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莲》向来

4、第三章

　　这是在邯郸城停留的第十五天，严勇清早出得门来，看了看隔壁自家主子紧闭的房门，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兀自下楼去了。

　　前些日子的雪早就停了，可是尚莲突然就像忘了要回去的事一样，提也不提，每天就跟着来福客栈的伙计们吃吃喝喝打打牌，他这么冷眼瞧着，都觉得她快要乐不思蜀了。

　　严勇搓了搓手中的纸条，那是今儿早上鸽子传来的信件，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望伊速归”，很明显，话是传给他的，是要他尽快将尚莲安全地带回京都去，越早越好。

　　重重叹一口气，带回去？还要尽快？若是按照前一阵子他们赶路的速度，只怕早就已经人在京都了，可是现在说来，他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快不快得了他不知道，走不走得了才是问题嘛！

　　刚下楼，苦恼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冷不防就听见了某人豪放的笑声。

　　尚莲正在和方儿比腕力。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力气却也是不小的，但是，就这么三两下轻易地输给了一个女子，尤其还是像尚莲这样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一时间自是万般不服气的，又羞又恼地瞪着她，那眉眼轮廓，看起来又与死去的阿福重合了起来。

　　“哈哈，乖方儿，你还不快快认输？来，叫声姐姐给我听听。”女子得意着，笑起来丝毫不顾形象之说。

　　方儿嗫嚅着，只径自看着眼前的这个力气不输男子的女人。本来，按娘所说的她与自己阿爹的交情，喊她一声姨也是对的。可问题就出在了这里，前几日他不过是唤了她一句“莲姨”，竟惹来这女子的白眼：“什么莲姨？方儿你乱喊什么呢，我才不过二十几岁，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叫我姐，听见没？”自此开始追着要他改口，少年脸皮薄，从出生到现在见过的女人，不是温柔规矩的小姐夫人，就是像娘这样的爽快麻利的市井妇人，尚莲这样的，他形容不出什么样，更是见也没见过。

　　“怎么，愿赌服输都不知道么？”尚莲挑眉。

　　“姐……姐姐。”霍方眼睛一闭，咬牙喊道。

　　哈哈哈……又是一阵仰天狂笑，严勇黑了脸，连再看一眼自己主子笑颜的勇气都没有了。尚莲自然也瞧见了严勇，不忘伸手招呼他：“严勇，你下来啦……咦？怎么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

　　严勇忍了忍，还是板着脸提醒她：“主子，你下次再别这么笑了。”哪有女人会笑成这样的？房顶都要震掉下来了。

　　尚莲嘴角抽了抽，收了笑回头对安静下来的众人说道：“大家别介意，我家车夫啊，平时就是这样不苟言笑的，唉……其实人不错，很好相处的。”围观的几个人听了，都一幅表示理解的样子点头附和着。

　　严勇被她不理不睬的态度气到，片刻后才面无表情的低声问她：“主子，我们是不是该起程了？已经在这里耽误很多天了，也该走了。”既然她说他不苟言笑，他就真的连笑一下都懒得了。

　　“哦？”尚莲斜眼打量他，“你怕赶不回去么？放心，离年底还有好些日子，也不急这一两天的。还是……你是怕对谁交不了差？”

　　严勇面上一僵，沉默着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女子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水，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桌子上是一碟油炒花生，尚莲在这里几日，店里众人也知道了这女子的习惯，坐着时手边必得要有酒，有酒自然要有下酒的小菜，来福客栈里也没有什么名贵的酒，只这自家酿的粗粮酒还够味道，便也凑合着喝了，好在——她也不挑。

