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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chapter11 人生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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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念清守在惊鸿的床前,看着他睡得不甚安稳的脸,神色有些复杂难明。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初见。
她自幼孤清,不喜言语,虽有风花雪月四婢随侍,但足不出苑的她多数时候还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窝在某些角落,那日,桃花烂漫,风和日丽。
她的心情却有些郁郁,虽是“花朝连郭雾,雪夜隔湖镜”的百花生日,但也是她娘亲的祭日,她的,生辰之日。本因欢喜庆贺的日子也因了这缘故而变得沉郁起来。
吟风她们虽比她略为痴长几岁,但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听着外面热闹的来往声,还是难掩神往羡慕之意,毕竟这样的日子,街道上必是人流涌动,各家各户会端出自家的奇花异草来一较高下,名目繁多的各色花卉让人应接不暇,诸多各地小吃商贩也会聚集起来,一起为花朝节添砖加瓦。
看着残雪楼月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的可怜眼神,容念清便把她们一概打发了出去,又怕赵姆妈知道后念叨她们不守规矩,就让她们挂着为她寻花的幌子出了门。
吟风打点好一切才带着那叽叽喳喳个不停的俩丫头走了,唯有落花不甚在意地摇头不去:“我守着小姐便好。”
知道落花也是个好静的,于是也不加勉强,再说小姐跟前终究得有个人跟着,落花自愿留下,又全了残雪她们出门的心思,倒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容念清也不多话,吩咐落花准备了一些祭祀用具,便让她在不远处候着。
香炉已经点着了,袅袅青烟中,容念清将素日写的一些诗文信笺焚烧了,口中低低悼念道:“娘亲,今个儿是花朝,您在天上是不是也有许多仙女姐姐陪您过节,肯定很热闹吧……您不要担心清儿,清儿已渐渐长大,会读书写字,也会照顾自己,会很听话很听话,只是,娘,您能不能偶尔也来看看清儿……偶尔看一次就好……”
说到最后,已带了些许哭音,这样举民欢乐的喜庆日子,唯有她孤身一人在桃花树下祝祭,心内荒凉孤寂之感尤甚平日。
正瞧着那青烟出神,眼前蓦地一闪,一抹红裳飘过,却是一五官生动如画,眉目妖冶精致的火红丽人笑吟吟地立在她跟前。
容念清不惊反喜,以为是上天终于听见了她的祷告,忙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袂,生怕此人突然消失不见。想起他人称娘亲是何等惊人的样貌,面前之人可不正是美得动人心魄,一声“娘”哽在喉间,呼之欲出,却是那美人开了口“你娘也不要你了么?”
啊,他不是娘亲,有了这个认知的容念清神色顿时变得低落起来,巨大的心理落差当然逃不过对方的眼睛:“你很失望?因为我不是你等的人?”
容念清点头“你是谁?”
那人却是伸出手指摇了摇:“小念清,你犯规哦,明明是我先问的啊,不可以‘后来居上’啊——”
容念清满脸诧异,“你认识我?”
那人笑了,容念清只觉得眼前仿若万花齐放,当真炫目得紧,却见他端起香炉观看了一阵,这才慢条斯理地答道“容相的嫡女,圣上亲封的‘清平郡主’啊,这寰朝上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话里的讽刺意味听得容念清微微蹙眉,却听那人越说越过分“反正你也是爹爹不疼娘亲不要的小可怜”容念清正欲发怒,却听他话音蓦地一转,“和当年的我一样”,当下缄口不言,却是扭过头去不愿理他。
那人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蹲下身来戳了戳她的小脸:“哟,这也是会动怒的嘛,我还担心好生漂亮的女娃别不是木头美人吧,现在终可放心了。”
容念清心下恼怒,对着面前这张完美无缺的脸却又半点发作不得,她自小被姆妈娇养着,何曾被人这般调笑取乐过,登时一张俏脸气的通红,倒是去了几分苍白的病态,多了一丝丝健康的灵动之美。
转头欲唤落花帮忙,却见她埋在石桌上一动不动,容念清心下一惊:“你将落花姐姐怎么了?”
