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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梅贺站起来,他身量颀长,比杨承弼高出半个头,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陌上如玉,一个君子如虹,只看脸的话,端的都是赏心悦目。其中一个如玉的公子就这样来来回回踱了有三四十步,眉头紧皱的模样,似乎在思考着这案件其中的关窍。

      另一位如虹的少年则抱着怀里的手炉,一根手指在桌子上不知道比划着什么。

      “你信他会杀人吗?”梅贺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杨承弼道:“此人是你的故交,我与他并不相识,不敢妄言。”

      “不会的,孟悟决计不可能杀人的。”梅家这位公子爷蹙眉下完结论,又开始来回踱步,看那情形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如果杨承弼不阻止,他觉得梅师兄能在他书房里用脚指头挖出个两室一厅来。

      杨承弼吹了吹手炉里那块木炭,让热度继续蔓延,这才慢吞吞道:“此案也不是没有疑点……”

      梅贺停下脚步道,着急的心态让他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妈的,以后说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杨承弼见梅贺的脸比方才进门时红了不少,知道他懂动了肝火,这才慢条斯理把那四处疑点一一向对方挑明。

      “目前看来此案疑点重重,不排除另有真相的可能。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梅师兄只不过与他有着几面之缘,为何如此笃信这孟悟不曾杀人?”

      “弑母之人,不会在书信中写下‘’内穆者,家道昌’;钓誉之辈,不会在言谈中提及‘君子生则敬养,死则敬享,思终身弗辱也’。”梅贺似是有备而来,这才想起来杨府前准备了一包东西。他从书桌上拿出一叠信笺,具是他与孟悟这一年来的往来书信,洋洋洒洒二十余封,有直抒胸臆的,有介绍近况的,有附赠诗词的,还有谈及政事的。每一张信笺都被磨出了毛边,想必是看信之人常常展信阅读之故。而方才梅贺脱口而出孟悟信中所言,更是表示他几乎将孟悟的来信逐字逐句了然于心。

      这哪里是书信相交,这是神思辉映。杨承弼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之前徐振川手绘的那副画。孟悟的模样有些冷傲,眼中却闪露着自信的神采。他的形象再一次从画中走出,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前人的一句诗——“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杨承弼定了定神,默默研读着孟悟的来信。

      每一封都看得出来孟悟行云流水的字迹底下,藏着一颗恃才放旷的心。像一只蛰伏在檐下躲雨的鹤,等到雨后放晴的那一刹那,便要展露羽翼一飞冲天。这样的人,就像梅贺所说,如何会做出那等狼心狗肺之事!孟母虽然身份卑微,职业低贱,初衷却是为了让孩子可以安心赴考。金陵的米价是一石八钱银子,国子监虽说吃饭住宿是不要钱的,每个季度还会发放一些\\\"禀膳\\\",然而买书买文房四宝这些都要钱,甚至有时候逢年过节还要给先生一些应季节礼,读几年书,没有数十两雪花银是断断不能够的。

      孟悟一个贫寒子弟,靠着姐姐做记账活计赚来的银钱,显然是不够他花销的。多余的,自然可想而知是从何而来。只可怜天下拳拳父母心!

      梅贺道:“既然有疑点,刑部是否已经发回重审了?”

      杨承弼点点头。刑部对于死刑案素来侦办得比较严苛,尤其孟悟弑母的案子,在金陵引发了诸多民众的愤慨,纷纷要求金陵知府让孟悟以死谢罪,给天下学子做一个表率。

      梅贺道:“依你看,重审此案,孟悟有多大的几率洗清冤屈?”

      杨承弼道:“这可说不好。”每个地方官员对于刑狱案侦办的力度和方式都不一样,照目前看来,如果要翻案,必须由京城下派去一位得力的要员督导此案。

      官场上人人将新瓶装旧酒这种省时省力的做法学得圆融通汇,眨巴着眼睛就能想出一万个对付上官的做法。若是无人督促,金陵那帮官老爷依葫芦画瓢继续呈交上一次的证供,孟悟依然死罪难逃。

      梅贺这回在书房里的数九寒梅图前站定,似乎默默盘算着日子。

      这是过冬的习俗,将九九八十一个寒冷的天气绘制成一棵梅树的枝桠,每天按下一个梅花型的印子在上面。等到大寒过去,风收雪敛,那枝桠上的梅花印就仿佛是红梅一朵朵绽放,寓意春天来了。

