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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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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医院排队看病的人依旧非常多,吴金陵坐在办公室里,保持着十多分钟一个病患的速度,飞快诊断。在南京作为外科医生的时候,她会在问诊后,花费不少功夫看片子,因为片子拍摄的时间到病人动手术的时间有一段间隔,在这段间隔中,病情也在发展——尤其对于癌症而言,她边看边思考,谨慎地给出手术方案。在这里则不同,她不但要飞快诊断,还要飞快给出治疗方案。
说实在的,吴金陵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忙起来连口水都没时间喝,吃饭像打仗。哪怕她来这之前是做足了准备的,劳累程度也远超她想象。她昨天手术后晕倒的事儿没敢跟家里人说,提了害怕周青青和吴减法担忧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索性报喜不报忧。俩人挺高兴,她也乐得自在。不过在郑长安以及其他同事那里就有些难交代。她早上起床后没多久,郑长安就发信息问她,身体怎么样,要是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自己,他愿意代自己值班云云。吴金陵有些好笑,虽然有些疲劳,但是还没到这个程度,她回:不用了,本宫身体无恙,郑太医不必惦记。
没过十五秒,郑长安回复道:好的,有不舒服立刻发我信息,千万别硬撑。
吴金陵觉得对方是大惊小怪,她从小到大很少生病,昨晚是突发情况,不算数的。她早餐咖啡喝了两杯,包子吃了一个,就投入进工作中。这一天来找她的有好几个学生,有的是轻症,问题不大,但有一个男孩儿明显症状厉害,面色萎靡,喘着长气,还伴有低热,眼角都是分泌物,家长在一边神色焦虑,说孩子昨天便血了。吴金陵立刻让孩子住院观察。家长一连说了五遍:“大夫,我家孩子没事吧?”吴金陵只道:“可能是重症,先住院隔离治疗。”
血便是消化道出血的信号。这个信号并不好,不过作为医生,吴金陵必须要实话实说,又告诉孩子妈妈办理住院的手续等等,实在不明白可以出门找护士。但就算她放缓了语气,孩子妈妈还是接受不了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带孩子往门口走。吴金陵招呼下个病人的时候想,孩子老人重症都麻烦。尤其是老人,有基础病的体质差的,很容易就走了,走之前也不安生,浑身疼痛。
下一个看病的是个中年男人,他发着烧,说自己这几天老腹泻,咽喉也痛。吴金陵看诊的时候很镇静,但是男人不镇静,一再问自己会不会因此死掉,吴金陵告诉他绝大多数人是能痊愈的,而且他这么强壮,痊愈几率比别人高。男人还是不放心,说他看手机新闻上说多少多少人死了,这个病毒多么多么恐怖云云,吴金陵笑着打断他,让他拿着单子去买药,该住院隔离住院隔离。
这么多天下来,各类患者吴金陵见过不少,但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于病毒的恐惧并没有减轻。或者说,没得这个病之前,人们的态度是“看新闻恐怖,但觉得自己不会得”,一旦真的得了,就会忧心忡忡觉得天塌了,自己要死了。吴金陵没法纠正他们的观念,一个是她没有这个时间跟患者好好解释,另一个是普通人对于这类感染病缺乏基本了解。
哪怕吴金陵是被派遣来的外科医生,在医学上的了解依旧是远超普通人。这个病的轻症问题不严重,好好治疗就没事。严重的是带有基础病的患者又同时具有新冠重症或者危重症,这种是相对而言棘手的。有些人认为新冠就是重感冒,那也是完全错误的,重感冒好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新冠可不是这样。新冠重症好了的人,有的肺部间隙质纤维化了,病好了依旧会咳嗽,胸闷气短。有的则表现为嗅觉和味觉减弱,或者彻底丧失嗅觉或味觉。还有的会引起心肌损伤,诱发出一系列注入心绞痛、心肌梗死等疾病。总而言之,新冠病毒和普通感冒天差地别。
