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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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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明绿星光之中,曲白轻轻合拢五指,将那只义眼拢在掌心。片刻后,他将眼珠放进防护服胸前的口袋里。
他面前只剩外表看起来臃肿、内里却空荡荡的几层衣服,被勾爪固定在小红墙上,成为这座庞大的群聚体尸骸的延伸。他碰了一下潜行服,它便像平湖里的水草一样微晃。无依无着的头盔向外滚出半圈,盔顶朝下地静静漂浮,内里一层已经被侵蚀大半。
这些人造物也将由内向外地被慢慢融解。
除了那只专门为盛放源质生物而设计的采集箱。
曲白想将它取下来。但他一只手抓着墙上的骨杈,剩下一只手去解缠绕在箱子上的系带与搭扣,好一会儿都没能解开。头罩提供的氧气只够十分钟,他不知何时忘记了默数,只能大概推断还剩不到两百秒。
没有时间慢慢去解,他从防护服裤袋里摸索到一把匕首,单手解放出鞘。他把背包留在游旗,只带上了这柄用源金打造的短刃,现在它不负所望地发挥作用,像割断一根头发一样,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采集箱和潜行服的联结。
将匕首放回口袋的短暂间隙里,采集箱悠悠飘离,他赶紧伸臂将箱子揽到怀里。
甫一低头,才发现被封闭的箱盖上趴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像个圆饼,体型不及他拳头大,体表颜色是一种蓬松的、接近透明的绵白,在幽绿的环境中有一些发灰。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这团圆饼像充气一样从中心鼓起,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变成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圆球,然后平缓地鼓动着,一下、又一下。祂半透明的体内什么组织都没有,就像一朵无害的蒲公英,不知从何处被长风吹进了战场。
曲白脑海中却是警铃大作,四肢瞬间绷紧。在他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先一步做出动作,宁愿松开手中的支点,也要去抓这只不明生物。
未知即是危险。显而易见,这东西和方圆千米内的其他生物都不是一个物种。
这看起来憨态可掬的生物极为灵活,身体一旋,便将自己拉高了几寸,让曲白抓了个空。再一旋转,直接飞离小红墙,飘向血液浑浊的战场。祂仿佛和周遭的一切不在一个维度里,一举一动都像被慢放的影片,移动的轨迹甚至有几分温和,跨越的时间与空间却是两个极端。
曲白什么都没想,抱紧采集箱,一脚蹬在墙上,如同饥饿到极点的捕食者扑杀猎物一般追上去。
然而那团生物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几个鼓动着地旋转之后,与此方世界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曲白恍然回神,惊诧地环视四周。
他已离开小红墙十余米,四五只愣头青在附近游弋,有的尾骨上还挂着雪花斑软塌塌的残尸,躯体上淋沥未散的浓绿血液。晶莹的卵粒子就像明媚阳光下的尘埃,遍布他的视野。
曲白把采集箱换到左臂弯里,右手伸进口袋再一次摸上匕首,在他想要拔刀出鞘的那一刻,他听到“嗒”的一声——
像水滴穿岩石形成洞孔,再持之以恒日复一日地深入岩心冲出瓯穴,于最庞大最坚硬的山体腹腔飞流直下,最终使高山倾倒、沉入海洋。
同一时刻,蛰伏在小红墙上的所有雪花斑纷纷弹跃而起,离开庇护之所,褪去伪装变回原形,飞向曲白。它们那些被追杀得四处逃窜的同类也被吸引、带动,不论在上下左右还是四面八方,全都朝曲白而来。
