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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杨承弼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完那三日的。

      堰生来接他的时候,一只手打着伞站在雪地里,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给他替换的炭炉。

      杨承弼脚步虚浮走向堰生,下一秒直接晕倒在堰生的脚边。

      堰生小小个头却有一股子蛮力,将伞一丢,弯下腰竟然把杨承弼背了起来。幸好杨家的马车离他们不远,车夫周强看见,忙赶上来把杨承弼和堰生都接进马车里。

      一片原本落在杨承弼睫毛上的雪花,在温暖的马车中逐渐融化,沁在他的眼眸之间,仿佛落泪一般。

      堰生有些忐忑地伸出手,试了试杨承弼的鼻息,还有气。他这才松了口气,把温暖的手炉胡乱塞进杨承弼的怀中。

      回家以后,杨承弼便高烧不起,嘴里一直嚷着“状元!状元!”

      烧红的面庞依然斗志满满,似乎在梦中还在不停地答卷。

      杨苑从刑部告假,又请了素来给杨承弼看病的胡大夫前来诊治,这一回据说不仅仅是魇症重发,加上心思过重又在考场中染了风寒,杨承弼昏睡多日都不曾醒来。

      梅贺来看过他两次,第二次带来一支难见的千年野山参,还与杨大人和杨夫人告罪,说此事因他而起。若不是自己在考场上乍起高烧不能入场,就不会将希望都寄托给杨师弟了。

      靠着那枚山参,杨承弼终于在昏迷的第十日醒了过来。

      这十日之中,他一直在做着孟悟有关的梦。梦中他似乎变成了梅贺,坐在台下远远看着孟悟与徐振川的那一场精彩论辩。论辩结束后,他与徐振川悄悄跟踪孟悟,看见孟悟所居之处甚为清苦。于是他上前与孟悟结交,三人不打不相识,把酒言欢,互相交换了信贴,待孟悟回到金陵之后,他与孟悟鸿雁传寄语,尺素话天下,惺惺相惜,彼此交心。梦里的那个人有着别样的人格魅力,似乎只要坐在他的身边,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只消一句话,就能明白彼此要说的全部。

      念书的路途太过清苦孤寂,有这样一位知己相伴,在论书习文间互通灵犀,在鱼传尺素中知晓玄机,当真是人生间最快活最痛快的事了。分别那一夜,他们刻意没有叫徐振川,只两个人抱膝坐于屋檐之上,举头明月相伴,低首知己在侧,栀子花清雅的香气幽幽传递,两人的酒瓮都喝到涓滴不剩。

      “三年后,京城等你。”他举杯。

      “定不负卿之约。”孟悟应和。

      明明只是被无意间推了一把,明明有很多不情愿,可是在杨承弼昏迷的这十天里,他竟与梅贺产生了情绪共鸣的举动。梅贺那么迫切地想要去救孟悟,那么笃定地相信他不是凶手,那么孤注一掷要去考状元,现在这些情绪仿佛一道道潮水,一下一下拍打在他的心岸上。

      这种微妙的感受源自于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杨承弼现在睁开眼睛就拽着堰生问道:“放榜了吗?放榜了不曾?榜上可有我的名字?”

      堰生乌黑如墨的眸子滚了两滚,摇摇头。

      杨承弼仿佛浑身气力都被刚才那句话抽干了一般,又把自己重新跌进被窝里。

      梅贺再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微微转暖,出门便能到处看见一簇蔟明黄色的迎春花,衬着春和景明的样子,让人的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冰棱化作春水,一滴滴沿着檐角落下。杨家的奴仆抬了几盆需要浇水的花摆放在那儿,倒是颇多意趣。

      梅贺进到书房的时候,便看见这样一幅景致。

      杨承弼已然大好了,依旧穿了件厚厚的袍子,脸色比春闱那时还要白上几分,依旧含着三分病态,倒显得整个人更加仙气入骨,下一刻就仿佛要飞升一般。他让堰生把前些日子没有来得及收掉的数九寒梅图拿出去烧了,又翻了一会儿抽屉,突然发现上回梅贺带来的孟悟书信,居然还没拿走。