那人似乎极为喜欢她变幻的脸色,像是发现了新奇的玩具而语带兴奋:“呀,又变了,小念清,你今天情绪很激动哦”见容念清只是固执地盯着他的眼,丝毫不将他的玩笑话收入耳中,不知怎么的就妥协了:“放心,只是让她小睡片刻罢了。”
容念清这才放下心来,却见那人手执她祭祀用的小酒壶,自顾自地饮得欢畅,对她不甚赞同的目光摇摇头道:“笨念清,这地面是死物,这桃树是死物,这香炉更是个大大的死物,此等美酒与其便宜了那些死物,不如来我这‘活物’的口中畅游一二,岂不美哉?”说完,还煞作其事地冲容念清眨眨眼,似乎他的肚子,才是美酒的最佳归宿。
容念清被他无赖之极的论调弄得一阵无语,却也不再着怒,觉得这人虽然出现得很突然,举止间也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意味,但不可否认,与他相处,是难以想见的轻松自在,这对于不喜生人的她而言,实在难得。
“小念清,你在这里待得并不开心吧。”不待容念清回答,复又开口道:“小念清,跟我走吧。”
走?离开这里么?那样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总是念叨关怀她的姆妈了,还有细心照顾她的吟风落花她们,是不是也不会再出现在她视线所及得地方?这伴随着她长大的桃花树,她喜欢的莲花池,那动人的木槿花,是不是都会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还有爹爹,她还没有等到的爹爹……容念清摇摇头“不。”
那人了然一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容念清缓缓说道:“这是我的家,所以,我不会离开。”
那人酒杯“砰”的摔落在地,酒伴着杯碎而溅了出来,他却只是失神地看着她,半晌叹了一声:“终究……不一样啊……”
“嗯……头疼……”正想着,却是惊鸿挣扎着醒了过来,对上容念清担忧的视线,蓦地想起了昨日发生的种种,不由苦笑道:“被你发现了?”
知道他是指昨日的“发作”,容念清点头,手指抚上他的额际,不轻不重地在那儿来回按摩,惊鸿舒服地闭上眼,容念清瞧着他被折磨得有几分憔悴的脸色,却是转了话题“倩姨带着昊儿给你弄雪莲去了,吩咐你这两日要好生在床上将养着。”
想到那对宝贝师徒,容念清面上不由地带着些许笑意,惊鸿睁眼瞧见,也笑道:“你见着他们了?”
容念清笑着点头,略略扭转了一下身子,把使力点换到另一只手,偏惊鸿也正欲侧身,正压在她来不及缩回的手腕上,牵动昨日被他拽得乌青的伤,不由得疼的直皱眉。
惊鸿却眼尖地扫见了她手腕处或轻或重的淤痕,又见她百般闪躲的神色,心下了然,也不多话,只是翻身在床内侧拿出一罐药来,拽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晶莹剔透的药膏抹上,容念清只觉得手臂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一会儿上完药便让人送你回去,闹了这几天,也尽够了。”
容念清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松了口,却见他满心愧疚地看着她手上的淤青,心中豁然开朗“这伤不碍事,你别多想。我走后,你要听从倩姨的安排,好生治病,得了空再来大营来看我。我等着你。”
惊鸿本听着她毫不犹豫地要走,心里不太高兴,但最后那句“我等着你”却让他的点点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下回了她一个灿若桃花的笑来。容念清看着那笑,心下感叹,这样纯净的笑,还真是久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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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念清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大营的,只是在神思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张熟悉的床榻上,迷糊间,好似听到了残雪的咋呼声:“小姐回来了……”
刚想提醒她不要这般大声嚷嚷,却只觉得头昏脑胀得厉害,最后终是没等发出声来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迎接她的是四张泪雨婆娑的俏脸,身子倒是轻了许多,只是眼前的场面要怎么收拾啊,吟风还好,勉强忍着眼里的泪,手却是微颤着握着她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半分;落花却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珠都不曾眨动过,生怕眼前这人还是一个虚幻,眨眼便又不见了;残雪和楼月一见她醒过来,只是趴在她身上哭得惊天动地……
容念清正在头疼眼前的局面如何开解,帐外的动静却让她灵机一动,听出是傲寒的声音,忙开口道:“我没事了,扶我出去看看外面在闹腾些什么。”
一众丫鬟忙收起泪意,动作麻利的伺候着她更衣,梳发,坐椅,出帐一看,却见傲寒穿着惯常的浅紫衣袍,精致繁复的七凤朝阳图案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光彩夺目,仿佛下一秒,衣袂上的彩凤便会破天而出一般,很是栩栩如生。一枚火红玉玦斜斜地挂在额间,将本就绚丽的容貌勾勒得愈发迷幻。如果忽略她此时的不雅言行,倒也算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可惜,这朵带血蔷薇此时正一脸嫌恶地随手翻了翻送来的食盒,一边大骂道“蠢才!蠢才!这么粗糙的食物怎么可以端给念清吃,她现在身体太虚弱,要滋补,滋补懂不懂!”
