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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醉花间满歌行(二) ...

  •   朝凛东北与澜沧接壤之地,名为岄州,太子叛逃,屯兵于此。訾蔚钦领兵占领岄州太守府,将太守一家囚于地牢之中。

      牢狱阴湿,终年无光,不辨昼夜,空气中浮着常年累月积起的酸腐与血腥气息。牢房残破,少有修葺,粗糙的狱柱上木渣往外翻着,落了灰的地面残落着几根茅草,太守一家便被关于此处。干瘦的老头垂首坐着,他身边憔悴的家眷怀抱一个幼小的孩童。岄州太守仅有一个独子,却在治理山体滑坡时死于非命,儿媳妇难产也随儿子去了,只留下一个婴孩成了夫妇俩唯一的慰藉。

      狱卒脚步声渐进,太守夫人立马抬手遮住孙儿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太守抬眼看着一对狱卒提着满满一桶盐水望深处走去,里面似是关押着重刑犯人,每日刑罚不断,却从未听那人出声,若不是个哑巴,便是命不久矣了。思及此,太守侧过脸,收回目光,人各有命,他自认清廉一辈子,没想到却也落得这么个下场。

      往内深入,血腥味愈加浓重,几十件陈旧的刑具又覆上层血痂,在发出“喀嚓”声的火盆照射下泛着幽幽的冷光,若恶鬼的獠牙,看得人毛骨悚然。

      青灰的墙壁上,一人被铁锁高吊起来,铁链嵌入手腕,足不点地。齐腰的泼墨长发纠结散乱地垂下,勉强遮住那人衣不蔽体的身子。虽是初春,地牢阴暗,丝毫没有暖意,这人全身赤裸,只剩下腹下一块残破的碎布勉强遮羞。裸露的肌肤,爬满鞭痕,数块烙铁烫伤的疤痕也狰狞地叫嚣,他全身皮肉外翻,被盐水冲洗得没有丝毫血色。那人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看这伤情,应是被折磨了数月有余。

      哗啦一声,腆着大肚的狱卒将一桶盐水倒入水缸中,不满地抱怨道,“老子就是衰,这人就是个硬骨头怎么抽斗不吭声,上头还非要咱得抽得他叫。”

      “抽就算了,还不让他给死了。”另一个捻起一根带着逆刺的鞭子,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侧脸抬起手问道,“抽了个把月,俺手臂的肌肉都练出来了!”

      “哦?”倒完水的狱卒也凑过去看看,“那老子也多练练,让屋里的婆子也知道老子的厉害。”

      似是听不见狱卒的谈论,那人垂着头,毫无声息。

      “……”忙着准备刑具,狱卒侧脸见那人死气沉沉,“刚进来的时候,跟谪仙一样的人,现在都变成这样了,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

      “上头怎么想的咱知道了,还能在这当狱卒?”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肚狱卒望了望那人,也有些惋惜,“好好一个人,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落到这个地步。”

      “可怜是可怜,咱手下还是不能留情。不然挨抽的就是咱了!”

      “也是。”

      这边屋内的老头听见皮鞭之声作响,便知道那人无穷无尽的刑罚又开始了。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正极力忽略那错落的鞭声,老头便听见门外一阵高呼,“太子殿下驾到——!”

      闻声,行刑的狱卒跪倒在地,“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吧。”被几人拥在中央,身披玄色斗篷之人正是訾蔚钦,他走到那人面前,满目厌弃怨恨,“来人,给他看看伤。”

      “是。”一个背着药箱的人上前,给那人检查伤势,熟练的样子似已经习以为常。

      “怎样?”围着那人打量一番,訾蔚钦冷笑道,“哥,最近觉得如何?”