庞大的数量将那几只愣头青挤开、拍远,让还没有吃饱仍在巡猎的捕食者都落荒而逃,远远观望不敢近前。
曲白此前在神舟上学过的所有东西,都是与人、与人造的险境进行抗争,没有哪位老师教导过他面临眼前的情况该怎么办。大世界如此浩荡磅礴,而他如此渺小。
他在一呼一吸之间做出抉择,放弃了武器,而后在无数迅速移动的幽影中辨别出游旗的方向,无师自通地完全掌握了使用单个动力装置平衡前进的方法,奋力奔向唯一的生路。
雪花斑群不懈地围绕着他环游,一层又一层,构筑起空心的圆柱“城墙”。
无数黑底白斑闪耀,好似飞扬大雪形成的风暴,在无边无际、触不到顶也挨不到底的无限世界里,演绎出接天捍地的蔚然壮观。
曲白感觉自己失聪了几秒钟,一恢复过来,就听到吃力的呼吸在耳畔回响——这呼哧的声音来自于他自己。氧气越来越稀薄,渐渐地让他头晕目眩的。
以致于他没能注意到,他方才追逐的生物重新落在他怀抱里的采集箱上,躯体时隐时现。
底下是一箱卵泡,孕育着微薄但数量众多的待生之息;身旁是濒死之物,散发着稀少但比他的同类要浓郁得多的将死之气。生死交融,于祂就是饮食齐全,哪怕祂已经吃了个半饱,也毫不介意甚至有些欣喜再来道大餐。
曲白什么都不再想,只拼命地前进,幽绿的源尘、煞白的雪花斑都逐渐失去色彩,世界的大门向他缓缓合拢,要将他摒弃。
生死一线之际,他奔赴的那架游旗以破釜沉舟之势,凿开雪花风暴,尾部舱门大开如同量斗,从他身旁经过、错开的刹那转向甩尾,将他和他怀里的采集箱一起兜进舱中。
舱门闭拢的砰声将曲白惊醒,他看到四方灰黑的金属舱壁,中间的舱门缓缓打开,将快要闭合的世界撑出一道缝隙。他咬紧牙关,口中却抑制不住地溢出血沫,血腥气刺激他抠着、蹬着舱板,爬进净化舱。
这一小间舱体完全密闭,红光亮起,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抽离。
曲白忍了又忍,气力流逝得所剩无几,才握紧左手手心。头罩收回,清新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口鼻,强迫、鼓舞他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仰躺在地,望着天顶上的电子眼,两行血泪淌进额侧白发,死去又活来。
不知过了多久,师兄的声音在天花板上响起,听不出悲喜,“曲白,你还好么?”
曲白抽动嘴唇,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没有死掉,很好。谢谢师兄。”
阿兹尔默然一刻,操纵电子眼脱离天顶,像只小蜜蜂飞到他胸口上方30cm,“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张脸、你这双眼睛,不适合带笑。很不和善,让人想要动手揍你。”
曲白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这就是我向其他人微笑,他们反而远离我的原因?”
阿兹尔短促地被逗笑了一下,“好了,净化结束,内层舱门马上就会自动开启。你进来之后,再打一针抚慰剂,就不会出任何事。”
曲白点了点下颌,慢慢恢复了些气力,撑起上半身变成坐姿。
然而舱门迟迟未开。
“怪了,怎么回事?曲白,你身上是不是还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阿兹尔疑惑道,飞回天顶的电子眼再一次飞下来,绕着曲白转圈。
曲白回忆了一下,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金属眼球,放到眼前,怔住——他记得它是玫瑰色,像夜里的花苞一样,此时却完全失去了光泽,变成黯淡的灰绿色。
那只电子眼也发现了他手里的东西,飞到与他掌心平行的位置,颤动了一下才保持住平衡。
阿兹尔平静地说:“曲白,你左侧舱壁上有个按钮,按下它,会弹出一个收容匣。你把这颗珠子放进收容匣里,应该就能进来了。”
曲白收拢五指,与电子眼对视,“我把它放进去,之后怎么处理?”
