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醉花间满歌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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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初露，晨星寥寥，岄州的夜，有种安抚人心的静谧。
屋内榻上之人安静地沉睡，若不是胸口浅浅的起伏，真让人怀疑他已经归去。瑛珞起身拨弄了下房内的炭炉，墨晗寒气入肺，再受不得风寒。床上的人忽得咳嗽几声，惊得她立刻跳起去关上敞开的窗户。
“真不进来？”这句话说得跟叹息一样，瑛珞瞧着在门外连续站了两日的人，很是无力。
清镜站在那，静静摇首。
“我要关窗了，夜里风大。”这到底是个多固执的人啊，瑛珞皱眉，“若是关心他就大大方方进来，这个拖拖拉拉算个什么劲！”
闻此，清镜反而退了一步。
“真搞不懂你们！”一个两个都搞成这样，都不知道为了什么，瑛珞不想再看清镜，“哐”的一身便关了窗，自个在屋子里生闷气。
一阵晕眩，清镜在门外扶住廊柱才站稳了脚。
微微张嘴，那个名字就在喉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心，到底是疼至麻木了。
闭上眼，她还能清楚地看到那场大火是怎么一点点将她的心焚烧殆尽，是怎么一点点将她掏空成一具行尸走肉。
背靠着廊柱，清镜虚脱地滑落，她坐到地上，似是与夜相溶。
惘尘的话犹在耳边，那句“你的命本就是他的，注定要还”似是一个梦靥，将她笼罩。神识快炼化完全时，清镜曾用定世去看了惘尘所说的“抛心入湖”——这一切机缘的源头。
一身债，一生爱。
其实，她的存在，便是为了还他的恩，偿他的债。
清镜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的每一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
她的每一生，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何其渺小。何其悲哀。
记得师姐曾说过她不稀罕成神，其实她也不稀罕，所以，清镜不成神了，也不炼灵了。这一世，这辈子，她只想把该还的全还给他，从此，二人再无瓜葛。其他的，也就随便吧，她无力顾及了。
她累了，真的累了。
没有止境的等待，没有止境的追逐，没有止境的伤痛。
许是她疼得怕了，许是她疼得麻木了。总之，她不想再疼了。
不爱了，就不疼了。
抚上心口，清镜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胸膛里微弱的跳动。
是的，她死了。
便也不在意再死一次。
目光落到那道木门上，清镜歪着脑袋，盯着那门一动不动。这一刻，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眷恋，所有的伤痛，瞬间苍白。
清辉落地，微风过耳，似是一曲离别的歌，浅浅地在她耳边吟唱。
就这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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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镜是被纷杂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她从屋顶往下望，见瑛珞拉着上次那个白胡子大夫，跟拉着张风筝似的，一路狂奔进了屋。片刻，菊夏端着热水，李焰扶着大肚子的竹晓也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起了炎症，高烧不下，若是牵动肺部寒气就不好办了。”
“那情况严重吗？”说话的是竹晓。
“这个不好说。”
下面的声音渐渐迷离，清镜躺在屋瓦上只觉脑中跟浆糊一样，下面人说话似是就在耳边，却又觉得听不清晰。
“清镜，你给我下来——！”一声怒吼，清镜这回听清楚了。
“？”
“下来！姑奶奶有话跟你说！”瑛珞叉着腰，愤恨地盯着她。若目光有杀伤力，那她此刻肯定被戳得全是窟窿了！
“……”
跟着瑛珞走到后院，清镜步子突然停下来，不愿再走。不是她娇弱，只是这具身子一步三喘，已是大限之期将至。
“哟，架子大了，走这几步都不愿意了？”见清镜站着不动，瑛珞挑眉。
清镜摇了摇头，无力辩解。
见她这副模样，瑛珞刚硬下来的心瞬间便软了，她不情不愿地上前将清镜扶到石桌边，“坐下吧。”
知道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在她看不见的面容上，清镜露出了暖暖的笑。
“唉，搞成这副模样，你要我怎么说你。”到了只有她们两人的地方，瑛珞决定把所有她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我虽然不知道你和瑞哥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将他为你做的事，好好跟你说清楚。”
即使瑛珞这样说，清镜还是方才那样子，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喜欢你、爱你，但我相信，不会有人比他更在乎你。”很想知道隐在斗篷下的清镜是什么表情，瑛珞察觉她微微一怔，很是满意地继续道，“这些都是笨蛋黎告诉我的，反正信不信由你。”