想起这点,吴金陵脑海中浮现出网络上一些网友的言论,认为新冠没什么大不了,简直是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科普视频对他们来说就是摆设。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感染的?跟部分普通人对传染病没有丝毫认知很有关系。她手里诊断的患者过来面诊,在网络铺天盖地对新冠的宣传下,一部分患者对这个疾病仍旧没有一丁点的判断,她有的时候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是只是轻症就觉得自己会死,也过于小题大做。她看多了这样的例子,到最后脸都麻了,在送走午休前最后一个反复问自己有没有事的黑脸壮汉之后,她决定中午好好吃一顿犒劳自己。
她这边刚打开饭盒,郑长安就端着饭盒来找她了。吴金陵吃着饭跟他吐槽今天遇到的病人,郑长安安慰她:“正常,普通人哪里像我们这样在医学院里呆了十年八年的,他们在这方面就跟幼儿园小孩儿一样,而且人对于未知的第一反应不是好奇,而是恐惧。尤其是身边发生的未知的事情,最让他们恐惧。”
吴金陵无奈:“我这几周看的病人,一半问话都会带句‘医生,我没事吧,我不会有事吧?’这种。你知道么,现在提起这句话,我都害怕。来看的病人问这话的得轻症的占绝大部分,这些得轻症的认为自己问题严重。有意思的是,我看了几个重症、危重症的倒是相对镇定。不过也有不镇定的,诊断着就哭开了。弄得我都麻了。”
郑长安哈哈大笑:“我这种情况也不少,安慰两句把话岔开,给开了药就下一个了。”
“那不然呢?有的还在我面前哭诉他活了四十年还没正式谈过恋爱还没结婚不想那么早死云云,我脸都木了,给他开了药,微笑着请下个病人进来。”吴金陵低头吃红烧茄子。
“男的女的?”郑长安问。
“你猜呢?”吴金陵不答反问。
“听你这个口气,难不成是个男同志?”郑长安笑眯眯问。
“对,就是男的。”吴金陵快速扒两口饭进嘴,“我这看的女患者最多哭哭,不会边哭边嚎,嚎了还讲述自己的私生活。诊断这些天,我也很惊讶,没想到男人一生病,不比女人坚强到哪里去。”
“他在你面前哭,你不烦么?”
“说实话,烦倒是没有,因为在他对这个病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得了,只知道这种病有一定死亡率,除此之外毫无了解,那他未免会把自己带入最糟糕的情况。虽然我没有厌烦,但也是有些尴尬,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医生把人家怎么了呢。还好他是我中午午休前最后一个病人,要是后面还有患者进来,我都能想象对方怀疑的眼神。”吴金陵说完,喝了一大口汤。
“是啊。当医生经常会受到质疑。”郑长安感慨。
“你应该好很多,听说那天你把人家一个重症休克的救回来了,好多患者知道了,来这看病指明找你呢。”吴金陵调侃道。
“那是他自身身体也不错,而且我没花太多功夫,也就最多十分钟时间。就像你前段时间救的那名病患,几十分钟时间和另一个护士轮流给他做心肺复苏术,没有停止,最后负责那位患者的医生来了你还是帮着他一块抢救,最后抢救过来了。你的心性很强,这一点很令人钦佩。有的医生在抢救病人的时候一看到心率不行了,做了复苏也醒不过来,马上就慌了。你镇定的抢救病患,哪怕是抱着微弱的希望,你也尽全力去做,很了不起。而且最终你的努力没有白费。”郑长安看着她的眼神里有鼓励也有毫不掩饰的欣赏。
“但是后面我手里的患者死了,我到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吴金陵叹气。
“这种情况也有,每个人身体素质是不一样的,我听护士说,这名去世的大姐有心脏病和高血压,这种患者又得了新冠重症,突然走了的几率不小,你不必太自责。”郑长安说,“排骨我都没动,你都夹走吃了吧,你看你,现在瘦的脸都瘪了。”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抱着一丝侥幸,如果我能早点赶到,人或许不会没。后面她丈夫也不会那么激动。”吴金陵看了一眼对方饭盒里的排骨,“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吃吧。”
“你已经尽全力了。”郑长安见她不吃,自己才夹了一块,“有时候我们真的只能治病,而人命,很多时候不是我们百分百说了算的。所以,千万不要把责任都揽自己头上。”