      他一时间欣喜若狂,梦里虽然有与孟悟通信的记忆,可是具体写了什么他醒来之后一个字也记不得了。

      如获至宝的杨承弼小心翼翼打开那些信纸,按照落款的顺序默默诵读了起来。

      这边堰生见到梅贺,很少有表情的脸孔上多了几分肉眼可见的喜色,冲着梅贺行了个礼,又匆忙走开。

      杨承弼沉浸在阅读的共情之中,并没有察觉到梅贺进屋。

      直到梅贺站在他的身后轻咳了一声,杨承弼这才从梦中那缕情感中挣扎回现实,看见是梅贺,他有些偷了东西被主人家发现的羞赧,急急把书信叠了起来。

      “我瞧着你看什么这么入神,连今日是放榜的时辰都忘了。”梅贺觑了一眼那些信笺,以为杨承弼还在专注研究孟悟弑母案,眉宇间的凝重便少了一分。

      “放榜!”杨承弼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又施施然停下。

      “怎么?不敢看?”梅贺不由分说拉了他的手就往外走去,刚巧遇见堰生端了一杯茶过来,和梅贺撞了个满怀。

      梅贺的衣衫料子极贵,水珠在衣衫上滚了几滚,愣是没有留下水渍。他在胸前弹了弹,对着堰生温柔道了一句“无妨”,继续拽着杨承弼大踏步往外走。

      “少爷要去哪里?”书房外面的仆役很是恪尽职守地问了一句。

      梅贺代答:“去看放榜。”

      榜单就贴在朱雀大街上。明黄色的榜单,朱红色的字体,每个名字都红彤彤透着喜庆。

      “放榜!放榜了!”贴榜单的仆役身着红色的吉服,手指拿着锣鼓,当当当的三声敲击之下,一群看榜的人呼啦啦一下围了过来。

      京城的大半员外郎、颇有资财的富商、甚至一些说书先生,都挤进人群中去观望。那些捂住胸口垂眼摇头的多半是榜上无名,那些双眸发亮面色红润的多半是料定有戏。

      梅贺和杨承弼自然也在人群之中。只是他们俩看起来一个笃定自若,一个心神不宁,有几个榜下捉胥的便朝着梅贺这边靠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这位公子也来看榜?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可曾婚配?”

      这一出闹剧让紧张的杨承弼噗的一下笑了出来,手心的汗擦在衣衫上,心倒是定了下来。

      他口中默念着自己的大名“杨微”,不敢抬头去看那排在最前面的榜单,只从后往前开始瞧。

      有人说,如果两盘葡萄摆在你的面前,你是选新鲜的那一盘,还是选已经放了几天的那一盘?杨承弼会选后者,因为先吃掉不新鲜的葡萄,便可以吃到最多的葡萄。他不是那心急之人。

      相反,梅贺看似温文尔雅,内心却藏着一团火炉,他松开杨承弼的衣袖,开始在最前面的榜单上看了起来。

      杨承弼的声音不轻,刚刚吐出两个字,旁边一人惊叹道:“阁下看那甲榜之首,是不是你要寻的人?”

      杨承弼揉了揉眼睛,仰头张望着。果不其然,那金灿灿的甲榜首位,方方正正写着杨微两个字,仿佛那立在开头的“杨字”,变作了一只凤凰从皇榜上飞将下来,差点啄痛他的眼。

      刺目却痛快!

      “甲榜第一名!”梅贺的反应却比他更张狂。又哭又笑,却又怕自己看错,再细细讲所有的榜单都看了一遍,这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抓住了杨承弼的肩膀重重重审:“甲榜第一名!你中了!中了!”

      人群中自然有跟随杨承弼而来的杨家人,如此重大的事,杨管家受夫人所托亲自来看榜。他远远看见少爷和少爷的同窗这般欣喜若狂的表情,又老神在在看了看榜单上的名字,抚掌大喜,马上脚底生风,踏着喜庆的步伐回府报信去了。临进门,杨管家还撞到了小丫鬟,踩到了地上的一洼烂泥,可依旧头也不回高声叠叫道:“中了!二少爷中了!是甲榜第一名!”

      这可是有望被皇帝亲自召见,并钦点状元、榜眼、探花的绝佳名次啊!