清镜坐在那，双手放在膝上，不由握紧，指甲掐入皮肉，这一切都很难压下她心中的震惊！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就是她的养女，是那个小娃娃。所以他没有抗旨拒婚，所以新婚宴上他会自责没给她备下桂花糕，所以他从不在意她和子萱南辕北辙的性子，所以他甚至从不用“子萱”称呼她。
清镜记得那时他喜欢婆娑她的耳边，那是因为他知道她带了层面具遮住了她本来的容颜。她还记得他时常有种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的神情，原来他是在看她，透过子萱的脸看到真正的她。
白嵩找上门前，他早已为子萱安排好了身世，缜密得经得起任何人的盘查。可自己却从没想过信他，居然顺着白子夏的话就顺势承认了身份，当着他的面轻巧地离开了宁国侯府，离开了他。于是，因为她的不信任，因为她的草率，他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泡影。若是身份调换，自己肯定要埋怨他好一阵子，而他却只字未提！
自她离开后，他一面向父母和天下人隐瞒实情，一面派人到处搜寻自己的下落、照顾自己的安危。那段时日，他连北褚都派遣出去，身边没留多少人，好几次都遇险差点被刺。
如今回想，她从赶月山庄出来，改头换面潜入太子府，为了保护她所有的消息都封锁得紧，外人根本查不到。也在那段时间，他一面为她心急为她担忧，一面还要处理太子谋反的密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他在太子府遇见她，即使从未见过，也隐约认得出她是他失踪多时的夫人。可她却摆出一副生疏的姿态，还和太子当着他的面举止亲密。一回府邸，他便开始盘缠“乐师清儿”的身份，越查越觉得她便是她。心中郁结难当，他一直挂念她，她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转身便成了太子的宠儿。他虽知她定是另有打算，却也恼她从来对他都是隐瞒，从不肯相信他，可他还是会保护她。她住在太子府的时日，他身边只留了北褚，其他所有的影卫都隐迹太子府，只为护她安好。
遇刺那日，他第一次动了杀念，也是第一次在人前暴露了他的手段。那包毒粉，瞬间就引起了太子对他的提防和杀意。他从来都是隐藏实力、低调行事，只求养精蓄锐，在世人面前做个闲散王爷，为了她，他却愿意站到风口浪尖，颠覆整个棋局。
太子和重武帝合谋，他敏感地察觉其中原委。外人只道这天下总将是太子的，熟不知太子的心并不在这天下上。他深知太子心怀怨恨，要他死，要宁国侯府死，要昌隆帝死，要他们身败名裂，要朝凛毁在他们手中。本来他只想保全宁国侯府上下，其他只要无烽烟无战事，虚名浮利他不在乎，生死他亦不在乎。可是现在他有她了，所以他不能死。平生第一次将计谋算尽，和着邵瑛黎走了步险棋，准备演场宏硝太子遇刺中毒的好戏，让奉明帝有理由发兵朝凛，给太子一党以压迫。
白丞相是他名义上的岳父，本最不齿于政治联姻的他，也学着别人登门造访。这才得知白丞相一直是皇上的人，奉命与太子分庭抗争，他在这时也得知皇上居然想立他为储。难怪皇上赐婚于他和白家，难怪白丞相会如此在意这门亲事。取得白丞相的信任，他也对这盘棋更加胜券在握。
也在这个时候，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便是那凌瑾忽然成了澜沧的沧阳公主。大约是澜沧那边察觉了朝凛政局异动，才留了这手后路。一方面他想保全凌瑾的名声，一方面他也不想朝凛彻底与澜沧反目，故而市井的流言蜚语，他默默承受了下来。
最没意料到的，是她突然出现在他屋里，说要他！大局未定，生死未卜，他本想刻意疏远她让她离开，没想到她居然信了那些个闲言碎语，相信他真的与凌瑾行了苟且之事！越想心中越怒，跟火烧一样，心口痛而苦涩。刹那，他居然对她心生了恨意，恨她由始至终都不懂他、不信他！同是两不相知，为何他能一心一意信她护她，而她却不能！
次日，白子夏带兵搜查犯人、软禁了宁国侯府所有人，事情虽都按他预想的发展，可他却没想到白子夏要抓的人竟是桃姝！而从这以后，事情完全超他不能预计的方向发展了。又过一日，他被单独押去见太子，訾蔚钦丢给他一份名册，狞笑道宁国府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
“剩下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顿了顿，瑛珞皱眉道，“从那以后，瑞哥哥就跟消失一样。再出现时，已经气若游丝，似是受了重创，可大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闻此，清镜一惊，隐约意识到那个与天衢做了交易的人，就是他……
到底他付了多大的代价，天衢那个人才答应帮他救她？！
他是君殿下，天衢又怎会放过这到嘴边的肥肉？！
见清镜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瑛珞很是无力，“有个叫琉璃的女子解了三哥的毒，却仍陪着他一起装病，这些事我也是那时听我哥说的。后来，我顺从了那女子的话，便跑到这岄州别馆避难。现在，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
留下清镜一个人愣愣失神，瑛珞从石凳上跳下离开，走了几步，她忽然说，“瑞哥哥曾经和我哥说过一句话，那时，我以为你们会一直幸福下去，没想到事情竟变成了这样。”
“……”瑛珞回过身，凝视着清镜，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他说，为什么人一定要等失去才后悔，为什么不在还没得到前就知道珍惜。从第一眼看到她起，我便知她是我一辈子最珍爱之人。”
墨晗，墨晗。
墨晗……
在心里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清镜豆大的泪水终是像决堤一般，一颗一颗砸到地上，碎得晶莹。
