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雪潺潺

30、春在卖花声里（四）

　　“公主可以恨我，但想来不至于恨我到了要放过盛夫人的地步吧。”
　　芮见壑闲闲道，一边低声道，“公主的妹妹，马上要跟着马球队进来了。若公主不想昨日之事白费的话，最好早做打算。”

　　玉徊浑身一顿。
　　但紧接着，她又放松了肌肉。

　　不论芮见壑说的是真是假，白玉儿是真打通了门路要进宫中马球队还是谣言，这都与他没有关系。
　　占了便宜，就要以更多倍的便宜被人占回去。
　　原先她就晓得，只是双眼一时被急迫所蒙蔽，故而急中出错，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一想到昨日若太子晚了一步，她就要被芮见壑囚禁在他的后院，玉徊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恨又不是有尽头的。芮世子大可不必担心，有的是给你的。”
　　说完，玉徊冷笑一声，用劲一挣，躲开了芮见壑的手，躲去了大案的另一端，自写去了。

　　法宁公主望着官家案边的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她一直以为，就算白玉徊引诱，芮见壑沉迷，可爹爹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芮贵妃揽住女儿颤抖的身子，望住白玉徊和显得格外安静低调、兀自垂脸微笑的柳皇后。
　　原以为她是知道收敛了，没想到事都在这儿等着呢…
　　“真是欺人太甚！”芮贵妃揽紧了宋文蘅，下定了某个决心，“蘅儿，别怕，你表哥一定会娶你。一届孤女，她怎么敢与我斗...想要爬上镇国公府的榻，也要先问我的准许才是。”

　　宋文蘅被上面的情景伤了心，人也低落下去，只垂眼道：“表哥本就不喜欢我，我跟着他那么久都没有用…一起长大的情份又算什么，我又没有那小妖精的脸盘。”

　　闻言，芮贵妃面上的寒霜却慢慢化了去。她轻轻一笑：“谁要你比她好看了？用不着你比她好看，姐姐只要给官家一个没办法把白玉徊清清白白送到你表哥榻上的理由就够了。咱们找找看，总能找到，你信不信？”

　　法宁又是感激，又是心安，不禁一头扎进了芮贵妃的怀里。
　　“有姐姐在，可真好。”她真心实意地说。

　　...
　　宴散时，众人三三两两均已昏然欲醉。

　　芮贵妃面上毫无方才在法宁面前许下诺言的狠辣之色，只含笑与官家脉脉对视。自然而然，官家今夜便要留宿在芮贵妃的长春殿。
　　——说起这长春殿，倒还另有一段渊源。

　　芮贵妃出身于一品镇国公之门，乃老镇国公长女，圣眷极浓。初入宫三月时，她就已经按捺不住，声称自己所居的长亭殿寓意不好，想要住进仅供皇后所居的长秋殿，沾一沾凤气。最后未能得偿所愿，索性直接把长亭殿的“亭”字拆了，改作“长春殿”，正好与长秋殿遥遥相对。
　　而官家对芮贵妃的宽容也超乎寻常，最后反是柳皇后避开了长秋殿，住进了仁明殿，由此，这“长春宫”便自然而然地一直留到了如今。

　　柳皇后面无异色，笑着屈膝：“恭送陛下。”甚至还贴心地嘱咐芮贵妃的侍女带上斗篷，让她记得给芮贵妃穿上。
　　而白玉徊侍奉在皇后身旁，却瞧见她案下的手将丝帕攥成一团，死死扣在掌心中。

　　另一边，大皇子妃也笑着亲自为宋怀璋系好领扣，得来宋怀璋挑唇一笑，瞧着夫妻二人十分融洽的样子。可在座的又有谁不知道宋怀璋近日有位盛宠舞姬的事？

　　白玉徊挪开视线，心中叹了口气。
　　妙华吃多了酒，此时后劲上来了，有些上脸，坐在白玉徊身侧醒酒：“徊徊，你盯着大哥瞧做什么？你看我表姐的眼神，她都快把你生吞活剥了。”

