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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霍方醒来的时候,正是傍晚,马车还在路上颠簸,似乎进了一片白桦林,耳旁总是有枝叶婆娑的沙沙声。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车厢内光线太暗,他定睛瞧了片刻,才看清身侧尚莲沉睡的脸。

      即使在颠簸中,女子也仿佛睡得很深,面容说不出的平静,颊上散落的一缕黑发,发尾恰恰停留在淡色的唇边。霍方伸了伸手,想替她拨去那缕乱发,却蓦地顿住,只一眨眼,他收回的那只手便撩起车厢一侧的窗帘,拉出一条缝,透进的一线微弱霞光,点亮了车厢内翻飞的细小尘屑。

      少年眯了眯眼,做了一个遮挡光亮的动作,须臾又垂下手掌,稚气未退的面孔朝向着不知名的虚空,半明半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低头仔细看了看尚莲的睡颜,轻轻绕过她,尽量小声地爬出了车厢,还不忘伸手掩住门帘。

      “醒了?”严勇侧头看他,哑着嗓子问他。

      “嗯。”霍方坐在他旁边,冬天的风不比其他,向来刺骨的寒,刮在脸上也如刀子一样。少年睡着时压到的半边脸颊,被寒风一吹,变得通红起来。

      “外边太冷,可不像车里,出来干嘛?”严勇稍稍放慢了马速,一手拽着霍方单薄的肩膀,“你往我这儿坐些,可别摔下去了。”

      霍方的脸似乎更红了些,但还是乖乖地贴紧了严勇坐着,风太大,他悄悄打量严勇的侧脸,那是一张刚毅中透着点儿疲惫的脸,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男子耳根处有着隐约的疤痕,像是刀伤,或者剑。

      “严叔,赶车挺累的吧,能让我帮你一会儿么,你也好歇歇。”他一向腼腆,连想帮忙都是用的这样请求的语气,话音刚落,他便看见严勇转头时带笑的眼睛,立刻就知道自己说的又让人笑话了。

      “方儿,不是叔不让,而是驾车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是个功夫活,你要学啊,到京都我再教你!”严勇像个长辈一样拍拍少年的头,心底却微微叹了口气。

      要说严勇对眼前这个孩子,不能说是不喜欢的。不只是这孩子乖巧得简直讨人怜惜,更是因为他是老霍的儿子——独苗苗啊,单为这点,严勇就不能不对他好。只是,霍方年岁太小了,或者说,是严勇已经老了,从军多年的生活早就把严勇磨成一个外表粗糙内心细腻(……)的老兵,生活上粗糙,执行命令时却又精细无遗,当兵是一流的好,可是当“叔叔”……他一时无法转神,为人叔父兼之侍卫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复杂啊。

      他跟过的主子,除了强大到几乎没有弱点的容泽,便是那个眼下正在车里呼呼大睡的某人了。要说容泽和尚莲,当年打仗的时候严勇就觉得,他们太狠了。这样的惯性下,让严勇突然面对像小白马一样单纯稚嫩的少年,他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尚莲前几天说:“严勇啊,霍方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你以后可给我看好了,出了什么差错……你就跟霍福好好交待去吧。”

      严勇先是一惊,后是苦不堪言:你尚莲自己海口一夸胸脯一拍揽了这么一大包袱,居然一出邯郸就转手给我了,你……你还要不要脸?

      “主子,这不行吧,方儿还是跟着您好些。”他苦着脸挣扎。

      “跟着我?”尚莲眨眨眼,奇道,“严勇你脑子没坏么?京都什么地儿你能不知道?我总不能天天把他拐在身边吧,那样这孩子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瞧您推得多干净,你知道不能拐他那你答应那霍家娘子干什么?严勇抽了抽面部的肌肉,无奈中答:“是。”

      然后自那天起严勇就没舒爽过,使他颇有些日渐憔悴的感觉,加之风餐露宿又急着赶路,整个人看着便越发的落魄起来。

      “严叔,你是一直都跟着莲姐姐的么?”胡思乱想中的严勇忽然听到少年声音不大的问话,一转头又看见那小白马一样好奇而殷切的眼神,心中一顿,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样的眼神是珍贵的,这种“珍贵”的定义,不下于年轻时他对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的珍惜。

      他突然觉得也许尚莲这回做错了。为什么带着这个少年上路,为什么不能让他留在邯郸安静地长大呢。

      “不,”严勇晃了晃头,“我以前的主子是另一个人……现在,只是因为从边关回来后没什么事能做,就干脆跟着她了。”

      “哦……”霍方怕冷地缩了缩脖子,“那严叔也认识我爹么?”