送食物的小兵被她一脸的凶神恶煞吓住,心里只嘀咕,长了这样花容月貌的一张脸,怎么脾气就坏成这样?但腹诽归腹诽,嘴里还是恭敬地回道“可是,云乐郡主,这,这已经是军营里最好的吃食了。”
见卓傲寒一副“你肯定在撒谎”的表情,那士兵更是欲哭无泪,当下急急申辩道“大家知道清平郡主受伤都很担忧,可是又帮不上什么忙,听闻郡主不思饮食,这才趁空闲去打了点野味回来给郡主打牙祭,就是想替将军多照顾郡主一些的……”话语间隐见哽咽,饶是卓云傲寒这般神经大条也感觉自己这通脾气发得有些莫名,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吟风她们推着容念清出了来了。
不知怎的,蓦地松了一口气,登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容念清,收到卓傲寒可怜兮兮的眼神,容念清不由一阵头痛,又来了,这个鲁莽的性子,每次惹事生非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时,总是会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明知道她在故技重施,却还是忍不住心软,一次又一次地帮她收拾烂摊子。多年如故。
容念清听闻士兵的一番话,心间不禁微微一颤,她是知道士兵对她的好的,半睡半醒的这些时日,常能听到帐外压低声线向楼月询问她伤势的士兵的声音,楼月进账后总是抱着一些他们或是听从军医嘱咐采摘来的草药或是自己舍不得用的药膏,步兵副队张岳峰更是千里寄信回家询问老母一些土方子,然后巴巴地送了过来。
容念清之所以能记得张岳峰,全因张岳峰是她从医后接手的第一个病患。她毕竟是半路出道的大夫,纵然聪慧,纵然勤奋,但真正看诊时依旧慌乱如麻,这不同于以往她做的任何一件事,她必须慎重行事,只因为,她手里握的,是旁人的鲜活的生命,容不得半丝差错。
自小的腿疾让她备受煎熬,不能来去自由地奔跑倒是次之,最难受的,是每次面对御医对医治她的腿疾束手无策的神情,那时的失望情绪令她记忆犹新,那样的痛,每每想起,总是有些怅然若失。
但她明白,最失望的不是她,而是一心希望她康健的爹爹,还有姆妈。所以她小心地收起自己的失望,尽量不着痕迹地开导爹爹,却让爹爹对她更是愧疚,越发疼宠得如珠如宝。
私底下,她却渐渐开始埋首书堆,有一段时日更是如同着魔般翻遍家中医书,心里一直隐隐盼望着,说不定有什么医治秘方在不知名的角落里等着她去找寻,盼望着有朝一日她也能如常人般任意奔跑,起舞。
但事实证明,她的找寻是徒劳的,非但不曾找到任何医治法子,倒让爹爹担足了心,那阵子心情的大起大落,想来让爹爹很是不安吧,可是爹爹什么也不说,只是动员一切力量给她搜寻医书,明察暗访探寻神医墨狄的下落。
等她猛然发觉书阁内的医书骤增时,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妥行径之时,她看到的是爹爹内疚担忧的脸,姆妈不忍憔悴的面容,还有傲寒泫然欲泣的俏容,她都做了什么,只看到自己的苦痛,然后利用周边的关爱肆无忌惮地将他们伤得体无完肤?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丑陋得不堪入目。
此后,她算是打从心底接受了自己的腿疾,每日窝在清苑写写画画,安静而少言。
正是对幼时的失望情绪铭心刻骨,因而在她自己行医时才分外小心细致,她不愿他人再尝她当年的苦痛,那样隐秘的失望,她一个人经历便已足够。所以她对自己的医术总是分外严苛,一丝偏颇都不容许。
犹记得传授她医术的王大夫对她的八字箴言: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她明白,那个在漠北当了一辈子军医的睿智老人是懂她的,懂她的外柔内刚,懂得她的严于律己,但对于一个女子而言,那样的处世态度稍显沉重了些,所以才劝慰自己放开胸怀。她何尝不明白那样会让自己活得更轻松些,但她在很多年前便已选定了这样沉重的生活态度,早已无法回头。