阿兹尔:“收容匣复位之后,会把里面的东西弹出舱体,让它们回归源质世界。”
曲白不愿意,拧紧眉头,“这是于声的义眼。”
“我知道。”阿兹尔说,“我知道他更换义眼的那场手术,距今已有一年半。”
曲白听出他的意思,不说话了。隔着一道封闭的舱门,隔着一只不透光的电子眼,他看不到师兄的面容,也无从得知师兄的状态。他只知道自己不想丢弃这只义眼,他还没来得及确认他们是否已经存在友谊、他单方面认为交到的新朋友仅剩的一点东西。
他屈起双腿并拢,一手抱着膝弯,另一只手托着金属眼珠放在脸前细看,用沉默作为反对的答案。
几分钟后,内层舱门被人为打开,一体防护服乳白色的靴子走进曲白的视野,站定在视野边缘。
“我理解你。”阿兹尔弯下腰,在他头顶说:“你第一次接触离别,有不舍、迷茫甚至愤怒都是正常的。但是,执行部在外执行任务的事故率高达11%,离别是常有的事。告别队友,迎接新人,就像每个月的各种训练与任务一样平常,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习惯。”
曲白仰头望向他,依然是毫无转圜的拒绝。
“像刚见面那会儿一样,乖巧一点?”阿兹尔以诱哄的口气说,擦掉他脸上的血迹,再伸手去拿那只义眼。
曲白立刻撤肘,握紧眼珠的手往身后藏。
阿兹尔早有预料,一掌按住他的肩膀,倾身跟上来抢。他身高臂长,轻易将师弟笼罩。
曲白当真恼怒,摸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扎进那只要伸到他身后的手掌,特制的利刃扎穿防护服,压着掌心向下钉进舱板。
刺中的瞬间,他就感觉到这不是刺进血肉的触感,当即拔出匕首,刃上果然没有一丝血迹。
他看向师兄,刚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再度变得苍白,“义肢?”
阿兹尔脸孔扭曲,咬紧牙关压抑住尖叫,闭眼长嘶。
为了像原生手臂一样灵敏,他的义肢链接了足够多的神经元,负荷拉满,敏感度也设置得非常高。这一刀下来痛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撅过去。
“你他妈的——”他缓了好一会儿,切齿道:“曲白,我大概理解了你的档案上为什么没有任何同龄的人际关系记录。我们认识了两天,你就没有一点犹豫、留手的想法吗?”
“抱歉。”曲白为自己的冲动道歉,“寿灵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我会改进,尽快交到新朋友,拓展良好的人际关系。”
“牛头不对马嘴,我质疑的是你人际关系吗?”阿兹尔嗤笑,要拿他手里的匕首。
曲白犹豫一刻,松开刀柄,作为刚刚冲动的赔罪。
“用源金做冷兵器,你可真舍得。不过制作对源质生物的热武器要用到终末之尘,你想搓也搓不出来,嗯,理解。”阿兹尔边说,边用匕首在被扎的左手臂弯划了两道,撕开那一截防护服以及底下贴身的作战服,露出半条银灰色的机械手臂。
曲白再多一道疑惑,“为什么不是仿生臂?”
以火雨技术为核心的科技,已经能做出和人体皮肤质感一模一样的仿生义肢,甚至可以自动校准温度来模拟体温。因为只是多一层皮,和机械臂的价格也相差无几,所以大多数人在进行手术的时候都会选择仿生义肢,让自己的义体和原来的血肉之躯在外观上几乎没有差别。
阿兹尔也不为省那一点钱,他只是觉得没必要,“我接受义体化的所有后果,不需要掩饰。”
他向曲白摊开机械构造的掌心,金属节段分明的五指在顶光下泛着无机质的冷光。
曲白咬住下唇,没动。
阿兹尔也没有做多余的动作,继续道:“我去二划接你的时候,是不是告诉过你,意志不坚定、信仰不纯粹的人,不适合走这条路。因为在火雨,光荣的隐喻是奉献,信仰伴随的是牺牲。这只义眼原本是玫瑰色,现在显然已经被侵蚀,最多12个小时,就会彻底化作源尘。你知道把它带回神舟的后果么?”
曲白无言以对。
他感到痛苦,因为听完师兄说的话,他知道自己应该将那只义眼放到师兄的手中。他也这么做了。
阿兹尔打开长方体形状的收容匣,机械手臂握着金属眼珠伸到匣口上方。他双眼微阖,浸透汗水的眼睫极其隐蔽地颤抖,而后果决利落地一刀斩在肘弯,切断关节。
他的半只手臂与旧友的一只眼睛一起跌进收容匣中,在十秒钟后,同时被弹出游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