跑一趟。”
曹秋前一抱拳,就去了。
姬凤岐跟着叶逸昭小跑去李慎营帐,李慎靠着卷起的被褥坐在床上,喘不上气,憋得的脸色发红,全身发抖。姬凤岐一看,立刻吩咐:“把能点的蜡烛都给我找来,不要油灯,油灯烟太大!准备干净铜盆,烧开水,我要净收,帐中留两个人帮我,其余人都退出去,放下帐帘,帐中决不可进风!”
叶逸昭全都照办,和邢副将一起帮姬凤岐脱了李慎的外衣,姬凤岐摊开针帘,取出又长又粗带放血槽的大针,吓得邢副将腿一软。
“不想李将军活活憋死,就照我说得做!”
围在帐外挡风的天策士兵就看见邢副将端着一盆一盆血水出来,值守的齐副将伸手抓住邢副将:“干嘛呢!”
“姬大夫给将军放血,说是瘀血堵了肺管子还是什么……我没听懂可是救将军就得这么干,你别挡道!”
邢副将来回跑了五六趟,进帐看到姬凤岐一拔大针,一股血飚他一脸,邢副将吓呆了,叶逸昭跪坐在床上搂着李慎,眼看着李慎一口气终于抽了进去,接着咳出一口黑血。
姬凤岐直接坐地上了。叶逸昭看姬凤岐的反应,这才想起来后怕。刚刚姬凤岐沉着冷静的他还没想起来要慌张,这下腿肚子转筋了:“姬大夫……刚刚很凶险?”
姬凤岐两手血淋淋的垂着,坐在地上筋疲力竭:“非常凶险,我刚才心里还想着,要是救不回来李将军,你们天策得杀我喂狗了。”
叶逸昭顾不上姬凤岐夹枪带棒的刻薄:“多谢姬大夫大恩!叶逸昭铭感五内!”
“别别别,用不着。李将军今天是不是被谁气着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盛怒,怎么回事。”
叶逸昭一愣:“没啊,姐夫下朝回来一个人坐着看书,都没怎么讲话谁能气……”
他突然想到什么。回来没事儿,那上朝的时候呢?
姬凤岐看叶逸昭,叶逸昭看姬凤岐,难不成,因为苍云?
姬凤岐长叹:“李将军,不能再生气了。旧伤再复发,不必找我,否则我也得逃命了。”
叶逸昭眼圈发红,尽力让李慎靠着自己靠得舒服点。姬凤岐再次净手继续给李慎施针,李慎呼吸逐渐平稳。姬凤岐一仰下巴:“叫醒他。得确定他神智在不在。”
叶逸昭一愣:“怎么叫?”
“拍脸。”
“拍脸???”
姬凤岐翻个白眼儿,所以他就不爱伺候这帮显贵,常规的做法而已,这不能动那不能动。一般人这会儿着急救命呢一点毛病没有,只有贵人们吃得太饱想得多。
“实际上得我拍,但我觉得我不能拍,你姐夫你自己拍吧。拍醒。当然你不拍也行。”
叶逸昭不得已,轻轻拍李慎的脸:“姐夫?姐夫?”
一直叫不醒,叶逸昭抬头看姬凤岐,姬凤岐洗了手给自己寻摸了一杯茶,喝茶呢。叶逸昭把心一横,使劲一拍,清脆一响:“姐夫!”
你那是抽他……姬凤岐硬是吞掉笑意。让他来拍绝对几下就行而且没这么响最重要的,脸上不会留巴掌印儿!姬凤岐板着脸看李慎脸上的巴掌印儿,心里狂笑。感谢天策,感谢李大将军及其小舅子,姬凤岐本来心情郁愤至极,哈哈哈哈。
李慎轻微睁开眼,看到叶逸昭,笑了一下,用带血的气音喊了一声:“小匣子。”
叶逸昭突然回到那一天,漫天白幡,招不回他姐姐的魂。下人把他扔在姐姐灵前哭得声嘶力竭,还要嫌他吵,嫌他烦人,嫌他是个拖油瓶。姐夫被人抬着回府,奄奄一息面无血色对他笑,轻轻叫他,小匣子。
小匣子,别哭。
叶逸昭狠狠抹一把脸,控制不住讲话颤抖吞声:“姐夫。”
李慎眼皮渐渐往下沉,奋尽全力只是为了看一眼叶逸昭,又昏昏睡去。
叶逸昭叫不醒他,连忙问姬凤岐。姬凤岐平静:“他能睁眼就没事儿了。让他好好休息,等明天安慰他万事想开点,生闷气只能伤自己。”
叶逸昭连忙点头:“多谢姬大夫医嘱。”
姬凤岐背上药篓往外走,叶逸昭出声:“天晚了,姬大夫不若在天策营住一晚?”
我就知道。姬凤岐忍着暴怒,转身看叶逸昭:“叶少爷,李将军的病,我最大本事也就这样了,还是得找宫里的御医正经看看,正经制定个养病的章程。总叫我一个江湖郎中来看病,不是个办法。”
叶逸昭不明白姬凤岐怎么就不能在天策营待一晚了,他这样的野郎中在哪儿不是待?天策营的条件比乡野村舍难道不好?
姬凤岐歪头看叶逸昭,再看他怀里半死的李慎,突然明白这些贵人一时半会儿不能滚离长安,那么该滚蛋的是他。他又后悔没跟着关山去雁门关了——怎么总是这样!上回后悔没跟着唐佚行去唐门。天策为啥非姬凤岐不行,因为他的医术?不是,因为他一条小命捏在李慎手里,不敢不倾尽全力。宫里御医只管伺候皇家,知道你李慎是哪个。御医来一趟瞧一瞧,李慎生死有命。武将本就已失帝心,死于旧伤复发谁会计较。姬凤岐就不信李慎翘辫子了天策敢闯大明宫用棍子打御医。
应该感谢皇帝让苍云麻溜滚蛋的。时间短,关山在姬凤岐心里形象就完美。否则姬凤岐傻乎乎撞上去非得给他治伤,治得不如人意,关押营拿捏他一个乡野郎中也是有法子的。
姬凤岐越想心里越凉,感觉一口气吸进去再吐出来都是凉的。行吧。等会儿乔慕找来还得把他劝回去。
这一等,等到后半夜。
没人找姬凤岐。
曹秋前后半夜回来了,铠甲上一身夜露,皱着眉:“我在姬大夫家一直等着,根本没人。等到现在,实在等不及,早上还得出操,所以我留了张字条。姬大夫家里人也忙啊。”
叶逸昭担心烛火太亮打扰李慎休息,熄灭了大部分,看不清姬凤岐表情。曹秋前回来这一顿说,叶逸昭打发他回去休息,亲自下厨煮了两碗汤圆当宵夜,端上来和姬凤岐一人一碗,热热地吃了,抵御漫漫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