边境在左凝的守卫下很是太平,但小打小闹式的边境争战依旧此起彼伏,某个深夜,位于东南角的营帐遭到敌军突袭,这番出其不意的袭击让东南两千卫兵损失颇重,长久的安逸,战神般存在的左凝,让一干士兵渐渐放松了警惕,惯常的巡逻之后,竟连守城士兵都喝得迷迷糊糊,毋怪敌军逮住这个空隙袭击了,虽有东边守将即时援救,但东南的悲剧依旧无法挽回。
大火漫天,哀鸿遍野。一千步兵伤者过半,死者两百。五百骑兵更是全军覆没,一干军用物资也被虏获殆尽。而突袭之兵,仅两百普通士兵。
此等奇耻大辱,无异是往常胜将军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那是容念清第一次如此近地目睹战争的残酷,鲜血淋淋的画面,断臂,断脚四处散落,烧的面目全非的面容,死不瞑目而怒睁的眼……
心里纠结一片,只觉得自己身处修罗地狱,冷得人阵阵发寒,抬头望着那个站立在战场中央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刺骨的痛与悲凉和着那些剩余士兵的哀歌丝丝缕缕地蔓延在天地间……
昨日还一起操练的同伴,一夕之间,竟成末路。昨日还一起肆意喝酒玩笑的同伴,转瞬间,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则能不让人心痛如绞,容念清强忍住心头的阵阵作呕,只暗自庆幸将吟风她们留在帐内,若是她们看到此间情状,估计能惊骇得昏厥过去。
片刻后,众士兵抬出一面如枯槁的男子,他的左肩血流如住,一支利箭赫然深入骨髓,生生穿透皮肉,冷冷的停驻在男子的肩头,额角也有丝丝缕缕地血迹滑下来,很是狼狈,见了左凝,猛的从担架上翻下来,重重地跪在地上,声音沉重“末将玩忽职守,造成此等悲剧,即使千刀万剐亦难辞其咎。请将军处罚。”
左凝恍若未闻,那人却也死命地跪着,明明身子摇晃得厉害,却还强自死撑,鲜血随着他这番动作,越加流得汹涌了。容念清看得暗暗发急,再这般任其发展,他就该休克而亡了。但凡医者,最是看不得人不尊重生命,即便是自身的轻视亦会认为其罪大恶极。
正欲出声阻止,却被静默一旁的斯律不甚赞同地看了一眼“你可知他所犯何罪?若不是他因庆生而将一干士兵灌得大醉,东南边防何至溃防至此,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全葬送在他的一念之差,别说带伤罚跪,便是万死亦难抵其过,你可明白?”
容念清神色一震,不想却是这样的真相,但即便如此,这样的处罚又有何意义,死者不可追,悲剧也已酿成。正待反驳,却见左凝已敛了悲伤情绪,目光幽深地望着那人说道“张岳峰,命你当东南队长的人是我,出了这样的事固然逃不了你的罪责,但将东南边防全权交付给你的人是我,这罪,该我来担。”话毕,从衣袖间滑出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狠狠地扎向自己的左臂,登时血流如住。
张岳峰惊悔交加地大呼“将军——”一干士兵也全数愣住,却见左凝右手扶住匕首,略一使劲,猛的将匕首从左臂拔出,语气冷然“这一刀是还那些枉死的弟兄,出了这样的惨剧,是我左凝对不住各位——”
闻言张岳峰已略带哭音地摇头道“不是的,不是将军的错,都怪我……”
左凝蓦地打断了张岳峰的自责,眼光扫视了一遍全体将士,斩钉截铁道“我以圣上赐予的龙虎将军称号发誓,定会为让那偷袭之人血债血偿。”四目所见,群情激奋,人人眼中燃起一把无名业火,斗志瞬间点亮。军队凝聚力竟是空前强大。左凝稍稍停顿,才续道“至于张岳峰,除去东南队长一职,连降三级,日后择其功过再论其升降。”
张岳峰含泪叩首“属下定会竭尽全力将功补过,多谢将军成全。”之后,终是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经此一事,她记住了这个敢作敢当的汉子,认清了那个勇于承担的男子,张岳峰也好,左凝也罢,在那一刻,都是顶天立地的铮铮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