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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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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医很快就到了,说景云歌应该是落水时头部撞到了石头,加上受到刺激,才会失忆。
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只是从脉象看,似乎近日忧思过重,于是又开了几副安神养心的药。
从始至终,苍定野都坐在窗边,远远看着这一切。他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露出线条瘦削锋利的下颌,阴鸷而疏离。
直到府医收好药箱,低头告退,苍定野才沉沉开口,却是对小崽崽:
“苍北辰,你今天的功课做完没有?”
坐在景云歌怀中的苍北辰失落地垂下眼。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景云歌的衣角,慢吞吞挪下床,故意装作毫不在意地对景云歌点点头:“母亲,你要好好休息。”
怀里骤然空了,景云歌也有点空落落的,但她还是点点头,揉了揉苍北辰的小脑袋,“没事,等你忙完功课,再来找娘亲玩,嗯?”
苍北辰眼睛一亮,顾不得再装作老成,立刻道:“真的吗?”
这是娘亲第一次允许来找她!
景云歌被逗笑了:“自然。”
苍定野看了景云歌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划动轮椅,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这是景云歌没想到的。
夫妻一场,她才死里逃生,他竟然连句话都不留?
小时候苍定野就性情顽劣,故意欺负她。
揪她小辫儿,往她裙摆上放瓢虫,把她惹哭了又厚着脸皮来道歉,笑嘻嘻地任由她往他身上砸拳头解气。
没想到他长大之后更让人讨厌,板着张棺材脸,一句话都不说就要走!
冷着脸色给谁看?
景云歌心头涌起一阵委屈,脱口而出:“苍定野,我惹着你了?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要走?”
他果然停住脚步。
却没有转过身,只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迟疑:“云歌,你失忆了。”
从前他从不唤她云歌。听到这疏离的称呼,景云歌怒气更盛:
“我是失忆了不错,你就是这个态度?对一个病人?”
她是想和他吵架的,可从小到大,苍定野从未对自己如此疏离淡漠。
难过渐渐涌上心头,小姑娘的声音染上哽咽,带着微不可察的撒娇和委屈:
“……你就是这么做夫君的?”
苍定野挺阔锋利的后背僵硬一瞬。
他终于转过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云歌,你叫我什么?”
景云歌莫名其妙,“夫君啊。”她看看苍定野,又看看门口闻声跑回来的苍北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瞪大眼睛:
“等等,你别告诉我,咱们两个没成婚?!”
“……?”
二十四岁的苍定野已经跟不上十七岁的景云歌那跳脱的思维,英俊疏朗的容色难得出现了空白。
景云歌见状,更加确定苍定野是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
未婚生子,不给名分,还把她困在宅子里,不闻不问?
眼眶发红,她别过脸,心里又生气又难过。
他怎么能这样?
忍不住道:“欺负我,很有意思么?”
见娘亲动了气,一旁的苍北辰已经反应过来,连忙开口道:
“成婚了!成婚了!”
他急得直拉景云歌的袖子,“母亲可是有诰书的国公夫人,怎么会没成婚?”
景云歌愣住了,“国公夫人?”
苍定野已经承袭父亲庆国公的爵位了?
景云歌一时失神,竟然被儿子拉得趔趄,差点没有坐稳。
苍定野沉下脸:“苍北辰!”
小家伙也知道自己做错事,飞快地撤回手,低头不敢看景云歌了。
苍定野蹙起眉,想要说什么,胸口却骤然泛起一阵冷意,忍不住侧过头咳喘起来。
如今才看出,他的身形已经极为单薄,只是咳喘,就几乎坐不稳,脸色也霎时变得惨白。
“哎呀,你怎么了?”
顾不得再生闷气,景云歌连忙要扶住他。
却没想到指尖才触到男人的后背,他便颤了一下,吃力地向后倾身,错开了她的接触。
景云歌愣住了。
她只好笑了一下,讪讪收回手,“不,不好意思啊。”
“……我身上脏。”
半晌,苍定野平复呼吸,才哑声说。
景云歌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方才为什么不让她碰自己。
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涩,眼前人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还是那个热烈鲜活、风光无限的小世子爷吗?
从前他随父亲出征,在战场上受了伤,回到帝都后也是这样,躲躲闪闪,不肯让她看见。
想到这里,她不忍心再与他置气。
抿了抿唇,景云歌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小声道:“苍……夫,夫君,你是不是受伤了?”