      杨老爷还在刑部当差,在家里等候的只有杨夫人。杨夫人念了声佛号,又赶紧差人去刑部报信,顺便准备了许多喜饼和赏钱,等着宣榜之人前来家中报信。想了想,她又招来堰生,让他去给甘肃的杨大公子杨渐写封报喜的信。

      天地都变得有些不真实,仿佛会试高中就是一个巨大的涟漪,他站在涟漪的中心,外面的水波一层层荡开,波澜壮阔的是别人,只他静止不动。杨承弼还是那个杨承弼啊,可是别人的眼光因为涟漪的折射,看他的时候便有了一层美丽的光环。

      会试头名!

      新科举子!

      年轻有为!

      长相出尘!

      妥妥的一条腿踏入仕途!

      若是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得皇上亲眼,钦点状元也不在话下啊。

      立刻有许多人冲着涟漪中心蜂拥而至,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拱手冲着杨承弼道喜。

      江元洲也在人群中,他虽然没有参加考试,却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主,一边啃着自家酒楼做的热乎乎、香掉牙的肉馅薄饼,一边伸长脖子往人堆里瞄。

      梅贺见到一群人冲过来便暗叫一声不好,看见江元洲傻乎乎的还在人群中啃饼,高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江元洲油腻腻的手推开人群与他们二人会和的时候,杨承弼的帽子和靴子都被挤掉了。

      “这边走。”这个时候江元洲倒是把往日里和杨承弼的龃龉抛至脑后,强行推开人群打通了一条求生甬道。几个人狼狈不堪挤到杨家的马车旁的时候,还有人争先恐后伸出手想要杨承弼给他们留下墨宝。

      这特么也太可怕了吧!

      幸好杨家的马车夫周强是个伶俐的把式,拎起缰绳便策马向着人少的一条小巷奔去。

      三个人在马车里气喘吁吁,看着彼此不是头发乱糟糟就是衣衫都被扯破,互相对视了几眼,心头那些莫名其妙的压力顿时一轻,少年般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响彻在车内。

      江元洲拍着杨承弼的肩膀道:“中了?”

      杨承弼点头,笑靥像风中的春樱飘散的花瓣。“嗯,中了。”

      他的眼光扫过江元洲按在自己衣衫上的手印,不由蹙起眉。

      江元洲好爽地哈哈大笑,在他衣服上又拍又捏,更加过分地将那月白色的长袍污出泥浆的效果。

      “你这衣裳都被扯破一只袖子了,沾上些油印又如何。丢了丢了,小爷我送你一些布料,去做件新的吧!”

      杨承弼心中高兴,不想与他置气。用脚踹了他一下,示意他靠边坐,离自己远点。

      梅贺却若有所思盯着杨承弼的脸,眼眸有些冷冷的肃然。

      “怎么了?梅师兄为何如此看我”

      梅贺道:“我粗粗看了下考中的名单,有些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那又如何?”杨承弼往后缩了缩。

      梅贺的眼神像一把雕刻用的小刀,凿凿错错,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画出一朵花来。若不是他知道梅贺对自己并无恶意,还指望他中个状元去救孟悟,都要怀疑梅贺是那些落榜的学子派来暗杀他的。

      等一等,中状元!

      杨承弼的脑子里有条线瞬间具象化成一道白光,从两个太阳穴之间贯穿,闪烁了一下,将两件事勾连上了。

      马车飞驰而过一户院落,一闪而过的山茶花开得荼蘼可爱。花蕊嫩黄娇柔,红妍的花瓣如同成人手掌一般大。

      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姑娘正在用剪子采剪枝头的花束,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是了……探花……

      历代三甲,有个不成名的官样文章。

      总是把长得最年轻最好看的男子,择为探花郎。

      官方盖章认定的神颜,摆脱不掉的美名。

      何况杨承弼入学国子监之后,还被同窗做过一句诗盛赞他的相貌。

      “芍药绽金镶雨露,不及京城杨二郎”。

      想必这些闲言碎语,届时圣上也会有所耳闻。

      梅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杨承弼也回望梅贺,瞬间读懂了他的担忧。

      梅贺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样,那个小小的影子星眸闪闪,面有出尘之姿。

      他的思绪此刻仿佛又与梦中的梅贺如出一辙,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不能救你,我要这一张脸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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