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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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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白重新抱紧了自己的背包。
师兄没有再提抚慰剂,他也不喜欢针尖刺入皮肤的异样感,所以怀着侥幸延续了这种忽略。
吟絮已经被师兄安置好,躺在长椅上,仍然昏迷未醒。
曲白正大光明地盯着他观察了半分钟,坐回副驾。舱外的世界依然幽碧绮丽,隔着一层屏障,先前的经历已经遥远得仿佛发生在上个世纪。
雪花斑的集群风暴不知何时已然解散,宏伟庞大的集体化为一只只微小的个体,各自向八方逃蹿,少数还没吃饱的愣头青和圆头风筝们追逐着猎物而去。
小红墙脱去一层柔软的外壳,露出的真容多了两分嶙峋,躲藏在遗骸腔壳中的长住民们陆续走出洞穴,将自己的家园修饰成五彩斑斓的颜色。
阿兹尔把剩下的队员一个个接回游旗。
他只对第一个上来的人低声解释了几句话,后面的队员便都由这个人安抚,惊骇、怀疑、争执与悲伤最后都化作疲惫,被四面的金属舱壁吸收殆尽。
曲白侧过脸贴着椅背边缘假寐,眼睛睁开一条缝,悄悄地往后面打量。
吟絮占了一排椅子,另外那四个人都待在对面。脱掉的防护服被扔在防爆箱上,堆起来如同天堑,没有高声说出来,但又直白地表达着他们队友之间的不满与迁怒。然而坐着的并不比躺着的更清醒,甚至不知哪一边更像是行尸走肉。
游旗寂静地返航。
入港走的另一条平行通道,接驳成功的瞬间,寿灵的声音便从天花板上响起。
“欢迎各位回到神舟。”
小队无人应答,阿兹尔替他们说:“帮忙通知医疗部,谢谢。”
作业记录已经上传,人工智能极其强大的运算能力在千分之一秒内就览阅了本次任务的全过程,并同时申请医疗支援。但三秒钟之后,寿灵才用毫无波动的冷硬机械音说:“我们终将走向死亡,但为全人类献身的勇气会延续至最后一个人。诸位,请打起精神,铭记你们的队友,并带着他的勇气继续走下去。”
“你根本就不是人,谁跟你是‘我们’?”一名队员突然起身,指着天花板上的电子眼大骂不止。
其他队员恍若大梦初醒,纷纷拦他劝他,一时吵吵嚷嚷。
曲白在混乱中听到有人啜泣。他想,这个人一定很悲伤。
阿兹尔的表情却很淡,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闹吧,闹出来,才能好。”
曲白便让自己跟着师兄一起,置身事外。
游旗很快泊停归位,中部舱门打开,一架医疗飞车正好面对面地降落。其他人都冷静下来,把空间出让给医疗小队。
与其他部门人员都不同,医疗部的制服是淡绿色,非常醒目易区分。他们抬着担架进入游旗,漫长的几分钟后,担架又空空地被抬下来。
在外面等待的队员们顿时都变了脸色。
一名“全副武装”的医疗员走到他们面前,“谁是队长?”
一开始没人说话,但总得有人站出来回答:“我们队长牺牲了。”
“抱歉。”医疗员说:“我应该为勇士默哀,但眼下需要一个能替伤员做主担责的人。”
“他怎么样了?你们为什么不赶紧施救或者把他转移回基地?”
“他没救了,义躯始终无法与头脑适配,但意识尚存。按照火雨条例,我需要询问他的队长,是否要上传他的意识数据?”
几名队员都愣了愣,再面面相觑,现场陷入死一样的沉默之中。
曲白也有些无所适从,怎么就没救了呢?他下意识看师兄,想听对方的说法或者解释。
那几个执行人也像他一样,视线中心的阿兹尔却望向那架风帆一样的游旗。他捋了把额发,嘴唇翕动,又像是在抖。
医疗员提醒他:“时间紧急,请尽快做出决定。”
“啊……”阿兹尔收回目光,无可奈何地浅笑了一下,“那就,上传吧。”
“好。寿灵作证。”医疗员当即回头吩咐准备仪器,而后看向他缺了一截的左臂,“你的断肢是否需要现在处理?”
阿兹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不良的共振反应。”
但这样的理由难以说服一名医生,他又说:“我打算回基地再直接重塑。我这条手臂适配性很高,不想有一点被影响的可能。”
医疗员便不再多劝,点点头,又问其他队员,“你们是否要再见一面?”
那四个人都去了,但很快就前后脚下来。生死竞速,并没有太多时间分给他们。
意识上传是项大手术,不知道需要等待多久。专门负责处理采集物的同事赶到,阿兹尔就让小队去帮忙。手头有事情做,脑子里才不会想太多。
曲白没有资格参与,他跟着同样无事可做的阿兹尔,小声问对方:“师兄真的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儿?”阿兹尔顿了顿,露出一种看到珍稀动植物的稀奇表情,“你在关心我?”
曲白:“嗯。你先前被我刺到的时候,像是要痛晕过去了。”
“……”阿兹尔发觉自己似乎又会错了意,“就只为这个?”
