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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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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五月的正仓院特展虽然推迟了一个小时开幕,但还是让几乎所有人认为值得。
“太惊心动魄了!”网上议论纷纷,“我差点就信了——我的天哪,要是因为……毁掉了真迹,井上真是该死!”
“他本来就该死,你没听程教授说吗?要不是当时工作室里那件是摹本,毁掉的可不就是真迹?”
“井上先生不也是半亩九清堂的修复师吗?怎么真假都分不出来?——怪不得在大山崎美术馆输给郁小姐。”
“程教授开口的时候,我心都碎了……”
“我以为是浜田小姐,没想到是井上先生……”
展馆中灯色柔和。
“潇湘八景”八件卷轴悬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人们从它面前走过去,都不由自主会在《山市晴岚》面前略作停顿。
没有人看得出它曾经残破过。
有趣的是,正仓院将摹本放在了真迹的对面,以供对照,并用文字记录了它代替真迹遭受损害的曲折故事。
记者中村作为正仓院特邀在摹本前做了一个小型采访:“……所以,严重的高温和紫外线损害确实是不可逆的?”
程郢点了点头。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当时惊悸,那时候有人握住他的手说:“我们能修好它。”
但是总有些东西是无法修复——他的余光扫过身边人——虽然他们还能并肩站在一起。
如果那晚她没有说谎——
“……但是我们也能看出,”中村打断了他的思绪,“程教授和郁小姐修复的这件摹本,比网传修复件要强上很多,程教授介意透露其中的秘密吗?”
“就是之前提到的固色——没有合适的固色剂,用了牛奶——这要感谢郁小姐对牛奶的热爱。牛奶是高蛋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古人也用黄柏水和米汤——书画爱好者碰上宣纸洇墨可以试试。”
中村不得不由衷得赞叹:“程教授确实技高一筹。”
程郢微微欠身。
中村转向连城:“在直播间里看到郁小姐的摹本,我几乎要以为是真迹。”
连城笑道:“中村小姐客气了。”
“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郁小姐,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奇怪……”中村说,“但是我相信这也是广大观众想知道的。”
“嗯?”
“郁小姐的摹本之出色,不仅仅像我这样的外行难以看破,就是内行如井上先生也上了当。所以我很想问郁小姐,怎么才能辨别出真假?”
连城犹豫了一下:“这个说来话长。”
中村便有些失望。但是想想,也许是这个问题过于专业了,要大众化的解释也许并不那么容易。
但是连城终于又开了口:“通常我们会使用光谱、色谱分辨仪,通过鉴定笔墨纸绢来确定大致年代,再通过技法、风格细分,佐以史料考证;
在只能即时目鉴的情况下,有个很取巧的办法:看笔触的流利程度。如果是原创,在落笔之前必然有过思虑和斟酌,因为他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对象,这种心态落于笔端,就会出现原生态的“拙”;
而作为摹画者,会很清楚每一笔的走势、轻重,用我们这行的话来说,就是会失之“工能”,这种过于流利,就是破绽所在了。”
钟晓气得关了电视:“郁连城你就忽悠吧——老子活了27年就摸了27年古董都没搞清楚古拙和工能,你这三言两语还哄人说取巧?”
连城拍了拍他的脸:“乖,你不一样。”
“我哪里不一样?”
“你比较帅。”
钟晓:……
钟晓试着复盘:“……所以,你和程教授一唱一和,欺骗了天真可爱的井上先生?”
连城被“天真可爱”四个字呛住:“快给我换个词!”
钟晓“啧啧”道:“五十万人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可羡慕死我了!来来来,让我猜猜有多少是你们主导的……照片?”
连城低头喝茶。
“最开始在网上放消息的是你还是井上?”
连城没有作声。
“果然料放得这么张弛有度是有原因的,调查视频当然毫无疑问是你们放的,程教授可真擅长说这些误导性的话,不会连那个修复视频也——”
“不是,那个不是,那之后就都不是了。”连城笑了一下:“当时物业说监控坏了,我们又不可能给它保留作案现场不动——还有最后的重装工序没有完成呢;而且作案手法过于内行,明显是要为难修复师,所以将计就计……但是日本人会这么激动,也是我们没料到的——真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我还是不明白:井上为什么这么做;而且是他没有权限,怎么进的工作室?”
连城瞟他一眼:“你审我?”
“话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呢。”钟晓作“西子捧心”状,“枉费我给你悬了这半月的心。”
“哟,半个月没去天上人间了?”
钟晓:……
“你肯定是生来克我的!”钟晓恨恨呵她颈项,“你到底说不说?”
连城吃不住痒,忙着求饶:“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钟晓这才放开她。
连城拢了拢被揉乱的发:“真是的,我又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也不是记者、心理学家——他的动机,我怎么能知道……”
“郁连城!”
见他又要动手,连城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的意思是,我也只能凭猜,不一定对。”
“真啰嗦,快说吧——”
“有两个可能。”连城说,“一个是他确实恨我赢了他的画;一个是他想借刀杀人,毕竟,在ip地址被锁定之前,大家都以为是枝子小姐。假定有人告诉他,大山崎美术馆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布局,比如我,那么他恨我,也就不奇怪了;又或者假定有人告诉他,大山崎美术馆不是意外,而是枝子小姐的阴谋,那就是新仇旧恨,借刀杀人——”
“借谁作刀?”
“这你想不到?”连城奇怪,“我又不是唯一的修复师。如果我师兄利用影响力,至少“人间国宝”的桂冠枝子小姐就肯定拿不到了。日本女性和我国不同,一旦回归家庭,基本就结束了职业生涯。”
连城摊手:“如果井上没有被怨恨冲昏头,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但是他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钟晓意料之外地沉默了片刻,竟叹了口气:“——那权限呢?”
“你找来的技术支持,难道没有发现井上的ip特别难锁?要不是这人容易受激……”连城哼了两声,“还真未必锁得住他。话说回来,指纹锁这种东西,本身就防君子不防小人——”
门铃响了。
连城过去开门,程郢的目光扫过她凌乱的鬓发。连城有种金屋藏娇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程郢递给她请柬:“宫内厅邀请出席晚宴。”
钟晓耳尖,听到“宫内厅”三个字,最后一块拼图也拼上了:正仓院高层当然一早就知道真迹无恙,之所以纵容网上闹出这么大动静,除了引出凶手之外,也是想扩大影响力——原本局限于文博爱好者,平均一次接待观光客在30万左右的正仓院展,这次五月特展观光量破了百万——有不少人不远万里从国内来看展。
“……还真是皆大欢喜呢。”钟晓枕着手臂,自言自语道。
尾声:
连城推着行李箱往登机口走,一个穿橘色和服的小女孩跑过来冲她鞠躬说:“有个漂亮姐姐托我和郁小姐说声谢谢。”
钟晓弯腰问:“哪个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说郁小姐知道的。”
“如果她不知道呢?”钟晓逗弄那孩子。
小女孩困惑地思考了片刻,回头朝入口一指,一抹深紫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钟晓谢过小女孩,转问连城:“……你知道是谁?”
“应该是中村——我把那件泼了墨的摹本修好寄给了她。”连城说。
但那不是真的。
——在梦窗庵看到枝子取指纹的时候,连城以为枝子会自己用,便可顺势解决这个隐患,没想到枝子会诱导井上出手。
枝子这是挑衅还是感谢?她能全身而退吗?那都不重要了。郁连城笑吟吟地通过了安检,走进如大鸟一般伏在地上的机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