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人》王十九

18、百合

　　苏顽收了护花命牌，放众人出来。西门飞鸢见这法宝神奇，羡慕之意溢于言表。
　　苏顽微笑道：“西门大哥，这件法宝乃是他人之物，我只是借用而已。要论机巧，只怕要算奇肱国飞车第一，你又何必羡慕。”
　　姜浩“噗哧”笑道：“要论生气，尘世间也以你西门大哥第一。他一发怒就生出第三只眼睛，刚才你看见的就是。”
　　西门飞鸢“嘿嘿”一笑，叶莫病和马宁也“哈哈”大笑。
　　“姜大哥快说！什么第三只眼睛？”苏麟揪着姜浩便问。
　　叶莫病目视西门飞鸢，微笑道：“我以前也听说，奇肱国人情急之际则眉心开天眼，只是不曾得见，刚才急切间竟忘了此事。又闻有人苦行勤修，乃至将此天眼锻炼得厉害无比，却不知究竟有什么样的神通……”
　　“道听途说，不足为凭。”西门飞鸢笑道。
　　众人见他不欲多提，便去看那女童。
　　那女童原本缩成一团，埋头缩肩，看不清面目。苏顽将她放在室中一座榻上躺好，众人围拢过去，看见她模样，均觉说不出话。
　　良久，叶莫病低低叹口气道：“只是看她这一眼，此次来艳歌城，已算不虚此行。”
　　苏顽兄弟之前已听他提起过，他在王宫里读到前人著录，说是艳歌城虽在神州边陲之地，却是九州万国都有人来往的自由城池，名气之大，在神州也是排得上号的。
　　而且这座城又和神州境内其它地方一样，看人都是以丑为美。对他这个生长在深宫的黑齿国小王子来说，是真正的殊方异域，风土人情新鲜得别致。
　　只是他却没想到，来了几天，看多了各种丑陋人物搔首弄姿又飞扬跋扈，仪表美好的人备受作践又逆来顺受，新鲜劲儿一过，就觉得大为不平起来。他感叹这神州地界竟如此美丑颠倒，看人的标准和海外诸国大不相同。
　　甚至连他自己偶尔出门，也被艳歌城当地人视为恶形恶状的丑人，只是碍着他是派头甚大的远来客商，出手又大方，要赚他的银钱，不便公然鄙弃而已。
　　所以叶莫病又曾对苏顽兄弟笑称，他和艳歌城当地那些“美人”，已然相看两相厌，彼此都觉得对方丑怪莫名，污人眼目。
　　苏顽因艳歌城居民传说那女童容貌奇丑，已然疑心她必是非同一般地好看。
　　此时他见了她这睡姿，便觉无一处不可爱，却不知该如何形容。待听到叶莫病那一声赞叹，只觉得直说到心坎里一般。
　　过得片刻，那女童渐渐苏醒，缓缓睁开双眼，茫然看了一眼。
　　苏顽恍惚中觉得室内多了两粒明珠，宝光流动，照得满室生辉。
　　回过神来时，却见那女童已自坐起，目视众人，低声道：“我……我这是在哪里？”
　　苏麟笑嘻嘻地说：“你已经死啦！我们都是鬼，等着吃你！”
　　大家都笑起来。
　　苏顽正在默然微笑，忽见那女童微笑着瞪了苏麟一眼，只觉自己脸上笑容发僵。
　　他心中暗想：就算真有鬼，见了她这含笑瞪人的样子，必不舍得吃她。
　　目光一转，却见叶莫病神不守舍看着那女童，仿佛被瞪的是他自己，那一瞪已瞪掉了他的魂儿一般。
　　又见姜浩、马宁和西门飞鸢三人竟然满脸通红，额头微微见汗，神情甚是忸怩狼狈。
　　苏麟笑道：“你虽是最丑怪的小姑娘妖魔，却不该瞪我。是我哥他们救你的。”说着向苏顽一指。
　　那女童闻言，对苏顽微微笑道：“多谢你啦。”又对众人道：“多谢你们。”
　　众人却都不作声，只看着她发呆。
　　那女童又看向苏麟，好奇道：“我因容貌奇丑，被艳歌城众人视为妖魔，早已认命。可是你……你为何叫我小姑娘妖魔？单叫小姑娘，或者小妖魔，岂非更为顺口？”
　　苏麟又朝苏顽一指：“你问我哥！”
　　苏顽猛听他把自己随口胡诌的瞎话当众说出，那女童又正看过来，顿时心中大急，额头冒汗，忙喝道：“小麟……你敢瞎说！”
　　“他是不肯说的了。你就告诉我罢。”那女童看了苏顽片刻，微微一笑，又轻声对苏麟说道。
　　苏麟又歪着头打量她片刻，笑道：“前日我哥带着我，刚到艳歌城，见了街上几个洋洋得意的本地美人，看倒了胃口，便说不如去看妖魔鬼怪。又怕我乱要东西，他没钱买，就编鬼话儿哄我，叫我千万帮他留心盯着，要是遇到一个此间人公认最丑怪的小姑娘妖魔，他就要拉住她手，从头到脚，狠狠看她十七八回……”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莫病等人已轰然大笑。
