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湖》三岛麻彩

1、第一章 地狱还是天堂？

　　1985年，香港海域。
　　一条小舢板船在夜色掩映下，机警又快速的划向岸边。此时风高浪急，海水波涛汹涌，小船在浪中上下浮沉。就是这样简陋破旧的船，舱中竟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硬塞了三四十个人，在黑暗无光的夜色中，只闪出一双双渴求、期盼的光芒。
　　大浪扑过来，船体左右激荡。
　　“我怕～～”一个恐惧的声音在人群中，小声嘀咕起来。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已经缩成一团，抱着旁边人的胳膊，全身不住颤抖了。
　　被她抱着的这人，用力反握她的手，故作镇定的安慰：“再忍一会，马上就到。只要靠了岸，我们就平安了。”
　　武林被挤在船角，透过水浪声，他又听见那个小女孩的声音。他记得那个女孩，昨天蛇头带他们下海时，他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她。她顶多十岁出头，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看上去恬静又可爱，一点不像自己村子里那些乱跑的野丫头。听船上顾大妈说，她是邻村凌大善的女儿，武林忍不住留了意。
　　70、80年代的偷渡风潮横行，许多梦想淘金发大财的人，疯一样涌向那个弹丸之地，仿佛到了那里，就可以过上天堂般的生活。在这些贪婪的风潮中，“凌家岙”是一个特别的村子。它穷乡僻壤，土地贫瘠，但却盛产一种职业——枪手。“岙”字的意思，就是山中深坳处，在浙闽一带尤指山间平地。像那种山区环境，猎户多，私枪也多，几乎家家户户都靠山林吃饭。土生土长的男人们精于枪法，也就不足为奇了。改革开放后，资本风气吹到浙闽两广，凌家岙就开始有人接收黑钱，帮香港的大老板暗杀仇家，做些高风险的无本买卖。
　　听到凌家女孩安慰姐姐，武林感觉好笑：年纪相差一半，却要小的安慰大的。真是好奇怪的一家。他遥遥望过去，凌大善一家四口挤成一团，似乎内心极度不安。他暗自叹气，刚才那小妞嘴上说的好，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不过在拼命克制而已，不然声音怎么会打颤？分明就是一个小破孩，却偏偏喜欢装作大人。人小鬼大。
　　他正胡思乱想，突然“卡”一声巨响，有股大浪猛然袭来，排山倒海般的冲过船体，涌起处竟把舢板船生生的卷翻了。伴随着无数的尖叫，船上的众人瞬间全部跌落到怒海中。
　　死亡的阴影立即笼罩下来。
　　好刺骨。武林打个冷颤，可下一秒，水性极好的他马上反应过来。本能的伸开手脚，犹如水中的鲜鱼一样，奋力的向岸边游去。之前为了逃避海警，蛇头根本没拉电灯，现在这个行为无疑是致命的。武林听到黑暗中数不尽的生命在呼叫，一声连着一声，凄惨尖厉，全部都在狂叫“救命”。
　　他不敢回头。
　　快溺死的人，是不能救的。只要伸出手，对方就会像抓住了希望的稻草，然后死死拖住你，不由的带你一起沉下去。
　　没游几米，他耳中传进一个虚弱的叫声：“爸爸妈妈……”
　　他一惊。
　　竟是那个小女孩！——那个有着一副清甜绵糯嗓音的女孩。她的声音真是特别，在船上的时候，武林总是忍不住期盼，她能多说几句话，多看自己几眼。可是，她却总是沉默不语，老爱恬静的发呆。如今，这声音的主人，正在无力的与死神交战。
　　顾不上多想，武林一阵头脑发热，咬牙向那个方向游去。很快他就接近了，一个猛子扎下去，从海水下面托起她的腰，奋力的把她脑袋拯救出水平面。果然，女孩得到了氧气和喘息，立即像八爪鱼一样攀住他，拼了命的不肯再松手。武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夹一手夹着她的腰肢，一手奋力拼命的划水，慢慢靠向了几十米外的岸边。
　　再次踩在陆地上时，武林已经累到脱虚。
　　他放开女孩，一屁股坐在沙滩上，边喘息边后怕。如果不是逞英雄，如果不是心软，或许他就不会经历这种生死边缘的考验。虽然他的内心也很希望女孩能活下，但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人类是否应该自私一点？
　　女孩歪倒在海滩上，她似乎意识尚存，逐渐的开始咳嗽并且大口喘息起来。武林看她喘的难过，不由问：“你还好吗？”
　　女孩吃力的摇摇头，然后又点头。武林见她不说话，只顾着拼命呼吸，反倒安心不少。
　　这时岸边突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武林马上警觉的望过去，看见有人影正破水而出，艰难的向沙滩走来。走近之后，他发现对方居然是一个曲线玲珑的女人，垂着湿嗒嗒的长发，像是一个踏海而来的妖精。
　　武林认得她。