      少年一脸认真又执着的表情,严勇瞧瞧他,想到幼年的自己,因为爹去世得早,小时候没少被别的孩子欺负嘲笑,那时候天天晚上做梦都想要爹回来,帮他狠狠收拾邻村的王小胖和赵齐。

      “当然,认识的。”严勇抬头看向道路的尽头。

      “哦,那……”霍方还待再问,却被严勇打断了:“方儿,这些事以后再说也不迟,外面太冷了,你还是进去吧。”

      他又一次伸手摸着霍方的头,这时候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隔阂了,只是神色看起来有些冷清,甚至萧索。他是个大老爷们儿,感伤怀念之类的事他不乐意做,但是每次提到霍福,都会觉得仿佛心中有根刺戳了一下——直到在邯郸面对孙眉,这种痛才慢慢溢出来,虽不显山,也不露水。

      却是真实得让人五脏六腑都要痉挛的难过。

      霍方看明白他的神色,再次乖巧地闭上了嘴巴,想了想又开口:“不,莲姐姐睡觉呢,我怕吵着她。”然后沉默而固执地坐在凛凛寒风中,看着远处日光微弱的夕阳。

      而马车内,一直沉睡着的尚莲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目光冷然,神色实在是淡得让人无从辨别。

      良久,她动了动一侧压得发麻的胳膊,轻轻翻了个身,合上眼,面朝车壁,昏昏睡去了。

      而就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京都,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们且不看踏雪宝马是如何拉着一车子的杂物奔在回京的路上。单就京都而言,传说中繁荣昌盛人才云集的地方,私底下却是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在这里,传得最快的,便是消息;而最藏不住的,则是人。

      眼下的京都,自冬至一场大雪之后,处处洋溢着喜庆的味道,百姓们已然有了比过年更值得庆贺的事情。

      这得要从当今圣上那少得可怜的妃子以及至今都没有一儿半女的事说起。京都是天子脚下,耳目灵敏的人多了去,即便是随便抓个路人,保不准也能把皇室野史说得个七七八八。

      更不用说这如今的年轻皇帝,后宫冷清的事早已路人皆知。

      其实一国之君不好女色,不流连后宫,还能勤廉执政,对百姓来说,已然是件天大的好事了。然而,当皇帝登基三年都不见哪个娘娘传来喜讯,还将那选秀事宜推了又推的时候,皇帝不急,那些家中尚有待字闺中的芳华少女的大人们,终于急了。

      于是不停有人上奏申请,然后又被帝王冷着脸四两拨千斤地驳回,时间一久,京都竟然开始流传出皇帝不举,甚至有龙阳之癖的谣言,第二日,朝堂之上突然间没了言语,前几日还呱噪的大臣们,个个垂眉敛目束手一旁,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真把自家女儿送进宫来,不然……

      然而,几位朝中以“谏”闻名的老臣,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了。就在他们商量着要不要挑个好日头然后集体在金殿上以头撞柱,以死明志血溅当场,来劝皇帝选秀立妃以清谣言的时候,冬至夜的一场晚宴,终于打破了僵局。

      冬至夜,凡是宫中女眷、内臣命妇,都要出席这天的晚宴。朝中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自是携妻带女地去了。宴上女子何其多,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惹人怜的?可是,就在那百花争艳群芳荟萃之中,我们年仅二十五岁的皇上慕容则,不知怎的就相中了那谢氏女子谢如云。

      这事儿传到太后耳里,老太太一个高兴说道:“正月初二是个好日子,既然皇帝与谢家小姐投缘,不如就把那孩子迎进宫来吧。”

      正是晚饭的时候,台下大臣们惊疑不定地看看皇上,又看看两朝重臣谢太尉,筷子停了,杯盏掉落在桌上了,也就只有几个不明就里的宫廷乐师,噼噼啪啪地弹着曲儿,恰是一首花好月圆。

      老太太又说:“我知道你先前觉着刚登基、国事未安,加之因为先皇殁了,你便没有往后宫里头添人……不过皇帝,如今国将安定,你也该有个知心人儿在身边照应着啦,我也放心些。”

      一番话,彻底扫清了外面乱七八糟的谣言,皇帝重孝,又勤政,登基后没管得着这事儿也情有可原,而登基前,朝中皆知,二皇子曾被先皇以监军之责派去边关,人还远在荆州呢,家中妻妾自是顾不上了。

      老太太话更狠:“不过,要是因此让哀家听见什么有辱皇家的谣言……哼!”

