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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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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火石间的变故,现场有片刻的死寂。
没有人出声,所有目光都凝固在卷轴上,墨水拖着长长的尾巴一滴一滴掉下来,像极了电子屏上的惊叹号。
“水、水、水!”连城和程郢同时爆出大喊。
奔忙的工作人员,乱作一团的现场,清水被送到台上,连城把画作从亚克力板上摘下来,尽数浸入到水中。
“赝品!”有人冷笑。被保安制住的黑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目光里都是嘲弄。
“赝品?”连城恶狠狠看住他,观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目光里的愤怒,就仿佛刀刃,一遍一遍刮过少年的脸。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响起了鼓:难道——
如果——
就是把握最大的那个人也忍不住有瞬间的惊恐:万一——万一它不是呢?万一它是真迹呢?但是他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真迹不可能被修复到这么完美的地步!
绝不、绝不可能!
他紧握的双手慢慢松弛下来。
“你凭什么说它是赝品?”连城冷冷地问,秀丽的面容在愤怒之下竟然有了几分凌厉。
“我看过视频!”少年昂着头,一脸倔强。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你们的修复师修复不了,我就修复不了?”连城的目光扫过摄像头,就仿佛扫过所有围观直播的观众。
有人不由自主躲避她的目光——尽管隔着屏幕。
亦有人坚持不懈地继续打出“赝品”两个字。
连城的目光落在记者的脸上。
记者咬牙迎上去:“郁小姐——”
“……是不是?”
“郁小姐见谅,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质疑,是因为在四月二十一日上午,程教授和郁小姐曾经投诉过物业的过失导致画作因为高温和紫外线受到损害,而据我所知,这两种损害对于书画来说,不可逆转——”
记者一鼓作气:“如果可以的话,请郁小姐正面回答我,在作品受到高温和紫外线双重伤害,且没有合适的固色试剂的前提下,郁小姐,你是怎么超越修复视频中的手法,把画作修复到……这个地步的?”
连城面上一闪而逝的惊慌被镜头精确地捕捉到。
观众多少松了口气:她慌张了,也许说明被墨污染的画作真的就只是赝品——这样想仿佛能让他们卸去罪恶感。
有不少人鼓噪:“请正面回答!”
“请正面回答!”
“请正面回答!”
“正面回答吗?”良久的沉默之后,连城慢慢抬起下巴,眉目间呈现一种类似倨傲的神情,“我希望我的回答不会让诸位感到冒犯。”
“郁小姐——”
“因为它是我国的作品,画者是我国古人,使用的是原产于我国的笔墨纸砚,我能修复它,因为千载之下,文脉相通——这个答案,你们满意吗?”
记者:……
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强辩除了激怒所有人之外没有半分好处。她心里打叠起一连串的反问,务必做到犀利和讽刺。
但就在她开口之前,郁连城又说话了:
“我只问各位一件事,如果不是赝品呢——如果它不、是、赝、品、呢?这不是我的程教授名誉的问题,这是贵国的国宝,一件经历了近千年的时光,穿越烽烟和战火仍然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艺术品!”
“你们……怎么办?”连城放缓了语速,她抿住唇,眼圈泛红。
程郢走过去抱住她。
“但它就是个赝品!”猩红色的字迹又浮了上来。
人们得到了鼓舞,叫嚣道:“赝品!”
“赝品!”
“赝品!”
充溢了整个电子屏。
又是这个人、又是这行字!
连城气愤到了极点,她挣脱程郢的怀抱,走到电子屏前大声说道:“把声道切给他!”
“……给谁?”耳麦里传来技术支持怯怯的问话。
连城指着电子屏上猩红的字迹:“让他说话——让他给出理由,凭什么说是赝品!”
网络终端的人犹豫了一下,他看到了那个女子眼睛里的怒火,他心里胆怯起来,但是数以万计的支持发言撑住了他。
“这不可能!”他对自己说。
他十余年的专业素养足以支撑这个结论,他没有错,他不可能错!这就是件赝品,必须是,肯定是!他是正义的——他就是来戳穿这一切、戳穿这对骗子!他们以假乱真,毫无职业操守!