方才苍北辰说,她平日都唤苍定野夫君。
既然这人如今病着,那她就嘴甜一点,唤声夫君,让让他。
小姑娘那双漂亮的凤眸,没有了往日的冷淡与疏离,如今写满了担忧和心疼。
苍定野觉得恍惚,手腕微微动了动,不知是病得没有力气,还是舍不得离开,到底停留在她温暖干燥的掌心中。
他的声音很轻,压抑着一直藏在心底的难过与刺痛,“……云歌,你还记得多少事情?”
直到今天早上她来书房,说要同他和离,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说过话了。
眼前这个对他全然没有恨的景云歌,太陌生,也太美好。
总让他想起一切都没没有发生的时候。
那时她虽然喜欢凌沧时,但至少还愿意同他说话,愿意对他笑,愿意叫他苍定野。
不像后来,眼中只余恨与绝望。
景云歌努力回想了一下,但紧接着额角就痛起来,她忍不住“嘶”地一声,“我……我只记得马上要……要与沧时哥订婚……然后睡了一觉,睁开眼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听到凌沧时的名字,苍定野的手微微一动。他望着她,神色没什么变化,眼神如同一潭幽深的死水:
“那如今云歌还想与他成婚吗?”
景云歌本就头痛,闻言没好气地看了苍定野一眼,仿佛对方在说什么胡话,“当然不想,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找他干什么?”
她说的是实话,本来就对凌沧时没有那方面的感情,最后未能与他成婚也不是坏事。
相比较而言……她悄悄看了一眼床前冷肃英俊的男人,耳朵微微发热。
苍定野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虽然眼前的人变得成熟了,也更加喜怒不形于色,但景云歌与他长在一起十多年,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情绪的异样。
她倾了倾身,像年少时那样,把脸凑到那人的面前,笑嘻嘻道:“怎么,夫君,吃味了?”
久违的海棠香气扑面而来,小姑娘半个身子都探出床帷,苍定野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却又像被灼烧到似的,立刻撤了回去。
他摇头:“没有。”
事到如今,他才确定,她是真的失忆了。
若是二十二岁的景云歌,恐怕早就让他滚出去了。
更毋论这般近亲近动作。
景云歌到底是才落水,折腾这么久,困意又沉沉袭来。苍定野看出来了,他示意苍北辰从床上下来,迟疑着,对景云歌道:“你先好好休息。”
景云歌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便含混地应了一声。苍定野又看了她片刻,才不舍地转过身,只是还未离开,就感觉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再次回过头。
景云歌闭着眼,委屈地小声嘟哝:“苍定野……你为什么不肯叫我小名了?”
他怔了一下,“我……”
曾经的记忆再次涌起,大婚那夜,他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唤她歌儿。
她却冷冷抬起头,声音比外面的飞雪还要寒凉:
“苍定野,你也配唤我歌儿?”
——他不配。
他也不配叫她夫人。
因为她是他抢来的。
他本不配做她的夫君。
又怎么能以妻子的名义困住她。
于是他唤她“云歌”,像她那些并不熟识的朋友那样,客气而疏离。
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忘却了前尘,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追在他的身后,肆意张扬,亲密无间。
苍定野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歌儿。”他生涩地开口,仿佛已经忘记这个名字该如何发音,又仿佛害怕打破如今宁静的氛围,声音极轻,“睡吧。”
听到这一声“歌儿”,景云歌满意地松开手,慢慢睡去。
……
出了寝殿,日光正好,洒落一地。
“爹爹。”
苍北辰跟在父亲身后,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您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母亲?”
明明那么担心母亲,在母亲的寝殿外守了整整一夜。
“而且……”他小声嗫嚅,“母亲失忆后,似乎变了。”
苍定野沉默片刻。
他承认,听到景云歌的那声“夫君”,死寂许久的心,确实动了动。
但也只有那一下。
刹那生灭。
“你母亲迟早会恢复记忆。”苍定野平静道。
他知道,景云歌恨他入骨,恨不能让他去死。
四年前,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如果知道她宁可投水自戕都要与他和离,苍定野今天早晨一定会把和离书签下的。
他早该明白,她恨他,已经到了宁可死都不愿意再见的程度。
只不过是如今失忆了,忘记了从前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所以才愿意与他亲近。
如果他趁人之危,景云歌恢复记忆后,只会更恨他。
他不想这样。
只是想起那时她冷漠疏离的眼神,他的心口就一阵抽痛。
“……明日,我带兵去云中。”
半晌,苍定野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你在家照顾好你母亲。不许再多嘴一句。”
与景云歌分开一段时间,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血瘀导致的失忆,在战场上很常见,苍定野知道,并不会持续太久。
在这期间,他们保持距离,对彼此都好。
面对如今的景云歌,然后再次失去她,对苍定野而言太过残忍。
今晚。
他对自己说。
今晚再和她道个别。
就可以彻底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