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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信任 ...

  •   当晚,吴金陵很意外地没有和郑长安说很多话。昨日的滔滔不绝被她“啪”地一声锁在胸口,她的血液里回荡的都是郑长安的声音。她笑着听他谈论今天的手术,聊到跟她通电话时的无措,买玫瑰花时手指被扎的窘迫,还有被她抱住的时候她头发的香气。她刚要笑,郑长安问她洗发水是什么牌子的,他想买同款男士的。吴金陵回他,你好骚啊。郑长安被调侃的脸红了,半晌憋出一句,只对你骚,因为只想看着你。

      吴金陵觉得没活路了,她这么一个脸皮厚的女人都被聊的不好意思了,她捂住脸,瓮声瓮气道:“我现在看着你这张脸缺氧。”

      “这么难看?”郑长安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不。”吴金陵挪开手,在指缝里看他,“是你的眼神容易让我误判。”

      “误判什么?”

      “误判你真的有你说的那样情深——虽然你说的话比较油腻。”吴金陵一板一眼回答。

      这下轮到郑长安笑了:“真有这么油吗?不好意思,我不会讲情话,那些昵称我说不出口,太没下限的话也说不出,想了半天,也就只有这句了。”

      “那你还得多学学。少说土味情话,多来点文艺腔调。虽然后者免不了虚伪的华丽,但是表面上还是听着相对而言舒服不少。”吴金陵说。

      郑长安表示自己回去就读一点日本文学增长一下见识,吴金陵问他读什么,他回答《源氏物语》。吴金陵气得要捶他,被他机敏躲过,还笑着反问,你不是说不看日本文学么,那你怎么知道《源氏物语》?

      “不看不等于不知道故事梗概,也不代表没看过选段!”吴金陵说完,掐了一把郑长安的手。郑长安强调这是做手术的手,可不能掐坏了。吴金陵嫌弃的撇嘴,娇气!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郑长安看她情绪调整过来了,就跟她道别,说明天一起约中饭。他明天大概率不会这么忙的。吴金陵笑着目送他离开,一关上门,她就四处找容器放玫瑰花。最后实在没找到合适的杯子,就把玫瑰花装在热水壶里,灌了一大杯自来水养上了。看着一丛火焰一样的玫瑰,她想到郑长安温柔的眼神,她的眼神也不由得柔和下来。

      玫瑰对吴金陵精神上的安慰并没有进入梦里。她在夜梦中遇见了白天打她的病患家属。在梦中的病房里,他更狰狞了,不但打了她,还打了护士,甚至对前来阻挠的护工拳脚相向。她并没有现实中表现的冷静镇定,与之相对的,她浑身冷漠,甚至每个细胞都写满了不耐烦和厌恶。打完人,男人跑到他死去的妻子身边,从她枕头底下抽出了两把长刀。它们黑漆漆的交叠成一个十字,就像基督的受难十字架,这个发现让她的心陡然一沉。还没等她思考过来这两把刀的含义,其中一把已经贯穿了她的心房。她缓缓扭头,另一把刀贯穿了那个为她发声的护士的胸口。她感觉不到痛,只是愤怒,一张口,就有无数的荆棘从嘴里爬出来,它们如电一般裹住了病患家属的身体,扎得他痛苦呻吟。她的血液滴在地上,化成熊熊火焰,将一切燃成灰烬。最后,她的灵魂俯瞰着空无一物的病房,愤怒渐渐平息,她变成一只黑鹰,飞向了阿努比斯的肩膀。

      吴金陵是被惊醒的。她满脑是汗,明明不愿回想梦里的一切,梦中的片段如滚动播放的电影在眼前浮现。她打开手机,才五点半。她睡不着,心里憋得难受,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平时几乎都用来写报告),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付诸键盘:

      “我做了噩梦。这个梦源自于我对人心的恐惧,更准确一些,是我对我自己的恐惧。当我在家和单位两点一线的生活的时候,我的生活里只有我、母亲、父亲,患者也是模糊的面孔居多。相比于他们的脸,我记得更清楚的是他们病变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想到,来了一趟武汉,我发觉我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是个完全的乐天派,是一条万事不愁的咸鱼,我的阴暗是藏在海里尖锐的礁石,是黏米饭里纤细的鱼骨,是藏在书页边缘的刀锋。

