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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你可愿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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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照夜闻言,抬手一揖,低声道:“大夫子问出此言的那刻,心中已有定论。小王的答案,无非在大夫子信与不信、许与不许之间。既如此,小王的答案,就是大夫子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
大夫子目光如锥,直刺入傅照夜的眼里。一老一少这般四目相对,无声无息间好一番剑拔弩张。须臾,大夫子忽然先鸣锣收兵,眼神落到了断掉的弦上,抬手怜惜地摩挲着琴弦,叹道:“可惜,我刚换的,好好的竟然就断了。哎,买那根弦的时候可是花了我半两纹银呢!”
“听闻步公子最是尊师重道,这点小事,想必大夫子交托下去,他必能办的妥当。”傅照夜借坡下驴。
大夫子眼睛一亮,冲傅照夜挑起半边眉:“看来王爷也是此道中人啊!”
“不敢不敢,班门弄斧了。”傅照夜谦虚。
他琢磨着此间事毕也该告辞了,起身正要道个恼,就听见大夫子低声道:“师弟一生有憾无愧,而我却存了一桩永远无法解脱的愧事。老朽望祈王爷垂怜,倘若有缘,让老朽帮师弟弥补了那些憾事,聊做补偿。”
傅照夜神色一凛,长身一揖:“不知小王能为大夫子做些什么?”
大夫子也站起身来,反向他回了一礼:“日后王爷若有驱策,单凭吩咐。只求王爷能让老朽为王爷做一些事,尽一点心。”
傅照夜一怔。
大夫子后半段话声音低如私语,几不可闻:“老朽近年来几度前往昭国查访,知道宿师弟最得意偏疼的弟子,是昭国镇国公的小世子。宿师弟未有子嗣,想来这个小世子,就是师弟留在世上的眷念。往者不可追,多少心意,也只能寄托于后人了。”
他说罢,抬手在傅照夜肩上拍了拍,轻声道:“去吧。”
傅照夜恭敬行礼,倒退到门边,才全了此礼,推门而去。
门外,步轻光还是之前那姿态,十足十的尊师重道好学子模样。傅照夜抱臂欣赏了片刻,捏着喉咙拿腔拿调地咳了两声。
步轻光回过头来无奈瞪他,小声道:“你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还咳什么?”
“瞧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傅照夜理直气壮道,“万一你那番话就是诓我跳火坑呢?”
步轻光乐了:“你火坑都跳完了,自己爬上来之后,才想起来试探我,这是何道理?”
傅照夜一扭头,故作高傲:“我乐意。”
步轻光正要继续说上几句,房内大夫子慢悠悠探出来一句:“你们俩去外面叽叽咕咕,不要扰我睡回笼觉。”
步轻光冲傅照夜撇撇嘴角,朝着房门揖了揖:“那学生先告退了。”
说完他向傅照夜打个手势,示意他快走。傅照夜心领神会,踮着脚尖悄么声息就要开溜,又听见房中大夫子慢条斯理地道:“步轻光你小子别趁机逃学,把人家送回去你再回来。时间上赶得及,我给你算好了的。”
傅照夜不能说话,就冲步轻光直挤眼,嬉笑得色堪比朝阳。
步轻光回瞪他一眼,忽朗声道:“大夫子,王爷与我是同龄人,也该学些经史韬略怡情养性,不如大夫子准他入学,同我一起听课可好?也省得我跑这一遭,在路上花费功夫了。”
傅照夜这是没有胡子,不然势必要跟步轻光演一出“吹胡子瞪眼”。他千里迢迢都来大聿了,怎么还让他去学宫念书?想都别想!
他还未来得及抗议,就听见大夫子中气十足地挡了回来:“王爷是王爷,自有他老子娘养。我们阳嘉学宫的规矩,你让他爹给我递个拜帖,送上束脩,恭恭敬敬行了拜师大礼,我再考虑收他不收。”
步轻光为难支吾着:“这怕是……不能吧?”