      “……”那人任由他打量,一动不动,安静的模样,仿佛已经死去。

      “哼。”訾蔚钦伸手抓起一根铁棒,朝着他的伤口,就狠狠戳下去,力道之重疼得那人全身一颤,“别跟本宫装这副死样子。本宫说过,她死了,你也别想好好活着。当然,本宫更不会让你死,免得去了黄泉,脏了她的眼。”

      “……”听完这番话,那人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随即又恢复到了平静。

      “她受过的伤,本宫请你一一品尝;她受过的苦,本宫要你一一偿还。”眸中闪过狂乱之色,訾蔚钦嘴角勾起抹残酷的笑。

      “……”大夫处理完伤口,起身复命道,“伤口处理好了,已经无碍。这是行刑太频繁,眼下天气渐热,怕是要得炎症的。”

      “无事。用盐水多浇两次就行了。”说罢抬眸,訾蔚钦讥讽道,“反正这人命硬,又没脸下黄泉,自然是死不了。”

      “是。”闻此,大夫也不再多说。

      “……”打量了那人片刻,訾蔚钦厉声道,“把他的琵琶骨穿了。”

      “是。”被他冰冷的声音一惊,狱卒哆嗦地应道。

      “她被穿了琵琶骨,你又怎么可以不穿呢?”

      “……”那人抬眸,透过额前乱发看了訾蔚钦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

      “烈影,你留下来,看着他穿。”

      “是。”一人从訾蔚钦身后走出,面上缠着纱布,正是当日预搭救清镜的冷峻男子。

      “……”冰冷地环视四周,訾蔚钦举步离开,走至门口,他步子一顿,忽然道,“他不是怎么抽都不出声吗?明日给他找几个好龙阳的男人,看他还忍得了几时。”

      …………………………………………………

      次日,狱卒便领着两个好龙阳的男人进了牢狱。一时半会间只找到两个,待明日再寻来几个交了差,免得太子降罪。

      “官大人,真要来这么……”其中一个男人瞅了瞅周围的环境,难免胆寒。

      “少废话。”大肚狱卒啧了口,“跟上,跟上。”

      一行人来到内室,房中架了垮板子,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趴在上面,手脚被束,一动不动。

      “官大人,这……”见那人血肉模糊,男人一脸为难,他可不想上一个死人啊!

      大肚子的狱卒官威十足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走到那男子身边一把揪起他的头发,迫使他露出那张天人般的脸。带进来的两个男人瞬间倒吸口冷气,其中一个还咽了咽口水——那张脸温润如玉,清雅若莲,此等仙人之姿居然身陷囹圄,沦落到被人玩弄的地步!

      “到底上不上?”见他们的面色,这事到底是成了,当初刚见此人时,他也被这人的容貌震惊了把!

      “上,上。既然官老爷发话了,小的哪有敢推脱的!”

      趴在木板上的那人颤了颤身子,随即闭上眼,仿佛这身子不是他的,一切与他无关。男子搓搓手,伸手去揭那人腰间的残布,手还没碰到,便觉周身阴风阵阵,划得他阵阵生疼!

      空荡的地牢里忽然响起人的脚步声,一深一浅,伴着阴嗖嗖的冷风,说不出的瘆人。几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都瞅着牢门,紧张得一动不动。

      狭窄的牢道那头,出现了一个裹着褐色披风的人,辨不出男女,只是那从头遮到脚踝的披风,看得人全身打颤。那人的脸隐在斗篷下,只露出双一绛紫一蓝绿的眸子,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似是一匹盯着猎物的狼,又似空灵的鬼,向几人靠近。

      “你、你是何人?!居、居然擅闯大牢!”胆子大的狱卒出声质问,而大肚子的那个已经跌坐到地上,脚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那人如入无人之境,一步步向他们走来。那双异色的眼眸,冰冷得似凝固千年的寒冰,不带丝毫感情,亦不起丝毫波澜。

      “救、救命!”一个被这阵势吓破胆的男人两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狱卒带着那两男人从她身边飞窜,她视他们为无物,她走向他身边的步子,丝毫不曾停下。

      牢中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人,静得,连水珠滴到地上,破碎的声音都听得清晰。她披着斗篷,全身遮得严实,他赤着身子,未有丝毫遮掩。她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身伤痕,绝美的眸中平静如水。

      他费力抬起眼,却只看到她垂手而立,似冰封雕琢的人像。她站在他身边,不伸手,不询问,不关心,不急切,空洞得令他心惊。

      他嘴唇开阖,虚弱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清镜。

      见他因紧绷的神经一时放松而晕厥过去,清镜正欲伸手却听见屋外一阵骚动。

      “老子晕!白费这大的力气潜进来,这牢里连个毛都没有!”熟悉的大嗓门,声音她很熟悉。

      “嘘——!堂主,声音小点,把狱卒引过来该怎么办!”是少年的声音,听得清镜想哭。

      “来一个,老子揍一个;来两个,老子揍一双!”顿了顿,那声音兴奋道,“找到了找打了,老太守关在这咧!”