      或许是前二十九年的生活太过于顺遂,以至于我从未发现过这一面,或者说,就算我发现了,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坏姑娘,毕竟哪个喜欢吹水、吃鸭头、大大咧咧爱聊天的姑娘能真正坏起来呢?我下意识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好人,是个同理心强的好人,甚至是个好医生。但是这个梦让我意识到,我并不是自认为的好人,只是我的恶意藏的更深,而且我的恶意不是不自觉的反应,是自觉的,清醒的。我甚至无法想象,我的恶意是面对病患家属的,还是面对所有人——是,对方白天打了我,但这不能构成我反过头来报复对方的理由。在梦里,那个家属杀了我还有为我说话的护士,但是我不甘这样死亡,我嘴里吐出了荆棘,勒死了对方不够,我的血液变成火焰,叫嚣着将一切看热闹的、窃窃私语的还有无辜的人——甚至我自己都烧成了灰烬,我无法相信我会有这样黑暗的想法,这样强烈的憎意……”

      写完大段的内心自白,再一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吴金陵把日记保存,关上电脑。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劳和孤独,她却不想和任何人诉说,只想静静待一会儿。直到穿好防护服上班,她还在想着梦中那呈现十字的两把刀。她甚至想,如果李大哥昨天真的掏出两把刀,她还能维持表面上的镇静从容么?

      直到进入办公室,吴金陵还在想这个问题。但是仔细想来是无解的,因为她并不相信自己有把握让对方放下刀,也不相信对方真的想得到救赎或者说讨个说法,因为真正能救赎他的人,是他自己,真正能和妻子的死亡和解的,也唯有他自己。当他拿起刀的时候,他就选择了放弃沟通,转而选择暴力——就像他打她那样,只为了发泄情绪,并不为任何。

      七点五十五,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周青青和吴减法给她发的生日祝福,顺便用微信发了大红包。周青青发8888,吴减法跟着发9999。吴金陵才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到了。她脸上这才有点笑容,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回过神,把钱收了,心里生起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收红包和拿工资的感觉不同,拿工资是理直气壮的,少给一分都觉得理亏。收红包不一样,就像捡钱似的,感觉钱是额外得的,有种惊喜和意外,花起来也就格外任性——哪怕给她钱的是她亲爸妈。

      过了一会儿,同事也零零星星祝她生辰快乐。他们让她在武汉多多保重自己。当然了,关系不错的同事也是一个红包,数额没有大几千,但也表示了心意。关系普通的就是一段祝福语。吴金陵一一表示感谢。收完钱,吴金陵有些怅然,可惜了,现在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可以痛快收钱没有压力的时候,却没有办法任性花钱,不光是周围饭店难寻,就是想买两件像样的衣服都找不到营业的大型商场。就像昨天郑长安给她买花似的,要走很远才能买到,加上昨晚下了雨,他走了一会儿没办法,只好让当地有车的同事带他开车去,最终才把花买到手。

      吴金陵想到郑长安,脸上忍不住就和缓了。她想到那束热烈的玫瑰,抱着好心情投入到工作中,面对病患和病患家属时和颜悦色。她去住院部探望病人时,有的家属得知昨日吴金陵被打的事儿,还说了好些话安慰她,吴金陵表示没什么,已经过去了。其中有一个家属骂昨天的李姓男子不识好歹,接着紧张兮兮地问,我家他能健康出院吧?一个问完,好几双眼睛一道望向她,她在刹那间好像被目光洞穿了,身上都是斑驳的洞孔。

      吴金陵能说什么?她的眼神在病患身上顿了顿,笑着说,你家爱人情况不错,保持这个状态,没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她回到办公室里,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当这些家属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是不信任自己的。这种不信任比昨日的耳光还让她难受,还勾起了她内心深处被强行浇灭的愤怒和无措,以至于她开会时频频走神。郑长安注意到吴金陵的异常,手中的笔记录的动作顿了顿,很快,他写了张纸条塞给吴金陵:“有心事?”