      台下众臣悄悄交换着目光,心中却早已是另一番盘算。

      就这样,一顿饭后,谢如云要进宫做贵妃的事,一下子传了个满城风雨。

      御书房,萧二垂着头叹气。他在外面等着被传召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冷风嗖嗖,他倒不敢进去偏厅等着,只得在廊檐下,缩着肩膀,吸着鼻子,假想自己是在墨宝楼里,美女在怀,手边放着最爱的槐花糕点,甜而不腻的清香阵阵,伴着倪楚亲手泡的雪山珍耳茶,最好,再叫来虞肃素,弹上一首清音的琵琶。

      从里面刚出来的卢荻看到他,那张冷风中闭着眼的脸上,满是自我欺骗的陶醉。卢荻不消片刻便猜出他在想什么,目光中含讥带讽,本想直接走过去,却唇角一勾,已然开口:“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这样站在外面流口水……很恶心啊。”

      末了还提醒他的名号:“萧、二、少。”

      萧二睁眼的一瞬间看清了眼前那人比寒风还要冰冷的脸,一向厚比城墙的面皮也稍微扛不住了,不过萧二永远是萧二,这么多年尚莲对他的鄙视与打击已不能与外人道,何况再来一个卢荻呢?

      他镇定地举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然后冷静地将一张脸变成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可怜相:“卢荻……皇上喊我过来,却又不见我!”

      一句话说得弯弯折折,撒娇的意味太明显。而在卢荻的意识里,如果每种声音都是有自己的形状的,那萧二讲话的声音,就是像蛇一样的扭曲,甚至包括萧二整个人,都像一条扭曲着身子没有骨头的蛇。

      “是么?我不知道。我倒是觉得你若是女人,可以去做后宫那种永远见不到皇上的娘娘……或者,前些日子盛传的与皇上断袖的那个人,就是你?”卢荻笑笑。

      这话是宫中这些日子的禁忌,话音刚落,萧二龇牙咧嘴挥手踢腿了:“呀!不带你这样的,都过去好些天了……为什么你们都不放过我?”一边说,一边哀怨起来,眉眼看起来竟然真的神似深宫怨妇。

      卢荻冷冷看他一眼,然后从容转身,望望天上暗灰的云朵,心想自己果然是太无聊了么,逗弄萧二还不如去逗弄一条狗,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扫扫袖子走了。

      留下萧二独自面对那个从里间走出来的满面不忍的小太监:“萧大人,皇上说……今日无空,请萧大人先回吧。”

      话音中颇有“您下回赶早,现在请滚吧”的意思。萧二公子看了看小太监瘦弱干瘪的身板,觉得没有可供抱着痛哭的可能性,眼泪汪汪的转了身,捏捏拳头。

      “你们怎么这样……卢荻你也是,不就是个破御史大夫么,你神气什么,官再大你也是个丑八怪,再冷冰冰的一张脸就更丑了;皇上也是的,我不就是向外放了消息,说你是……那个吗?我这不是帮你分忧又是为了什么!你不是也嫌那几个多嘴的人很烦么,我一下子帮你推掉了好几个小老婆哎……你也不谢我……还这样没事儿折腾我……现在好了吧,要娶那个什么谢的像云一样的姑娘,活该!”

      碎碎念着,一路抹着眼睛,掩面而去了。留下背后那个可怜的小太监,惶恐不安地看着萧二的背影。

      啊啊,谣传皇上断袖的那个人居然是萧大人……

      萧大人刚刚说卢大人长的……丑?

      还说皇上迎贵妃进宫……是活该?

      萧大人怎么这样?还有……为什么我会听到这些,知道得太多会不会被人处理掉啊?

      ……

      晚冬的皇宫,慢慢迎来整个年底最热闹的一件事。而整个皇宫的主人,却只着了一身月白的袍子,懒懒坐了塌上,手中捏着一张写满墨迹的纸张,脸上难得清淡地笑着。

      不是面对阿谀时深藏厌恶的笑,不是面对阴谋时洞若观火的笑,也不再是幼年面对种种试探时,强装镇定的笑。

      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缓缓地,带着一丝淡薄暖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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