　　宫中的人，没一个是傻子。
　　妙华看着粗疏，其实也不是察觉不到宋怀璋的心思。白玉徊解释：“我没看他...我是在想，在宫中做皇子妃也不容易。”

　　“这才哪到哪，等太子哥哥的太子妃进了门，只会更热闹。”
　　妙华醉意逐渐上来了，人也执拗起来。手越抖就偏越要挟青玉小碟中的蚕豆上来，不停地失败，搞得声音乒乒乓乓的，“太子哥哥可不像会为情所困的人，到时候二嫂可有的醋吃了。”

　　白玉徊好奇：“太子妃人选定了么？”

　　“没有罢？但自太子哥哥回来，大家便都挤破了头呢。”妙华拿下巴一挑，“你看今日来的这好些女眷，说是单纯来赴宴...谁信啊？”
　　白玉徊顺着她视线瞧过去，果然看见不少含羞带怯的十几岁贵女，一边跟着长辈离殿，一边仍目含秋水般回望太子。
　　按血缘来说，大部分都是太子和妙华的表妹，妙华的猜测倒也有理。

　　再看太子，他倒并没什么异常的模样，只转头教宫人拿纸来——天子携嫔御去了，太子却还得留下来给诸位皇子公主分发写福字的洒金纸。
　　“这几张给你…把字写好些，不然仔细博士罚你。”
　　他把东西给了妙华，抬眼看到妙华身后的白玉徊。
　　他低头一边给她数纸，一边摇头，叹道：“又是个逃学包。”

　　妙华噗地一声笑出来，偷眼去瞧白玉徊。
　　白玉徊面上火辣辣的，又兼今日本就被芮见壑激出了火气，一时更是难受。
　　这股劲上来，白玉徊便来了脾气，淡淡道：“自然不敢与太子哥哥比博学。”

　　这是真给惹恼了。

　　宋怀琮惹人惹得痛快，认错也痛快：“二哥错了。别生气么，小玉徊...”他的脸变成了苦瓜，“小玉徊，就看二哥一眼也不行么？”

　　玉徊：“噗...”
　　不是她不愿意看，实在是宋怀琮的鬼脸太叫人受不了。

　　恼火也撑不住了，她笑得喘不过来气，极力避开宋怀琮凑上来的脸，一边擦眼泪，“别瞧我了...二哥，你能不能要些体面！”

　　“你什么时候见二哥要过体面？”
　　宋怀琮看着玉徊被弄得笑不能自抑，这才心满意足，终于撤开脸，不再折腾他那张漂亮的脸了，“喏。”
　　他将洒金纸递给玉徊：“今日累了，快回去吧。好好歇两天，之后马球队的人要进宫，你们又得忙起来了。”

　　玉徊接过纸，眼睛迟了一步，仍慢半拍地停留在他的脸上，“二哥不去？”

　　宋怀琮笑了笑，停顿片刻。
　　“那得看官家的意思了。”他似是在出神，停了许久，才只说了这一句出来。

　　他从玉徊的表情上似乎猜到了什么，“害怕芮见壑？”

　　玉徊心中并不觉得害怕，但说不怕也很怪，所以笑道：“是有些。”

　　“害怕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你们打马球的时候，都叫石松跟着你。”太子抬头，“石松？来。”

　　玉徊眼看着屋檐掠下一道黑影。
　　她眨眨眼，看着石松朝她抱拳行礼。

　　她在背后抱住自己的手肘，又用力抿住了嘴。

　　这一回，笑从她的眼睛里多多地溢了出来。

　　...
　　风雪连绵。
　　玉徊养病养了好些天，无瑕殿中的宫人们来往忙碌，廊下的青绣眼鸟站在临水长廊的木栏杆上鸣叫，注视着宫人们不停端着东西穿过长廊。

　　白玉徊养的那只名叫仙藻奴的猫则坐卧在栏杆下方，圆溜溜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栏杆上的鸟，尾巴轻甩。