      “回去说。”

      刚到吃中饭的点,郑长安就来找吴金陵。两个人吃着提供的饭,本来准备聊两句,郑长安的一个病人突然抽搐起来,倒在病床上,郑长安放下手中的盒饭,一路快走带小跑就过去了,临走前跟吴金陵道了好几声抱歉。人一走,吴金陵吃饭的动作就慢下来,眼中的笑也不见了,一个人解决了午饭。她休息了一小会儿,就拿出电脑写手术笔记(她不常用电脑写笔记,不过来武汉后也成习惯了),写到一半困意袭来,翻出速溶咖啡刚打算泡,一抬头看到电热水壶被花占上了,她毫不犹豫把花抽出来,冲洗好,倒了矿泉水,烧开水给自己煮了咖啡。就着黑咖啡,她完成好剩下的笔记,又把病人的病例拿来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她“啪”地一声合上电脑,躺在靠椅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明知道不是自己的错,但为什么自己会内疚,愧疚甚至不服气?吴金陵搞不明白,她下午的上班时间完全可以有空去把这些病例看一遍,但她选择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个反复浏览思考。她凭什么这样压榨自己呢?不过就是几名家属不信任的眼神罢了!

      她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是李姓家属的嘶吼和今天这些家属的疑惑,它们轮番上演,搅得她不能思考。她以前没遇到这样情况,因为以前轮不到她独当一面,也不需要负责照看这么多病人。来了这儿,她变成了备受希冀的那一个,哪怕他们明知道人的身体素质不一,哪怕病毒根本不受她吴金陵的控制,哪怕她尽全力也夺不回鲜活的人命。可知道又怎么样?家属无法理解,更不会真心安慰她,前面说一些好听的话铺垫,后面就会用怀疑的犹疑的目光打量你试探她。只要一个患者没了,其他患者和家属的信任很轻易地就瓦解了。而之前的她所付出的努力,也轻飘飘的飞走,一点不存在似的。

      吴金陵下午去上班的时候,在电梯里听见几名护士交流,郑长安把人救回来,过程如何如何惊险,老人苏醒后家属如何如何感激云云。其中一个看见吴金陵,立刻闭嘴,另一个继续说,昨天吴医生就不行了,那个患者没被抢救过来不说,她人还被打了,你说这对比,啧啧。不吱声的护士用胳膊肘拐了拐还在说话的同事,同事抬头一瞧,看见站在电梯另一侧的吴金陵,嗓子就像被掐住似的,立时没声了。等她们到了该下的楼层,那个说了好多小话的护士一下窜了出去。吴金陵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下午吴金陵临时安排了一场大型手术,她不是主刀,做第一助手。很意外的,主刀的赵医生安慰了她。赵医生不是南京人,也在南京工作,不过和吴金陵不是一个院的,他操着一口地道的天津话:“有滴家属属实是拎不清,好赖不分。我们这一行干久了,啥人都能见到,我在你这个年龄,和你一样遇到过这种医闹,不过我人高马大的,对方指着我鼻子骂——就因为住院费用的事儿,天地良心,那都不归我管,我有那本事我还给人打工?不过我这口条,能让他占了上风么?当然不能啊!我就叽里呱啦连讽带损的说了他,给他说耨鼻子了,等我这边刚手术结束,都不等到第二天的,就告我领导那儿,说我不负责任,患者术后身体恢复不理想云云。我当时那领导就让我写检讨,我心里不服气,还是写了,后来几场大型手术成功做下来,这种菜慢慢就很少遇到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啊。不过总而言之,比以前好很多了。所以,小吴,提高技术是第一要务。甭管别人怎么议论。还有记住一条,咱能治病,但救命有的时候不是咱不想,个人体质还有基础病的影响很大,所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吴金陵笑着回:“是,赵老师。”

      “哎,这称呼我爱听。你们都跟着小吴学学,不要整天‘老赵’‘老赵’地叫,都把我这个帅哥叫老了!要叫人家,赵老师!”

      “是,老赵。”第二助手曾医生头也不抬。

      “嗯,明白了,老赵。”第三助手刘医生干脆利落地回复。

      赵医生觉得自己的俊颜属实是没人欣赏了。他“啧啧”两声,全神贯注切割肌肤。

      十个小时后,手术结束。吴金陵跑出手术室去上厕所。大型手术前她很少喝水,但是总有意外的情况,今天就是。等从卫生间里站起来,她只感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有意识,是半小时后,她手机里好几个未接来电。吴金陵点开,一半是郑长安,还有两个是领导,剩下几个是一起做手术的医生。她挨个给他们回复消息,告诉他们自己没事。只剩郑长安的时候,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发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内容。这时已近零点,她一个人走在夜路下,第一次发现武汉的夜色比南京的更闷,她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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