　　而自那天她向孙眉说明了一切之后，日子就这样平乏无章的过来了，时间走得很快，一晃眼就又是半月。

　　大雪过后，头几天的客人们都陆续走了，仍有新客来，尚莲就这么赖在店中，白日里在大堂与人喝酒说笑，听听坊间的传闻故事和一些江湖趣事；晚间的时候，她偶尔会拉着孙眉留在她房里，点一盏灯，与她说霍福在军中的二三小事；闲暇时间，她就教方儿一些拳法，逼他扎一下午的马步，看着少年吃了苦头的脸色然后嘲笑一场……这里不像京都，没有接触金钱权势的直接影响，百姓的眼界虽低，却自在得乐；也不像军中的生活，每日腥风血雨，杀人不过头点地，这里日子过得虽然平淡，却让她满足。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就这样留下来的，这个客栈竟让她闻到了家的味道。然而……她摇头笑了笑，怎么会？她的家人都在千里外的京都等着她呢。又瞥了眼严勇，那个傻子始终没有答话的意思，难道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么？呵……罢了。

　　“好了好了，你下午准备准备，我们就明天出发，怎么样？”她抬了眼皮，笑得有些揶揄。

　　严勇一愕，似不能相信，又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声应着转身忙活去了。

　　尚莲微微一哂，也不再多话，倒了酒独自喝着，一时间人群散去，只剩下桌子旁边一脸莫名的少年方儿。

　　“你……”方儿偷看她许久，终于问道，“你要走了么？”

　　“嗯。”她忽地抬手去揉方儿的头，“方儿，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以后你要学会照顾你娘和你大姐，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不要让你娘操心知道么？”

　　方儿愣了愣，郑重地点了点头——即使是娘，也很少与他说这样的话呢。

　　“阿莲，你们在聊什么？”孙眉出得厅来，看见他们俩，摸摸儿子的后脑勺，“方儿，今天的功课做完没，不要吵着你莲姨，没事就到后院多练习练习拳法，去吧。”

　　尚莲看看眼前明媚清爽的孙眉：她近日似乎清瘦了些，不过精神很好，换了一件藏青的碎花布裙，让人看起来眼前一亮。

　　“他还是个孩子，你其实不用这么严格。”尚莲温声劝道。

　　“我知道，”孙眉点点头，“阿莲，你们是不是决定快要走了？”

　　尚莲握住她的手：“是，如果可以，我也想再过一些日子再走，可是……京都还有事，我不能多留。”

　　孙眉却看向窗外，斟酌着开口：“阿莲，其实……你是个好姑娘，我之前一直没有说过，我家阿福……他能跟着你帮着你，也是他的福分。从他走后，我都不曾怨过任何人，现在，自然也包括你，你明白么？”

　　尚莲沉默片刻，紧了紧她们握住的双手：“我明白。”

　　“其实我还要谢谢你，还有严大哥，你们愿意来告诉我那些阿福生前的事，”孙眉捋了捋鬓角的碎发，眼睛无意识地看着方儿离开的背影，仿若自嘲地笑笑，“其实，阿福的样子，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他随军去边关的时候，方儿才三岁呢，一转眼，十年了，你不知道，几年前刚传来他战死的消息，我当时只觉天都要塌了，我想啊想，就是想不起阿福的样子，他比离家时是胖还是瘦了些，皮更黑了么，还是像别人一样蓄了满脸的胡须……他就这样没了，官府只派人送来一点抚恤的银两，连他的骨灰都没有给我……他在的时候我还有些盼头，他走了，我便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尚莲凝视这身边的女子，她的眉梢眼角都是这十年风霜留下的痕迹。然而，她在阿福心中，一定依然是那个初为人妇的娇柔女子吧，或者，只是那个抱着孩子倚门与他送别的含泪妇人。

　　“阿莲，我只求你一件事，”孙眉回首，正望进她的眼睛，“带方儿走吧，去京都，全当让他见见世面、多些历练，好么？”

　　尚莲一怔：“眉姐姐，方儿如今虽小，可长大些便是你们家的支柱了，你……”怎么舍得？

　　话未说完，她却突然仿佛能够理解孙眉，舍得与舍不得之间，她作为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失去了丈夫还暗责自己无法给儿子更好的未来的母亲。