　　苏顽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再看那女童一眼。
　　那女童也是脸色飞红，又微微瞥了苏顽一眼，随即掉转目光，对苏麟道：“他……他当时是逗你开心呢。你可别再对人说这话了。”
　　“我不说也可以啊。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苏麟笑道。
　　女童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苏麟的脑袋，微笑道：“我名百合。你叫我百合姐姐好了。”
　　苏顽听百合对苏麟自称姐姐，只见她约莫十二岁光景，仿佛比自己年纪略小一点，又比苏麟略大。
　　他这是特地静心打量才看出来的。百合却是一个照面之间，便把诸人瞧出几分底细，这等灵慧心思，令他心中暗暗称奇。
　　又见百合身上白衣质地甚为粗糙，似是家织粗布做的，袖口已略见破损。除了两只十分陈旧的耳珰，从头到脚并无珠翠。
　　可是因为容貌生得太好，不管跟苏顽兄弟穿的家常罗衫相比，还是衬着叶莫病等黑齿国一行人身上的精美衣履，她这一身竟都不显得寒碜。
　　她既已叫做百合，苏顽便觉得，没人比她更配得上“百合”这名字。
　　“百合姐姐，我们就在一起玩吧。”苏麟高兴地说。
　　百合忽地垂头，沉默不语。
　　半晌，她才说道：“爹爹死了，我在这里也已无处容身，我该走啦。”
　　“你打算去哪里呢？”叶莫病诧异道，“你被艳歌城人视为妖魔鬼怪，又被城主迫害，只怕出去是寸步难行。”
　　苏顽也道：“是啊，我们在这艳歌城中，还一直被人当丑八怪呢。别说……别说是你……”
　　“百合妹子，你的祈祷居然如此灵验么？居然火烧、水淹均无伤害。”姜浩问道。
　　百合低声说：“落入城主手里，我已不存生还之想，其实没有祈祷。刚被绑上柱子，我就已晕了过去。没想到……被你们给救了。”
　　“你却晕得很是时候，免去了水、火、箭三番惊吓。”西门飞鸢微笑说道。
　　苏顽颇觉诧异，忍不住说：“既不曾祈祷……弓箭还好说，是我们给挡住的。那水火两场灾难却是如何避免的，可让人费解了。”
　　“都说你因……因爹爹惨死，发誓引发红雪，是否确有此事？”叶莫病也问道。
　　百合眼圈一红，流下泪来：“我爹为人最好，一生遭际却是最惨，更没料到竟会被诬蔑是贼，还被拷打致死。所以我……我守着他哭了三天，心里越来越痛，迷迷糊糊之下，就发了重誓……”
　　苏顽听她说起她爹时，言语之间，似是她爹经历了不少故事她都知道，正打算询问，又见她神情哀伤欲绝，就不再问了。同时又觉得她这悲感流泪之态，也是说不出的好看。
　　又见众人都只看着她，呆呆出神。
　　过了一会儿，叶莫病忽然说道：“百合妹子，你既已父母双亡，现在这里又无法容身，不如也跟我等回黑齿国吧。我父母兄长最疼人，必定会对你十分体贴照顾。这话我对二弟三弟也已说了。你们若能一起和我回去，那是最好不过。”
　　“正是。你在这艳歌城一带，只会平白无故被人当作妖魔，若是去了我们黑齿国，只怕人人见了你都当是天仙下凡了，把你供起来都肯的。”姜浩、马宁都诚恳地说，“我们黑齿国虽是化外之邦，不比神州这样的上方大国，却知道是非好歹，分得清楚美丑。”
　　西门飞鸢也凑趣说道：“对啊，索性大家就一起到黑齿国去。你要是闷了，还可以坐我的飞车到处玩……”
　　百合缓缓朝几人看去，显得十分犹豫。
　　苏麟也笑着劝道：“百合姐姐，去吧。叶大哥人可好了，我和我哥都跟他结拜了。他那里又好玩得紧，人人拿蛇虫当粉条生吃，有的吃青蛇，有的吃红蛇……我也真想一起去啊。以后我也要学着尝尝那粉条的滋味……”
　　苏顽见百合原本有点头之意，正喜她有了着落。猛听苏麟说出这话，只觉他以己度人，纯是一种天真任性的顽童心思，稚气得让人好笑。
　　似这样完全不忖度他人好恶，竟对女子张口“蛇虫”闭口“生吃”，还说是好玩，哪能劝得动人？只怕反倒要给人坏事。
　　果然，百合一听到黑齿国人人“拿蛇虫当粉条生吃”，登时浑身轻轻一阵哆嗦，难以置信地看着苏麟。
　　又见她接着偷眼打量叶莫病一行人，细看他们言语之间，口唇开合、黑齿微露的种种情状，越看越生出惊疑之态。多半她是在推想，黑齿国诸人个个齿黑如墨，只怕是吃蛇太多被蛇毒侵染成这样也未可知……
