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之后》加九

3、【试探】

　　翌日中午，叶浮沉接到旨意，可在宫中自由行动。
　　小南相当开心，给叶浮沉端饭时忍不住问：“少爷，您下午想去哪里？需要奴……小南准备什么？”

　　“我下午……”叶浮沉兴趣寥寥抬头，撞进小孩发亮的双眸里，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随便走走吧，你拿几样点心水果带着，其他不用准备。”
　　叶浮沉其实对闲逛不太上心，但小南喜欢，他横竖没什么正事，便领着人出了门。

　　连天的大雪将宫廷内院塑成富丽堂皇的冰雕，映着阳光，别有一番冰冷的美感。
　　一下午他们走了玩了，还抽空吃了喝了，夕阳下回到玉澜宫，小南脸上还残留着意犹未尽的欢乐。
　　入门时，两道视线破空而来。
　　小南一下被钉在原地，手忙脚乱下跪。

　　叶浮沉和孙义打了个正面，微微一笑。
　　孙义过来行礼：“叶将军。”
　　“孙公公。”叶浮沉笑着提起右臂，给他看手里的东西，“御花园里找到的甘草，用来炖汤凝神补气，就是味道不太好。”
　　孙义回以笑容：“叶将军好兴致——陛下传话，明日子时三刻驾临玉澜宫。”

　　叶浮沉微愣，瞳孔剧烈收缩。
　　明日，即是除夕，除旧布新，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一天，穷或富，官或民，从来没有马虎度过的。

　　齐望山这一年新履皇帝之职，除夕宴请胜不胜数，怎会分出心里来玉澜宫？
　　是为了什么事?还是要……跟他一起过年?
　　理智上想不通，感情却已见微知著，先行一步地燃烧起来。
　　叶浮沉低声应道：“知道了。”

　　送走孙义，小南才战战兢兢回头，看到叶浮沉，本能愣了一下，迟疑着开口：“少，少爷？”
　　叶浮沉的眼珠子缓缓转来，飞快一眨：“我饿了，让厨房给我煮点吃的。”

　　小南应声，快速奔向厨房。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一个回身，他似乎看到叶浮沉眼中有什么闪动。
　　很轻很快，一个眨眼，又猝不及防地消失了。

　　第二天，素爱赖床的叶浮沉起了个大早，将玉澜宫众人叫到跟前，道：“今天是除夕，给你们分点活儿。”
　　众人眼巴巴看着他，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鸟儿。
　　叶浮沉嘴角上扬：“你们自己分配一下，一部分人打扫卫生，一部分准备饭菜，小南跟我贴窗花对联。”

　　宫中人都是听惯吩咐办事的人，接到指示就一板一眼忙碌起来。
　　正午时分，屋子窗明几净，小厨房隐约飘出香味，窗花对联各自占据一席之地，整个玉澜宫几乎焕然一新，不管内里如何，至少外在看起来有些新年的味道了。

　　叶浮沉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筐，指着里头的东西说：“来抽签。”
　　无人知晓这位将军葫芦里卖什么药，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叶浮沉扫了一圈，手指随意一点：“就你吧，过来。”

　　那是个年纪和小南差不多大小的宫女，瘦小瑟缩，猛然变成焦点，顿时惊慌失措。
　　可她不敢不听安排，端着张吓的通红的脸移到叶浮沉身前，眼里满是惊惧。

　　叶浮沉制止了她下跪的想法，将竹筐递过去，笑眯眯道：“随便拿一个。”
　　小姑娘颤抖着抓起个纸团，睫毛一抖，眼泪差点滚下来。

　　叶浮沉拿过那个纸团展开：“白银五两。”
　　小姑娘全然没懂，和所有人一道看着他。
　　“大家平时辛苦服侍我，过年了，就当给大家的压岁钱。”叶浮沉将竹筐交给小南，“自己来，根据抽到的钱数来找我拿。”

　　叶浮沉回到寝屋，推开窗户往外看，就见小南已被围了起来。
　　寻常宫人月例二三钱，一个签抵得上四五年辛勤劳作。
　　饶是对他心存疑虑，也难以抵挡这份诱惑。

　　冷风肆意灌入，窗棂哐当作响，屋外是欢天喜地的热闹。
　　像极了从前的除夕，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午睡起来，望着院中的忙碌场景，跟小厮丫头逗趣玩笑，有时把叶叔气的跳脚，跑去找父亲告状。
　　每当这个时候，他会拿出早已备好的红包，给家里每人塞一个，在他们的掩护下逃之夭夭。
　　热热闹闹，一直到新年。
　　他母亲早亡，唯一的兄长常年游走江湖，但他从不觉得府中寂寞。

　　此时此刻，相似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气氛心境。
　　可眼下这样处境，已经无法奢求更多了。
　　叶浮沉抬眼望天，阳光明媚，真是个适合过年的天气。