　　“我答应你便是，只是……方儿能不能找到他想要的我不知道，但是你放心，我在一天，便会护他一天周全。”尚莲敛了神色起身说道。

　　孙眉细细看她，一腔的话尚留在唇边，终化作一声叹息：“谢谢。”

　　尚莲摆摆手，转身出了店门，她对着远处的天空深吸了口气，胸膛中满是外间清凉的气息。如果霍福只是战死于和敌人的拼杀中，或许她就可以不用愧疚；又如果，霍福并不是在贺景生有意的安排下才来到她的身边，那么，她至少可以坦然面对那股溅在自己胸口的鲜血。

　　她极目眺望，京都么……呵，那里还会有这许久不曾体会过的平静么？

　　事实上，直到第二天，当一切尘埃落定即将动身的时候，严勇还是没有想明白：他们的行李，是怎么才会变得这么多的？

　　他一样样地搬着打包好的东西，心中腹诽，尚莲到底是什么时候在邯郸城里买了这么多的特产，还有这个，什么糕点什么胭脂和布料，为什么……连盆栽都有，她是要把整个邯郸搬回京都吗？

　　最要命的是……这霍家的儿子为什么也要一起带走！

　　严勇无言地摸摸踏雪的脖子：老兄弟，我也不过是个护卫，主子要累垮你我也没有办法。

　　另一边，孙眉攥着方儿的手心，简单地嘱咐了几句让他记下，便将他交到尚莲手上。尚莲拍拍少年的肩膀，对孙眉笑道：“要不要多给你们一些时间话别，毕竟什么时候再见还不知道呢。”

　　孙眉展颜一笑，“不用了，方儿……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不要耽误了你们的行程啊。”说着挥了挥手，“你们快走吧，趁着天早，多走些路也是好的。”

　　方儿撇了头并不做声，眼前的一切都太突然，即将踏上的旅途也是他想都未曾想过的。心里有太多话，反而说不出口。

　　等到尚莲拉着方儿上了马车，严勇也执了马鞭要走的时候，尚莲觑着少年的神色，也只淡淡笑了一声。

　　方儿咬唇看向侧边的车窗，隔着窗纸，外面是渐渐开始移动的模糊景色，他知道，娘一定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可是，他却如同哑了，连一句哽在喉间的“再见”都没有留下。

　　“莲姨，”车子出了邯郸城，少年开口，“娘说你以前是爹的头领，可是，你不是……女人么，怎么会去打仗呢？”

　　“想知道？那你以后都叫我姐，我就告诉你。”女子闻言，狡黠笑道。

　　少年有些窘迫，虽然在他眼里，这两个称呼没什么差别，他甚至不明白眼前这人在介意什么，可是……他想了解，了解阿爹生前的一切，即使阿爹只是一个参了军的普通士兵，他也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所以……

　　“莲姐。”方儿小声唤她，引得女子满意的笑着伸手去捏他的脸颊。

　　隔着一层门板的严勇，对车内某人的行为嗤之以鼻：“主子你一把年纪了，还占人家什么便宜？”

　　尚莲翻翻白眼并不理他，只一手搭了霍方的肩，一边道：“方儿，想知道你爹的事么？那就自己去找答案，不止我，你严勇叔叔，还有京都的很多人，都是与你爹相识的。”

　　少年埋下头，握了握自己的掌心……要自己找么，他知道了。

　　“霍方，我虽然不知道你娘想让你学会些什么，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跟在我身边，直到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好？”

　　“我不会给你强加任何是非对错的观念，一切都要你自己用心去领悟。”

　　“京都繁杂，除了那些表面的浮华，我希望你能够学会看清所有东西内在的本质。”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这样的问题，你以后不要问我，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没有答案。”

　　“希望你，以后不会辜负你娘的期望。”

　　也不要让我失望，霍方。

　　马车一路平缓地向城外驶去，离京都越近，道路越宽敞。

　　冷风一直刮着，带起的尘埃又在车后落下。

　　徒留下一地的凄清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