　　不远处有乐者在弹奏箜篌和琵琶，穿透风雪将乐声送进殿中。
　　白玉徊趴在床上，长发蔓延。她轻轻以指叩床板，曼声和道：“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李贺虽为妙人，诗风却失之哀艳。你这样病着，还是保重些身体才好。”
　　妙华从前殿转出来，瞧住白玉徊，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轻轻掐了掐白玉徊的脸，“你在荆山郡主府上遇险，怎的也不告诉我？还拿不拿我当姐姐了？还是二哥哥告诉的我。他喊我来的时候，真给我吓死了！”

　　白玉徊倚在花枕上，但笑不语。
　　妙华也知道白玉徊不欲将她与贤妃卷入这争斗中——贤妃除了妙华，还育有十皇子，实在不可能为一个玉徊冒险。

　　她心下也怅惘，便转开话题：“你喜欢李贺，不若我新为你唱一首。”
　　她凝神听着远处的乐声，随乐打着拍子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凝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她看着白玉徊低垂下去的眼睛，咬了咬嘴唇：“你若真的难受，何必作什么金铜仙人歌？该恨的就恨，该骂的就骂，否则伤了自己的心才是不值当。”

　　白玉徊仍是不语。宋文昙与她一同长大，别人猜不到白玉徊的心思，宋文昙猜却实在轻而易举。李贺那首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恨几乎破纸而出，可李贺能恨，玉徊却不能。
　　宋文昙又道：“有和亲公主在，天下封侯拜相的男子都该羞愤而死。”

　　“别说了，你们都是官家的孩子。”
　　白玉徊不能回答宋文昙的话，若回答了，便是把对官家的怨恨宣之于口，此时见她说话愈发过分，才赶紧开口打断了。

　　宋文昙叹了口气。

　　这时候，翻鱼打帘子进来：“公主醒了？太好了！”转而向廊下招手，喊那列等候在细雪中的殿外的宫人，“快进来罢。”
　　无瑕宫中的宫人鱼贯而入，每人捧着个铜钵，里面盛各色鲜果。
　　翻鱼放柔了声音哄白玉徊：“公主睡了许久，一直没用过饭。不如先用些果子，可好不好？”

　　不知何时，那只被白玉徊取名为仙藻奴，通体雪白的吐蕃狸奴也从殿外溜了进来，爪子优雅无声踩过地板，停在白玉徊的床下。
　　它一双艾绿色的眼睛看了白玉徊片刻，然后不声不响揣着前爪蹲在了地板上，尾巴一甩一甩。

　　自打仙藻奴进来，白玉徊满心便都牵在了它身上。连本不想用的果子也唔唔答应下来，倒让翻鱼惊喜非常，连忙去取了。
　　然而就在白玉徊将要摸到仙藻奴的皮毛时，外面却突兀传来一阵喧哗声。仙藻奴立刻弓腰，浑身毛都炸了起来，“喵嗷”一声越回了内室。

　　功亏一篑。
　　白玉徊气恼不已，一骨碌从床上直起身来。旁边妙华和小侍女都禁不住掩口偷笑。
　　白玉徊轻轻白了她们一眼，喊点鹭：“外面是什么声音？怎么这样的吵。”

　　点鹭过来给玉徊掖被子，一边回答：“马球队今日入宫，明日诸位公主就也要去训练了。”不知怎的，视线却避着她的。

　　玉徊见状心下一沉，“...白玉儿没来吧？我从未在单子上写她的名字，她应该不在，对吧？”

　　点鹭立刻跪下了，面露犹豫之色，不敢直言。
　　玉徊便知道了答案。

　　“不要跪了，我病了这些天，你们也都不歇一歇。地上寒凉，再跪就也真要像我一样病了。”
　　玉徊无奈道，“与我说说吧。白玉儿究竟是如何使了门路进来的？——总不会是卖了爹爹姨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