墨晗屋子人退了干净，屋子里只剩下他安静地躺着。清镜站在门口半晌，才鼓起勇气，踏入这个屋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他的身子比她的还要破败。
轻轻地、轻轻地走到床边，清镜都不敢轻易呼吸，生怕扰了他的休息。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岁月如梭，她终于又看到他了。
墨晗的脸，比她想象得还要消瘦，还要苍白，还要脆弱。他仿佛是由雪花雕琢而成的，只要她伸手，便能让他受伤，便能取他性命。
定世之眸的苏醒，让她的记忆异常清晰，哪怕是细小如尘埃的事，她都能记得！
记得记得，越记得她就越恨自己！
曾经的片段那么深刻，深到她的血液里，刻在她的骨头上。
清镜从未如此憎恨自己，恨她不懂他，不相信他！
如今回想，他曾那么多次温柔坚定地告诉她，要相信他。可，她呢？她却一次都未有相信。一次次的背弃他，一次次的埋怨他，一次次的伤害他！一次又一次！
这一世，居然是她负了他。
是她打心底都觉得他不可能在乎她，不可能爱她！在这场感情里，最悲观、最受曾经所困的一直是她，一直是她啊！
对于她，他是君殿下，是南泽越，然后才是墨晗。
而对于他，他只是墨晗。
只对她好，对她笑，对她关心，对她动情，对她念念不忘的墨晗！
颤抖地坐在床边，清镜轻柔地捧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小心翼翼地模样，似是呵护着一件绝世的珍宝。
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坠下。
他手指微动，清镜连忙盯着他的脸，注意他是否将会醒来。墨晗双眼紧闭，干裂的双唇轻动，却是无意识地说，清镜莫哭，莫哭了……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还要担心她，为什么不恨她，不怨她！
由始至终，最默默背负的是他，最无怨无悔的是他，最情深不倦的还是他！
她呢？
她就是个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的无用之人！
清镜低下头，虔诚地吻着墨晗的手背。
他痛苦的时候，他愤怒的时候，他伤心的时候，他寂寞的时候，她又在哪？
他们之间错过得太多、太多了。
当真相以最残忍最真实的姿态排山倒海而来时，她却依然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不，她可以的！
清镜抬手抹了抹眼泪，肉身尽毁如何，神识全灭又如何？她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好起来！炼灵未满，她出了光壁，终是要灰飞烟灭的，那何不为他而死，了去自己的心愿？
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说不完的缠绵，道不尽的眷恋。
她的爱呵，除了他谁都不给！不给苍生，不给世人，不给天下，只给他一人。
静静闭上眼，清镜周身被雾气包围，暖暖的光照得小小的屋子流光溢彩。这种温暖的感觉，舒适得令人心醉，又哀伤得令人想哭，一如她给他的爱。
墨晗，我让你好起来，我把心还给你，不为两清，只为在你的心上留下我的名字，好不好？
私自用了仙力，清镜想让墨晗好起来。她缓缓将仙力修为注入他的身体里，似是她的生命，渐渐和他交融。
猛然地睁大眼睛，清镜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他那绝世傲人的修为呢？他被封印在身体里随他转世的仙力呢？
嘴唇细碎地颤抖，清镜惊异之下，终于明白他是舍弃自己万年修为只为换天衢来救她一命。
原来，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已经不仅仅是墨晗了，他是君殿下，是南泽越，是她每一世都爱恋至深的男人！即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
不要，不要！她要他爱她，却不要他爱得这么辛苦，爱得这么惨烈！
修为全无，心神不全，形同废人，她不要他堂堂帝君殿下连个正常的凡人都不如！把修为还给他，把修为还给他啊——！
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清镜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为他注入仙力的手，这才勉强克制自己的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清镜第一次发现她居然有这么多泪水！
身心渐渐被掏空，清镜虚脱地往前坠下，瞬间她猛然用手支起了身子——他的伤太多，她不能碰到他！
吃力地靠坐在床尾，清镜嘴角绽放出一个瑰丽的浅笑。明日，等明日他吸收了她的仙力，就会好起来，等到明日她也该离开了……
私用仙力，扰乱帝君历练，天雷轰顶之刑，她可不想在他面前受。
缓缓合上眼，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而来，清镜的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至少，她还是能为他尽点绵薄之力了。
太好了，这一世，到最后，她终于没给他再添麻烦。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醉花间满歌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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