      而只要过了大寒便是立春,春闱就要近了。

      杨承弼突然意识到梅贺算的不是日子,而是一盘很大的棋。

      杨承弼还记得那一日春闱,天气是极冷的。堰生给他备好了手炉,穿戴了好几层皮袄,就连团领上都镶着一圈狐毛,他站在门外看着络绎不绝前来会试的学子,冻得耳朵通红。梅贺亦是包裹得严严实实出现在大门外,面孔和平日里看不出两样,依旧是谦谦君子的斯文模样,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盘算。

      杨承弼呵了一口气,再原地跳了跳,而梅贺却向着人群中张望起来。

      杨承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京城国子监的一些个同窗,也有一张张陌生与朝气的面庞,看长相是南方人,不过每一位都锦衣玉带。杨承弼看见梅贺把头转了回来,轻轻叹了一口。

      他明白他的叹气缘之何故。

      因为,人群里再也瞧不见那个衣衫褴褛却肆意张扬的年轻人了。

      “时辰已到!考生入场!”春闱的考官在门口将声音喊得响亮。

      杨承弼收了心,跟在梅贺后面走了进去。

      梅贺的背影带着些遗憾的味道,临了了,他还是不死心地回头再看了一眼。

      杨承弼安慰他道:“他秋闱的文章作废,今年是不会再来的了。”

      两扇硕大的朱红木门落钥了,就仿佛将那个人三年的等待与当日的豪言壮语拦腰斩断一般。

      梅贺手里的炭炉明明很温热,他却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和前面的学子迈出同一频率的步伐,他低声叹道:“三年又三年,错过了这一场,人生又能有多少个三年呢?”

      杨承弼从他看寒梅图的那一天就读懂了梅贺的心事,怕他因为心境影响发挥,只得低声劝慰道:“梅师兄,孟悟还等着你前去搭救。”

      梅贺努力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眉宇间的愁容消散了些许。他努力用着最后的力气一直向前,一幅幅学子待考的画面从他跟前略过。有解下包裹正在准备文房四宝的,有伸出舌头舔舐冻住的笔尖的,还有衣衫单薄站在原地跳了跳取暖的……不管贫富、不论年龄、不计得失的学子们,一心履行着当年孟悟的承诺。

      只可惜,每一张脸却都不是孟悟。

      说好的状元之名,非孟悟不存呢?一桩弑母案,分开了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他正通往前程似锦的大好时光,而那个人则还跪卧在死囚牢房之中。

      走在前面的梅贺脚步就这样突然慢了下来,杨承弼也停下脚步,听见他低声呓语道:“下雪了”。

      雪花飞扬间,仿佛又看到三年前的虚影。

      那一年花开得正好,人饮得正酣。

      细细密密的雪珠子随着呼啸的风飘了下来,落在鼻尖上,让他一下子恍过神来,反而不觉得冷。

      再冷,有此时心冷吗?

      三年之约,莫名被毁。要等的人,身陷囹圄。

      梅贺的双颊有一团不自然的潮红,人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杨承弼扶住梅贺,发现他半边身子已经烫得不像话。

      “梅师兄!”

      梅贺终究是因为风寒高烧被送出了考场。

      临走之前他死死拽住杨承弼的手,眼睛里是无边的期许。

      杨承弼原本一个陪考的人,现在变成了梅贺最后的希望。

      这责任太重,杨承弼觉得如果当时不答应梅贺,说不定他宁可死在考场也要硬撑下去考试。不得已,只好匆忙应允。

      “我一定好好考。”

      “不是好好考,是要拿状元。”某些人烧得糊涂了,握住他的手死也不放开。

      杨承弼原本对自己的学识毫无信心,在与梅贺准备秋闱与春闱的日子里,很是恶补了一些考前技巧。能不能高中还两说,这句叮嘱直接把他架在火上烤。

      梅贺见他不做声,用了最后的力气揪住小杨同学的衣领:“别忘了!你可是国子监学子!”

      两人之间这半年来的交往,杨承弼的小心思素来被梅贺看在眼里。

      紧要关头,他一句攻心之言让杨承弼的眸色沉了沉,少年心气彰显在面庞之上。

      是了,他是京城国子监的学子,论书作文,亦不比任何人差。若是连自己都不信能考中,那他参加这场春闱的意义何在?难道仅仅只是做梅贺的陪考书童?

      想到这里,杨承弼的呼吸放缓,方才急促的心跳逐渐归于平静。

      送走梅贺,他最后一个落座,拿笔的手没有因寒冷而微微发颤,反而觉得捏得比平日更稳。

      笔走游龙间,书墨翻飞;寂冷考龛里,孤影曈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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