“其实没有揽自己头上。被她丈夫打的时候,虽然我表面上很镇静,内心其实惊怒交加。我做梦梦到对方把我捅死了,我死前狠狠报复了对方,但是自己的灵魂也堕到地狱中去了。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一个广义上的好人,一个善良的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内心里藏有魔鬼。直到被对方不分青红皂白打了,那时,我心口充满怒火,脑海里酝酿着报复的诡计,我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不过如此,和那些所谓的‘坏人’没有太大区别。那些坏人是把想法付诸行动,我比他们低劣,我只敢在心里把冷漠和愤怒演绎出来,发泄我的不满,把自己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是个伪君子。说到底,我是个俗人,担当不起善良的褒扬,也担当不起所谓‘好医生’的评价。”吴金陵声音冷静。
“作为医生,无论病患怎么对我们,我们都不能以相同的姿态对病患。比如医闹这种情况,心里有愤怒无可厚非,人之常情,但是你没有表现出来,还跟对方沟通了,让他停止了胡来,这怎么能说低劣呢?”郑长安不解。
“真正善良的医生在被打了之后,不会像我这样有这种心理的。可能惊讶、委屈,但是不会有愤恨的情绪,也不会有报复心理。”吴金陵冷静分析自己,“只是因为我的‘恶’藏在灵魂的深处,平时遇到的没有危险的,也没有触犯我的人身安全,一旦触犯这个底线,心里隐藏的东西就被翻了上来,我才发现,自己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也不是完全的自我。真正的我自己,是带有尖锐的棘刺的,是有一部分浸泡在黑夜里的。并不是我不想还手,也并不是我不想报复,而是我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职业道德遏制了我这么做。而且,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还是会这样处理,但不妨碍我在心里怨恨对方——虽然这种怨恨持续不了几天,但无可厚非的,我并不像你口中称赞的那样好,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这种从容能维持多久的相安无事,或许,当这种棘手情况积累的多了以后,总有一天我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和,那个时候,想必我会冷漠无情到令人害怕。”
郑长安听完,沉默半晌,笑着说:“所以我希望我能一直在你身边。”
“怎么扯到这里了?”吴金陵不解。
“金陵,我们芸芸众生,有多少是至善?没有多少,绝大多数人,是复杂的人,这意味着我们并不是非黑即白,为善还是为恶有时取决于哪些事对我们有利。哪怕你在未来对病人变冷漠绝情,也不怨你,你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才那样做,所以我想在你身边陪着你,让你不要再承受这种伤害,那天如果我能陪着你,我绝不会让那个男人打你,绝对会制止他这种野蛮的行为,我希望我能一直陪着你,不会再让你遇到这种情况,这样你也不会怀疑自己是个恶人,你不是恶人,你只是个下意识要保护自己的普通人,就算心里有不好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不要过于苛责自己。金陵,医生这份工作对我们绝大多数人——包括我而言,仅仅只是一份工作,不要把人生价值都寄托在上面,那样很累,工作之外,是真正的生活。我看你有的时候对自己在医术上要求很高,这没问题,但是对待病患上,尽心尽责,量力而行,无愧于心就好。我看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是非常优秀的医生,不是恭维话,是我的真心话。”郑长安认真的说。
吴金陵吃着饭,眼泪“嘀嗒”落在了菜上,她面不改色吃掉:“谢谢你,情话很有进步。”
“不是情话,是我真心话,没有好听的修辞,也没有华丽的词藻。”郑长安有些不好意思。
“比那些好听多了,以后多说点。”吴金陵擦干泪,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