“是啊。”大夫子慢悠悠道,“所以要你管他作甚?人家是你什么人啊?少拉人家陪绑!”
步轻光一脸苦色:“学生知道了。”说着眼一斜,就见傅照夜偷着乐,手掩着嘴,可惜笑得眼睛都是明亮的,惹得步轻光直拿眼嗔怪。
傅照夜索性明着乐,手放下来,大大方方冲步轻光得意地笑,还要刻意贴近了,把他笑得颤颤的气息,往步轻光那边撩。
步轻光下意识后错半步,似想躲开,却又停在那里。他没来由一股邪火,抬手拽住傅照夜的手腕,就把他往外拉。傅照夜尚未来得及反应,走出三两步才“咦”了一声。他也没试图把手抽出来,反而问步轻光:“你生气了?”
步轻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才低声道:“没有。”
他松开手,大步走在前面:“先送你回去吧。”
走至无人的角落,步轻光下意识摊开手掌。刚刚碰过傅照夜手腕的那处,还有些发烫。他忍不住攥紧拳头。
傅照夜跟在他身后,也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自己的手腕,若有所思。
步轻光依照大夫子吩咐,把他送回贤王府,又匆匆回了阳嘉学宫。走之前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没说。这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倒让傅照夜又思索了一阵。可惜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一二,只得出来个结论,步轻光最近有点怪怪的。多半因为大夫子给他困住了,让这整日里习惯了张牙舞爪的阳嘉小神龙,被迫盘在一方小学宫里,憋的。
念及此,傅照夜深深同情了一把,然后就把步轻光扔脑后,开始琢磨怎么过好自己这清闲浮生又一日。
他本想磨思召继续给他默写步轻光的话本子,那家伙却学精明了,借口棋子没雕完、事要一件一件做,冠冕堂皇躲出去了。傅照夜忍不住喟叹,人学坏真是一瞬间的事。
叹完他终于有一丝寂寥。他何尝不是一条囿于方寸间的潜龙呢?这般消磨久了,意气好似渐渐隐了去,可只有他自己知晓,在这唯他与天地相对之时,胸中那点按不平磨不尽的激荡,还在翻涌。
也许这一方小天地之外,也似他心内这般,暗流涌动吧?
傅照夜抬眼望向天边,房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望不到更远的地方。可他牵挂的,永远在看不见的地方。
也许该向思召要些情报,傅照夜思忖。然而想及此他又有些迟疑,思召立场未明,一致对外时自然无须忧虑,可打探昭国情报,终究不安全。
倒是今日这位邵谷大夫子,言语间透出已知晓其身份的话影儿,更是暗暗流露出他愿为傅照夜尽心尽力的心意。然只见这一面,不能轻信。傅照夜如今走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若能培养出自己的情报来源就好了……可惜傅照夜来大聿时日尚短,行动又不自由,纵然有些谋划,终究还是难以实现。傅照夜又叹了口气。前路多艰,且行且看吧。
至少这一两日间,他除了打水漂、看话本、磨棋子,多半找不出新鲜花样了。估摸着就连步轻光都轻易难见一面,那大夫子指定把他困得死死的,且脱不开身呢。哎,连吃饭时陪坐下饭的人都没有了,好不寂寞。傅照夜一派愁绪快裁成了千行诗,可惜顶着草包的面具,多少文采都得烂肚子里。
未曾想他千算万算,算错了一步。这寂寞刚酝酿一夜,第二日就被步轻光给搅乱了。
傅照夜被他叫醒时,拥着被子百般愤愤:“今日又是什么事?先说好,不管是天大的事、多尊贵的人,再叫我去阳嘉学宫,你就找根绳子把我绑起来处置吧!”