      谈话声又小变大,两人走进,拐了弯见到关押岄州太守的牢房。侧脸一瞧,两人便见到一个人披着斗篷,眼睛一下全被黑纱遮盖,正安静地站在另一个全身赤裸的身边,这诡异的气氛惊得人说不出话!

      待看清那人露出的一双瞳眸,两人瞬间由惊转喜,激动得嘴唇哆嗦!

      “师父!”李焰一眼认出自家师父,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清镜面前将她拦腰抱住,“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看着搂住自己哭得一塌糊涂的孩子,清镜冰冷的眼里缓缓浮起些许温柔,她抬起缠满纱布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李焰的脑袋,耐心地安抚。

      “镜司使!”菊夏站在清镜面前,抬起手遮住眼,人高马大的汉子居然就这样哭了出来,“镜司使您没死!您没死!呜呜呜,镜司使!”

      清镜被黑纱包裹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浅笑,天下要她死,终还是有人惦念着她。

      ………………………………………………………………………………………………………………

      屋子里点着火盆,暖烘烘的,可人的心,却是冷的。

      墨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为他整治的大夫不停擦着额角上的汗。菊夏、李焰还有瑛珞都不忍再看,只围坐在桌边,静默无语。

      清镜一人远远站在屋外,遥遥地看着里面,一言不发。

      “镜司使也进去吧,外面风大。”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满含关切,听得她一阵惘然。

      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清镜眸中腾起片朦朦雾气,似是很不真切。竹晓怀孕了,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提着食盒,温柔地笑着。

      “竹晓姐姐!”瑛珞见是竹晓来了,立刻上前帮她提了食盒,迎她进来。

      “嗯。”对瑛珞点点头,竹晓侧脸又道,“镜司使还是进屋吧。”

      清镜缓缓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让她一个静静吧。”瑛珞拉了拉竹晓的袖子,望了眼沉默的清镜,叹道,“我方才劝了她很久,说什么都不肯进屋。”

      “……”竹晓担忧地望了她一眼,才由瑛珞扶着一起进屋。

      清镜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进屋,看着竹晓安然坐下,才侧脸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发呆。

      这里是灼华楼在岄州名下的别馆,那时竹晓便是在这里养伤的。一晃六个月多,物是人非,很多事情都不是她能理解的。

      为什么小四也会在这里?

      为什么菊夏会去救岄州的太守?

      为什么竹晓会怀孕了,看算日子,应是那个时候的……

      这孩子,她真的想要?

      脑中浮现的一排排问题,清镜已经不想再去想了,也没有力气再想了。

      想不通如何,想通了又如何?

      一世糊涂又有何不好?

      难得糊涂,何必聪明。

      “暖壶。”竹晓一手撑着腰,一手递给清镜一个暖壶。

      “……”清镜垂眸看着她手上的暖壶却没有去接。

      “拿着暖手。”竹晓去牵清镜的手,托起来时,才发现她满手都缠着纱布,顿时心里一酸,“镜司使,我们去隔壁聊吧。估计您有很多话要问我。”

      清镜点点头,也没再看屋内一眼,就跟着竹晓离开。

      进屋时,清镜指着喉咙摇摇头,她的嗓子在那声啼血嘶吼后就彻底毁了。竹晓愣了愣,便带着她来到书案旁坐下,为她准备笔墨。清镜迟疑片刻,提笔静静地写着。竹晓侧着脸看,看得心中郁结难舒。镜司使曾写得一手好字,字体娟秀潇洒,可如今手缠纱布,写得字歪歪扭扭,勉强认得出来。

      ——你过得好吗?

      “好。”竹晓垂下眼睑,静静地抚摸着肚子,一脸满足。

      ——为什么留下这个孩子?