　　晚上，叶浮沉随意用了点芙蓉糕，坐在房内看书。
　　亥时三刻，小南拎着新烧开的水过来给他换茶，发现叶浮沉伏在桌上睡着了，书卷半握在手心，眼看要滑落在地。
　　小南忙把半开的窗户关好，往炭盆里添了些炭，又伸手，想抽走那本书。
　　他觉得奇怪，少爷看了一晚上书，怎么还是翻在最前面？这本书一定很难懂。

　　他刚一动作，叶浮沉猛地醒了过来。
　　小南被吓一跳：“少爷？”
　　叶浮沉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一会，目光逐渐清明，睫毛迅速覆下：“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三刻。”
　　叶浮沉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重新执起书卷：“你去睡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了。”
　　“可是少爷还没睡。”
　　“我多看会书，乖点，快去，小孩子多睡才能长高。”

　　小南步出寝屋，关门前朝内投去一眼。
　　叶浮沉坐在那一动不动，烛光点在他眉梢眼角之间，那张绝世姿容的脸说不出的落寞。
　　可他一个年少将军，从小锦衣玉食，平日里也总是笑眯眯的，这么好的人，有什么落寞的呢？
　　小南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想多了。

　　屋外的脚步声慢慢离去，叶浮沉盯着“序言”二字。
　　这一晚上，他几乎要将这两个字看出花来，脑子像生了锈的齿轮，死死卡在某处，迟迟无法动弹。

　　遥远的天际豁然响起炸裂之声，叶浮沉想，子时了，皇宫夜宴该结束了吧。
　　不知道今年放的烟花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徐大厨有没有做拿手的鳜鱼；
　　不知道他的父亲在宴席上会不会想念自己。
　　……
　　不知道那个人还会不会来。

　　天边的热闹还在继续，叶浮沉犹自发着呆。
　　忽然，豆大的烛苗噼里啪啦，爆了个极响的灯花，同开门声一道，压在叶浮沉短暂凝滞的视线上。

　　齐望山披着烛火，凌厉的双眸透出些许疲惫，一脚踢上门，走到桌前，将叶浮沉拽起。
　　被压在床上的时候，叶浮沉心想，他终究还是来了。

　　凌晨，叶浮沉从昏沉中醒来，还未动作，胸前横过一只胳膊，将他压住。
　　齐望山沉声问：“你要做什么？”
　　叶浮沉：“陛下累了吧，多睡会儿。”
　　“朕是很累。”齐望山压着他不让他动，“若你每日只能睡两个多时辰，吃饭睡觉都想着不计其数的事，还有人偏要给你添堵，你如何想？”

　　叶浮沉缄默无言。
　　两人在床笫之间，距离只有分毫，气息交融在一起，像耳鬓厮磨的情人低语。
　　叶浮沉忽然想，如果此时两人一起死了，大概也算一件好事。

　　天色微曦，齐望山起床洗漱，孙义带人准备了吃的，两人共进早膳。

　　饭过半局，齐望山说：“你还打算在院子里种茶花么？”
　　见叶浮沉点头，他淡淡笑道，“朕还以为你会想离宫走走。”

　　叶浮沉一愣，心头大为震撼：“我可以吗？”
　　“原本是不行的。”齐望山似乎心情很好，丝毫没在意叶浮沉的态度，“只是昨日叶将军问起你的状况，朕觉着该给他这个面子。”

　　齐望山说到做到，表示叶浮沉当天就能走，但：“朕只给你半月时间。”
　　叶浮沉：“微臣想带着小南。”
　　“你的人，你自己决定。”齐望山端起酒杯，“只有半月。”

　　新年的午后，叶浮沉带着小南离开皇宫，第一个目的地自然是叶府，父亲离家拜年，叶叔和几个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拉着他嘘寒问暖，暗自垂泪。
　　叶浮沉再三保证自己过的极好，一来二去的到了晚膳时分，他让叶叔带小南去吃饭，独自一人去外出吃饭。

　　叶府对面的“百悦居”比叶浮沉年岁还大，菜色繁多价格公道，叶浮沉从小在内厮混，进酒楼如进自家厨房。
　　新年伊始，酒楼座无虚席，叶浮沉有些失望，准备先回府。

　　这时有人出声喊住他：“这里有空位，兄台若不嫌弃，一道喝两杯。”
　　那是个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红衣长裤，面容端正，神情闲适姿态放松，一看就是位相当好相处的人。

　　叶浮沉四下一扫，确定是冲自己说的，不由笑道：“多谢。”就在那人对面坐了下来。
　　桌上已放了四个盘子，都是下酒的好菜，那人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也并非百悦居之物。
　　叶浮沉有种感觉，这个人一定很懂得酒。

　　这时，男子开口：“在下顾平野。”
　　叶浮沉笑道：“叶浮沉。”
　　“好名字。”顾平野抄过酒杯，“自己酿的酒，叶兄尝尝。”
　　叶浮沉颔首道谢，拿酒杯时袖口拖曳，在顾平也指尖擦过。

　　顾平野忽然顿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