“也行。”步轻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你绑起来沉进湖里,说不定你就能看见那日的小神仙了。到时候你给我带句话,就说他点的酒水饮食,我都备好了,请他上来一见。”
傅照夜把被子一掀。这多久远的一点子事,傅照夜自己都抛脑后见不到影儿了,今日怎么又被步轻光给翻出来了!
这家伙……真够锲而不舍的。傅照夜忽然醒悟,日日是他把步轻光磨得没奈何,可他自己何尝不是被步轻光,也给反磨得没脾气了?
“走走走走走!”他骂骂咧咧起身。不就是做戏嘛,奉陪。
走一半他忽然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连忙问步轻光:“你今日逃了学宫的课?大夫子不怪罪吗?”
步轻光懒散道:“阳嘉学宫立冬起连休半月。这是惯例。”
傅照夜“哦”了一声,嘟囔着这半月又难得消停,可心里隐隐有几分喜色。
他上了马车,见到那眼熟的餐盒,打开来看,步轻光竟真按他当初随口蒙骗时扯下的那番说辞,仔细备好了各色酒菜瓜果。一点小事,承他记这么久,记这么清。傅照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掀开窗帘,只看窗外,车水马龙,人间烟火,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么近。
他们自昭国使团来时走过的路,出了阳嘉府。傅照夜又看见了那条熟悉的官道。如今已立冬,远处一片深红凋敝了几分。一路上一直安静坐着的步轻光忽然叹了口气,道:“阳嘉府郊的猎场也是从立冬日起休猎,炙鹿肉是难得了。”
傅照夜想了想,随口道:“那湖中神仙既然是天生地孕,自然与时节同往。秋收冬藏,他能体谅,万万不会因为少了一道炙鹿肉,就与步公子生分了。”
步轻光瞥了他一眼:“是么?”
傅照夜挺胸,自信点头:“必然。”
他们终于行到那处湖泊,傅照夜跟着步轻光,从马车上下来,果然停在他最初摘下面具时的那个地方。
傅照夜神色不改,拿出“神棍”的派头,煞有介事地指挥着步轻光带来的随从,把酒菜摆出个“阵型”来,说是什么“唤仙阵”,招个湖中小神仙那是十拿九稳。
步轻光也不见有什么反应,任由傅照夜瞎折腾。折腾了半晌,别说招神仙,天上飞过的鸟都没招来。傅照夜讪讪,跟步轻光解释:“想必小神仙串门去了,等用了午膳肯定会来。”
步轻光点点头:“确实,那我们用午膳吧。”
一行人酒足饭饱,把给神仙的贡品吃掉了七七八八,步轻光又安排安岁再去取些来,自己带着傅照夜去阳嘉府郊的猎场逛了逛。此时休猎,步轻光没打算猎什么动物,倒是逮了只活野兔,抱着递给傅照夜,问他:“你愿不愿意养?”
傅照夜摇摇头:“它在这里广阔天地,我何苦把它困在笼里呢?放了吧。”
步轻光默不作声地放走了野兔,两人并肩看着那小家伙一溜烟没进林中。许久,步轻光问傅照夜:“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本来也有广阔天地,不该困于这里。”
傅照夜笑了笑:“可惜我不是一只野兔,每日只用想着去哪里寻到够吃的草、怎么躲开天敌,生死都是如此简单,只让人徒生羡慕罢了。”
他抬头看着渺远的天,那抹蓝色一如他入大聿的那一天,仿佛翠鸟的尾羽。听闻翠鸟这种鸟,只有自由翱翔时,颜色才会如此明艳动人。傅照夜轻声道:“我既然选择了一条生死皆难的路,如今只想着走下去,此生无愧足矣。纵有憾事,也心甘了。”
他笑着回头,看向步轻光:“不过见到步公子,知道人还可以活得如此痛快、如此明亮,其实也不算遗憾了。”
步轻光垂在身旁的手指挣扎了一下。他忽然道:“若有一处地方……或有一个人……能让你放下你背负的一切,就像那只小野兔回他的山林……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