“我怕你像吟絮一样。”曲白说。挺着伤病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挺不下去。
阿兹尔这回精准领会了他话外的未竟之意,一时颇有些一言难尽不知道回什么。这个师弟实在不像个正常人,阿兹尔注视他良久,斟酌道:“师弟啊,师兄问你,你对于声和吟絮的态度,为什么大不相同?”
“因为于声对我好啊。”曲白把背包卸到身前,手伸进去找一阵,摸出两块橡皮糖,递给师兄一半,“分给你。我打算留作纪念,你也可以这样做。”
阿兹尔拾起那块他出发时没能讨到的糖果,刚刚挂起的笑容不知不觉消散无踪。
“我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笨拙,是冷漠无情,还是心软多情。”他眉头紧锁,似乎令他烦恼忧虑的事情并不止好友牺牲这一件,“曲白,你到底怎么想的?”
曲白不理解师兄为什么这么问,以及到底想听什么样的回答。他想了很久,才厘清一些思路:“于声对我好,所以我想和于声做朋友。但是我没能救下他,他轻易地就死了……我想留下一点与他有关的什么东西,也没能实现,这让我觉得我应该感到痛苦。对,我痛苦,但只有几秒钟……”
他此前几乎从未这样思考过,他接触的人并不需要他想到这些。越往深处想,他越感到费力,最后干脆戛然而止,总结说:“……太快了,我还没有想好选什么礼物还给他。”
阿兹尔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完,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只是两块糖而已,于声他或许没有想过要你还。”
曲白摇头,语气坚决:“一定要还。”
阿兹尔揉揉他的脑袋,什么都没说,也去帮忙处理那些卵泡。
曲白独自留在角落,背着从一划时期就被他买来使用的背包,远远看着游旗里外忙忙碌碌的同事们,一直到手术结束。
医疗部的人从游旗上抬下来一架盖着白布的担架。
吟絮就躺在白布底下,全身都被遮住,只有个身形轮廓,看起来比躺在游旗的长椅上要瘦小许多。他被剥离的意识仿佛也占有体积与重量,肉.体因此缩水,只剩薄而轻的一片。
医疗员捧着一个六棱的透明收容罐向他的队友们展示,罐中央悬浮着一枚小指甲盖大的芯片,已经被一个名字为“吟絮”的人塞满。
或者说,它现在就是吟絮。
曲白学过一些意识数据相关的知识。一些符合条件的人群在生理死亡之前,可以选择保留意识数据——通过某种脑部手术,将生前所有的经历与记忆都提取成可视化的数据。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实体,十分的好奇,因而越走越近,最后几乎快要贴上收容罐,询问:“我可以拍摄吗?”
“不可以。”医疗员公事公办地说,“根据《寻光宣言》,数字生命待遇参照人类,他们需要且应该被尊重。如果你一定要拍,可以去‘虞泉’找到他,征求他的拍摄许可。”
他们还是人吗?曲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真心实意地道歉。
他跟着师兄送别吟絮,和其他人告辞,离开栈桥回到中转站,坐上那架开放式碟形飞行器,才问:“师兄,‘虞泉’是什么地方?
阿兹尔又变成了带他来时的模样,漫不经心地说:“意识数据要上传,总得有个上传的地方。神舟研发出提取意识数据这项技术以来,已经有好几百年,提取的意识数据量浩如烟海,能容纳的地方还用想么?”
曲白听他这么说,懂了,“寿灵的数据库?”
“对,一个独立出来的虚拟空间,永远也没有日升日落的地方,却叫这么个名字。”阿兹尔低头一笑,似自嘲又似慨叹。
他明白,寿灵是神舟的奇迹,是需要无数的太阳透彻燃烧,才能持续支撑的伟业。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飞行器正好通过天眼。
曲白又一次看到星河旋转。身在熟悉的飞行器上,安全,没有危险逼近,他感到舒适、惬意。他的思绪随之放飞,“如果永远待在一个地方,就像被永远锁在禁闭室里,那和死亡有什么区别?”
“虞泉只是存储的地方,懂么?”阿兹尔眯起眼,极具暗示意味地说。
他相信以曲白的智商一定能想明白,也如愿看到了师弟震惊的神情,压声道:“不然你以为寿灵那十万分节点,为什么每个性格都不一样?”
他竖指在唇前,“这是个秘密,现在的你和我都不应该知道。所以,要保密哦。”
曲白还在震撼之中,呆呆地点头说“好”。
飞行器加速飞往执行部所在的三号浮空岛。此时已是凌晨4点半,夜将尽天未明,神舟内部近十万平方公里都是一样的一片混沌。
阿兹尔闭眼思索自己的评估报告该怎么写,身旁的师弟也很配合地乖巧坐着,不吵不闹。
正当他理出一些思绪之时,曲白忽然出声:“师兄,那上传的意识数据还算是人吗。”
“你可真会挑刁钻的问题来问。”阿兹尔懒得睁眼,这个时间段太好,“虽然不够正确,但你会把你的日记本当做人看么?哪怕它每一页都记录满了你每天的经历,并且它还会说话,会运算,会模拟你的思维习惯。”
曲白想了又想,“师兄,如果意识数据不算人,那要是按照源质生物的划分,寿灵是不是应该被算作集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