      “镜司使,竹晓给您讲个故事吧。”目光投向窗外,竹晓面色悠远带着几分寂寥通透,“澜沧前丞相苏瑷,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苏相之妻早逝,留了个独女与他相依为命。苏相未在续弦,只将这女孩视为掌上明珠,还预备招自己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入赘苏家,从此这苏家独女便与那男子定下姻亲之盟。世事无常,命运弄人,苏相在一次政变中被害身亡,他的那名弟子发誓一定要为苏相报仇雪恨,也入了政局,成了澜沧帝王最亲近的暗卫。而苏相的独女却执意背井离乡,去了最南面的国家。那男子劝说无果,以为那女子贪生怕死、不忠不孝,便恨自己有眼无珠,心灰意冷。从此,二人缘尽,再无相见。”

      ——竹晓,那苏相独女是你?

      “是。我原名叫苏晓。”竹晓点点头,“镜司使,其实那日我被他掳回赶月山庄后并未被人糟蹋。”

      见她疑惑,竹晓笑了笑,又道,“镜司使用‘定世’看了我的遭遇,但中途被君公子劈晕,未能看完。其实,那日他出手救了我。”

      清镜提笔,却不知如何往下问。

      “他恨我那么多年,惦念了我那么多年,所以……”顿了顿,竹晓闭上眼睛,轻道,“世间没有爱,哪来的恨?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是我和他的孩子。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我会留下。”

      ——你,恨他么?

      “不,我爱他。”

      ——真的可以原谅他对你所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沉默片刻,竹晓望着清镜微笑,目光温柔而坚定,“不过,我想尝试。我们两人因为误会错过太久,虽然重逢并不美好,但终归还是遇见了,终归还是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心知竹晓外柔内刚,清镜虽不是竹晓、不是她口中的男人,他们之间的牵绊,她却能够理解。那人对竹晓做的事,令她发指不能接受,可她还不是对墨晗做了同样的事?如此,她也能理解那人心中的压抑和苦楚。

      “镜司使,虽然您和轩王爷的事,竹晓也只是略知一二。但是,竹晓不希望您和王爷与竹晓一样,因为一个误会而耽误。”握着清镜的手,竹晓诚恳道,“当年,我虽是奉父亲遗命将他和母亲的骨灰带回故乡安葬,其实也是为了离开澜沧,为了不不明不白地死在那。这件事我没和他讲明,他的不信任又伤了我,这才造就我们二人的痛苦和错过。所以,对于您和王爷的事,您一定不要步了竹晓的后尘。”

      清镜点点头,可宛若死水的心湖终是未能荡起一丝涟漪。

      尔后,竹晓又告诉她,正因为那人是赶月山庄的人,清闲在想到可能是朝廷在背后指使赶月山庄,这样才牵扯出澜沧和訾蔚钦一系列的事情。原来,訾蔚钦的母亲是澜沧远嫁的公主,是重武帝的女儿,而訾蔚钦是他的亲外孙。当年,訾蔚钦挑唆邵瑛聂夺嫡不成,又转头联系重武帝,两人暗中交易预备谋取朝凛。

      而这一切的源头,却是隆昌帝一张秘密的传位诏书,上面传位的人竟是朝凛的轩王爷,南泽瑞。这看似荒谬的诏书却又牵扯到先皇传位的惊天秘密,若不是隆昌帝以南泽晔为饵,坐上王位便应是五皇子訾睦谦了。隆昌帝早年默许皇子内斗,本预想借此锻炼各位皇子智谋,结果这种纵容的态度使得皇子一个个或夭折或痴傻,等他意识到时,只有二皇子成了气候。于是,昌隆帝便立了訾蔚钦为太子。可惜,这个从不受他重视的太子恨他入骨,恨朝凛入骨,为他早逝,居然暗中下毒,甚至想谋和重武帝吞并朝凛,这一切只为给他报复,让他看着朝凛在自己手中灭国。世事难料,隆昌帝在年迈弥留之际,竟重拟诏书,改立太子。于是,矛盾一触即发,终是酿成如今的灾祸。

      这些与灼华楼终是没有关系,但赶月山庄从桑琰那得知灼华楼与宏硝奉明帝关系密切,担忧宏硝前来搅局,便打算重伤灼华楼,断其情报,挫其锐气。可惜,重武帝低估了灼华楼的势力,反而使得局势更加混乱。

      漫长的故事,牵扯几代是非,寥寥几句便已说了明白。

      清镜站在窗边勾起抹冷笑,似是嘲讽,似是嗟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醉花间满歌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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