　　偷渡船上有个传言，说这女人是靠着与蛇头手下所有男人睡觉才换来的上船资格，所以船上众人都暗暗唾弃，连淡水也故意不分给她。没想到她却会游泳，居然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
　　看到她的出现，女孩似乎才想到什么，她努力挣扎的站起来，踉跄着冲到海边，面向叠叠的巨浪哭泣尖叫：“爸爸、妈妈、姐姐，你们在哪儿……救命……救命啊……”呼啸的海风中，这撕心裂肺的哭喊，令武林心头一片凄凉。
　　可长发女人却不为所动，她丢掉在海中抓住的一块船板，疾步冲上去扭住女孩胳膊，阴狠无情的问：“叫这么大声想招来警察吗？难道你想害死我们？”说完，又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强迫女孩安静下来。
　　女孩吓的止住哭声，怔怔的看她半晌才反应过来，红着眼珠子说：“你～～你好冷血。”
　　“冷血又怎么样？”女人揪住她头发，恶声恶气的说：“再敢叫我就掐死你。”武林跑过去，一把别住女人的手：“你放开她。想要耍横，先放倒我！”
　　女人看着眼前的毛头小子，原本没把这话放心上，狰狞着脸去摆脱他。但没想到竟难以招架那股力气，手臂上传来一阵阵疼痛发麻的感觉。见她变了脸色，武林不由松开手，好心劝道：“让她哭几声吧。这样很可怜的。”
　　“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女人恨恨的松手，瞪大眼睛望向武林。武林这才看清，她有二十多岁，眼睛大，胸脯高，海水浸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两座小山一样的前胸突兀的挺立着，犹如过年时新出锅的白面馒头。这若隐若现的风情，令武林一下红了脸，整个人尴尬起来，他飞快的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女孩“扑通”一声跪在沙滩上，对着武林拼命磕头，“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救你发发善心吧！！救救他们……”武林闪身不受，退后一步低声说：“求我也没用，没法救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想救也救不过来。”
　　女孩似已料到他必不肯，一下子瘫倒在地只是狠哭。冷风森森的吹过，空气扫在皮肤上，令人感觉如坠地狱。
　　“你就算哭死了，他们也活不过来。”女人盯着远处，狠心的说：“开船的人，早就上岸逃跑了。你可看到他们救过一个人？人命如草菅。你还是多想想以后吧。”说完，她问武林：“你叫什么？”
　　“武林。”武林老实的回答。
　　女人点点头，“我叫丹心。你可以叫我心姐。”她一指小女孩，“咱们带着这她，走不了太远的。大家分开好了。”武林听丹心的意思，竟是要与他结伴。他想也没想，马上摇头说：“既然救了她，我就不会不管。”
　　“你想捡这个大麻烦？”丹心恨他白痴，“她年纪还小，带上她一起很难逃脱。若真的走运逃掉，你打算养她一辈子？她的亲人都死光了，自己又不能糊口。你可要想好！”她这样提醒，令武林马上联想到父亲。对啊，如果捡她回家，父亲一定不肯养的。可真要现在就丢下她，他又狠不下心肠。
　　他望了望女孩，蹲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凌楚瞳。”女孩咬着嘴唇说。她听到丹心和武林要抛弃自己，眼圈早就红了，但却倔强着不肯哀求。尤其是在丹心面前，她想着宁肯去死，也决不向这恶女人低声下气。武林并没听清她名字，只是记着她姓凌，便又问：“小凌，你多大？”
　　“十一岁。”
　　“我十五。”武林轻轻说，“那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我是哥哥，会保护你的。”
　　凌楚瞳心中一热，不由点头。
　　丹心见没回旋的余地，冷哼：“伪装善良，小心付出代价。”
　　“武林哥，你救了我的命。我发誓一辈子报答你。”凌楚瞳忍了悲痛，抹干眼泪，很乖巧的牵上武林的手。
　　她倒不傻，丹心想。嘴上依旧刻薄的说：“怎么报答，以身相许吗？一个小孩子家，知道一辈子有多长，敢开这么大的空头支票。”武林不懂空头支票的意思，刚想接口问，结果凌楚瞳却回答：“不开空头支票。我会一生兑现的。”
　　丹心一时无话可说，“若真被人发觉，两个小鬼别怪我。我先说明白，是不会救你们的。”
　　“你放心。遇到警察，我还能放倒几个。”武林攥紧凌楚瞳的手，然后站到丹心身旁。三个素昧平生的人，终于结伴在逆境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外滩走去。此时，天色阴暗不明，唯有满天星子闪亮。没有人知道，一场追逐金钱的梦想，在这晚化作生离死别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