他抓起变音器:“没有错,这就是个赝品!——高温和紫外线的双重损害不可逆,就算有合适的固色试剂,效果也不会比我强多少!”
声音尖脆,明显是个女声,直播间的观众欢呼起来:“浜田小姐!”、“浜田小姐!”、“浜田小姐!”
“但是如果那件作品并没有受到高温和紫外线的损害呢。”程郢开口,压住了电子屏上沸腾的字迹。
记者惊问:“程教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中村小姐还记得之前我请中村小姐欣赏画作时候说的话吗?我说,这件作品并没有遭受过高温和紫外线的损害。”
“没有遭受……”记者呆住,如果没有遭受、如果没有遭受——她不敢想下去。
“他说谎!”尖脆女声几乎是在尖叫。
“四月二十一日上午我们回到工作室,发现有人入侵——就是网上广为流传的误操作——不过幸运的是,当时画作并不在高温和紫外线下。”
“不可能!”记者脱口道。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
“……如果它不、是、赝、品、呢?这不是我和程教授的名誉的问题,这是你们的国宝,是一件经历了近千年的时光,穿越烽烟和战火仍然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艺术品。”、“而你们毁了它。”
程郢没有回答,只是凝视水盆中的画作。已经换过几盆清水了,污浊正在慢慢变得清澈。
沉默是一种极大的压力,场内场外都是,所有人心头都闪过连城的质问:“如果它不是赝品,你们怎么办?”
“他说谎!画作明明就在紫外线灯下我亲手——”
一瞬间直播室里、电子屏上都安静得很厉害。
一组IP地址浮现在电子屏上,然后是推特账号上的照片,穿武士服的男子。
泼墨少年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是你亲手摘下来,放过去的——井上先生,我没想到是你。”程郢淡淡地说,“原本它应该挂在墙上,等着晾干,等着全色和最后的装裱。”
已经有不少观众想起了“井上”这个姓氏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也很快有人翻找出来——并不难找,就在大山崎美术馆的视频里。
“井上先生质疑得没有错,经历过强烈高温和紫外线双重伤害的画作,无法修复到这个地步。”程郢又说道。
这时候网上已经唏嘘声一片,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郁小姐方才冒犯诸位,是为了激怒井上先生。”程郢看向连城,连城给观众鞠躬:“原谅我出言不逊。在使用现代手段修复文物这条路上,无疑贵国比我国走得更早,经验也更为丰富。”
记者回礼,面上仍是沉痛之色:“所以这件画作——”
她十分纠结,如果直播只是为了引出凶手,那么井上说的就是真话,那也就意味着这件是赝品。真迹已经被毁了——无论是毁在这两位修复师的操作不当还是毁在井上的恶意手里,这个结果都让人扼腕痛惜。
程郢从容道:“我没有说谎,我们幸运得很,当时被井上先生移到紫外线灯下的是摹本,真迹存放在恒温箱中,幸免于难。”
记者的脸色更为惨淡,她的目光投向水盆:“还、还能修复吗?”
程郢莞尔。连城走过来冲记者再鞠了一躬:“这件也是我的摹本。真迹辗转流浪六百年,还能够重见天日实在是很不容易,我们因此不得不万分小心——它如今在展馆中,静候各位鉴赏。”
不知道多少人松了口气,甚至是喜极而泣,也不知道是为了国宝的大难不死,还是因为卸掉了心上的重负。
也有对井上骂不绝口的,有好奇井上为什么这么做的,有约了亲朋好友前去观展的。工作人员收的收线,关的关镜头,忽然人群出现骚动,有人大步朝台上走过来。保安下意识拦住他:“站住!”
来人拿出一大捧足以淹没人脸的铃兰。
保安:……
程郢的眼眸中不动声色地掠过去一抹阴霾。连城笑了:“你怎么来了?”
那人凑近她低语道:“来显示一下存在感——感谢我吧,我要早一秒来,在五十万人的围观下给你来个求婚——”
连城:“……那咱们的流量就爆了。”
钟晓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