　　百合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多……多谢。我不去啦。我最怕蛇，看见一次就有几天睡不好觉。”
　　苏顽见叶莫病本来满脸期盼之色，百合拒绝之后他立刻神情黯淡，显是大失所望，只觉十分不忍，不禁想起姜浩说的“我家公子人见人爱，谁都不舍得让他不快活”等语。
　　他们此时已是结拜兄弟，叶莫病是大哥，苏顽是二弟，自然更不舍得让他不快活，于是对百合劝道：“你就跟叶大哥去吧。叶大哥人品心地既好，又是黑齿国王子，他那里又不是只有蛇可吃。你去了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一辈子都不会瞧见。”
　　百合摇摇头，低声道：“也不光为这个。我……我要回自己家去。”
　　“莫非你也不是这艳歌城土生土长的么？”苏顽问道。
　　百合再次摇了摇头：“我家本不是这里的。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恍惚记得幼小之时，曾住在一个很大的园子里，妈妈抱着我，经常在花园里荡秋千……那座花园在一处很高的悬崖上，从卧房窗子就可以看见岩石下的海水……后来就到这里了……两年前，妈妈死了，现在爹爹也死了……”说着，她又泫然欲泣。
　　苏麟忙拉着她手道：“百合姐姐，别哭啦。你既不跟叶大哥回去，不如先和我们一起走吧。等我们事情完了，就去黑齿国找叶大哥他们，大家再一起去找你家的花园，好不好？我哥和我，都会保护你的。”
　　苏顽听苏麟说出这话，心里却觉得有点儿悬。
　　他们兄弟二人，尚且是跟着餐花道人，不知会被他带到哪里。
　　百合能否和他们一起同行，那还得道人点头才是。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十分不舍与百合分开。只觉能多聚得一时，便多聚一时，那也是好的。
　　百合对苏麟微笑道：“姐姐和你们一起去啦。”她看一眼苏顽，又道：“不过，你可不许欺负我，拉住我手什么的……”说着，已是满脸红晕。
　　众人早听苏麟学舌，知她说的必是“不许拉着我手，从头到脚，狠狠看十七八回”，尽皆放声大笑。
　　苏顽窘得面红耳赤，只恨没地缝可钻。
　　他瞪了苏麟一眼，结结巴巴地道：“小麟最是淘气，你……你别信他乱编的鬼话……我……我不拉你手便是……”
　　苏麟笑道：“嗯。我哥说话最算数了。他说不拉你手就一定不拉，不过看还是要看的。就算不狠狠看，也要轻轻看、偷偷看……”
　　苏顽恼羞成怒，恨得牙痒痒的，便红着脸跳起来，伸手就去拧他的嘴。
　　苏麟惊叫一声，钻到叶莫病身后。叶莫病忙拦住苏顽不让他过去。
　　姜浩和西门飞鸢等人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正笑闹间，苏顽忽见百合脸色微愠，知她恼众人拿她取笑，忙正色道：“明天一早，我和小麟就去东门和人见面出发了。你真不跟叶大哥回去吗？这一路上不知还会有什么危险，你可要想好啦。”
　　百合点点头，微笑道：“既有你们在，我也什么都不怕了……”又轻声对叶莫病道：“叶大哥，对……对不起，多谢你们。”
　　叶莫病微微叹气，索然道：“那好罢。既然你们明天就走，我也再过两天就回去啦。”
　　说着，他从荷包里取出一面小小的漆黑玉牌，递与苏顽道：“这是父王赐给我的玉牌。你们到了黑齿国，给人一瞧，众人便知是我的好兄弟到了，必会善待你们。你们办完事径直来吧，切勿让我牵挂悬想。”
　　苏顽见那玉牌别无字迹，正反面却都刻着叶莫病的微笑头像，神情栩栩如生，忙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顽兄弟和百合三人，与叶莫病等洒泪而别，走了一段路，还见叶莫病等人站在客栈门口招手。
　　苏顽见苏麟拉着百合的手，边走边“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百合时时微笑，他自己也开心起来。
　　他心中暗想：这些日子以来，从来不见小麟这么开心。见此情景，谁料得到这是三名孤儿流落他乡？有她在，倒是让我少了好些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