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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身在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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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场难以醒转的噩梦。无数的声音砸过来,山风的泣唳遮不住在山壁上反复碰撞出回响的杀声震天。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还有破音的嘶鸣在苦苦哀求,求这个持刀立在桥端的人:“别砍啊啊啊——放开我,让我过去帮他们!别,求你了李爵,不要,陈老你放开我,求求你,我行的!那是茳哥,他还在桥上,兄弟们都……求你啊陈老,放我过去,我能带他们回来,再等等,等,等我……别,啊——”
李爵没有回头看她。
他不敢回头看任何一人。包了半边脑袋还要背着许牧的田力,自废一臂的陈森,浴血鏖战两日已形容崩溃心绪癫狂的辛星,并三五伤残的衙役,此刻都成了李爵的难以面对。而桥的对岸,是以玉石俱焚之心力战三煞的凌觉。他本不必如此,这里的许多人,本不必如此。
凌觉送他们走,逼他们走,也把自己和另一些性命决地踩进黄泉路。
许牧拍拍田力肩头,花白的发丝宛如枯草蓬垂在面上,灰心丧气:“物证已失,我本无用,放下我吧!”
李爵猛回头,目眦欲裂:“你以为把你交出去大家就能活吗?就你想活着?就你配活着?”
许牧愕住。
辛星攀着陈森的独臂慢慢滑到地上,张大着嘴嚎啕,却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她喉咙里有团火,撕裂着疼,泣出了血。
陈森目光偏过来,亦哀亦愧。
李爵执刀的手不住发颤,狠狠心扭头举刀过顶,另手按住了桥索。
身后倏来垂死的悲呼,是一声尖细短促的“啊”,呕哑破碎。
臂抖,刀颤,迟迟不肯落下。口硬心软的一个人,欲断难断的两难情,李爵并非冷面判官,他只是六根不净七情难舍的凡夫俗子,是人。
似有莫名的灵犀,是时,桥上奋战的林茳忽抬头望向此岸,看见了李爵,亦看清了他的刀,神情不由顿了顿,旋即释然地笑了。他一身的伤再泼了一身的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小腹的创口犹在汩汩往外淌血,可居然不甚疼痛。大约是麻木了。失血的身体又冷又木,好想就地躺下来,去他的死活!
这般想着,林茳竟将手上的半柄断刀放下了,任由对面的人持剑刺来,他毫无抵抗迎面撞上去,锋刃当胸穿过。血缓缓洇透衣衫,出得并不多。没有他口中滴落的多。
桥头的李爵厉声惨呼!眼睁睁望着林茳借势拥住敌人,用尽气力从桥索边翻了下去,双双坠向崖底。
“呀——”李爵目眦欲裂,挥刀狠狠斩了下去。一记复一记,单手砍,双手斩,眼底铺满了血色。
桥终于断了!
桥上的人无论敌或友,全都跌落下去。空绝的山谷中,鼓风的衣衫好像跹蝶残羽,向着深渊旋转而下,飘啊飘,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仲贤!”
陈森凄凉地看着那方背影不堪重负直直跪了下去。
李爵一头又一头地磕着,磕天磕地磕回不来的命,将原是松软的泥土也砸得闷响。
两天,两天前所有人都在。
两天前,县衙被黑火夷为平地。
被强行扭上马逼返大营的高甪心里头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的。他既敢冒死渎职前来,一心便只为情,要因私废公,拿前程赌两心不悔。
他何尝不因有怕?君臣权争搅进了江湖局,朝有朝的规矩,野亦有野的规矩,两种规矩是否一体或者各自拉锯?诸般立场,江湖里的人从来难以计算,朝堂上的面孔同样不得算计。敌友只在朝夕!
所以高甪想来,非来不可。怕错过后成永诀,无法亲口言爱,叫那犟头倔脑的痴人平白远他又念他,猜猜想想,复生了怨怼。
如今话明心定,却叫他独自离开此间诡谲的阴谋只做个旁观,情不肯依,思恋不肯依。
可凌觉说:“你不走,他纵功成也难抵你的罪,或为救你再向那人卖一次命,你又愧否?”
说这话的竟不是那个笑容温和的凌觉,而是一贯冷面冷情的凌孟然。
高甪顿时无言。
边上李爵倒是呛了回去:“说别人全是道理,自己负过几人数得明白么?”
凌觉冷睨他:“我只恨没能负尽亲恩,赔了妻儿,赔了兄弟,赔上余生给了这个凌字,负向来生去。”
“冯西园为你……”
“天下无不可利用!”凌觉倏然高声,打断了李爵的忿忿,“我眼中只剩利害,情是凌觉的,人也是他的。”
李爵气得心口又发闷,按着前襟喘得哼哧哼哧,仍要骂他:“放你娘的瘸腿儿屁!他求你来你就来,转头赖账说当人是个物件儿使唤,有脸做没脸认,你龟儿充什么龙王三太子?”
凌觉垂睑漠然:“西园求的是他,上令留的是我,这命我卖得比你早,得卖一辈子。”
李爵噎住。
高甪揽住他,忧心忡忡:“仲贤伤没好,万一?”
李爵忽用力搡了他一把:“人家卖命活该陪爷爷死,你掺和什么?他死是一笔勾销,你把命栽在这儿还得让人追屁股后头株连个全家。滚你个蛋去,别没事儿找事儿!”
高甪知他色厉内荏,全是急得怕得,遂也急:“你便要气死自己吗?你死了我却向哪里去?替你卖完了这趟命追你下黄泉,叫你赶也赶不走!”
李爵听不得带死带生的重话,手指头几乎戳人鼻尖上直跳脚:“高乐平,你给我滚!”
高甪不顾凌觉和田力在场,一把将李爵搂进怀里,猛地在他耳边大吼:“啊——”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凌觉都惊瞪了眼,李爵更是陡然安静下来,听着耳畔长音消灭,呼吸里似有哽咽。
“不来找我,你还能去哪里?”
李爵双瞳收缩。
“你没有家了。你只有我!”
李爵攥着拳,不肯回抱他。
“是你自己说的,你没有家了。所以你必须来找我!我走了,仲贤,我等你回家来!”
李爵的手环了上来,起先落在腰际,又顺着腰带滑一滑,圈成了圆满,再向上,收紧,怎样都不愿放开。
翌日乔装离城,快马奔出六十里,碎石河滩有伏兵。马上的人褪下兜帽,毫无疑问是高甪。手一扬,四面八方人影攒动,又不止高甪一人。
然而凌觉料到了高甪行踪败露,料到了杀机在途,却料不到对手用极,剥去衣甲的官军缠住了高甪,另边厢雇请了江湖恶道强攻县衙。雷门本来焰火师,硝石火药里炸出了江湖血路,正经生意开山修矿,不正经生意弹丸索命。此番他们来开县衙的门,要索许牧的命。
轰隆隆砖瓦崩上了天,烟尘里窜出人影两道,李爵双掌护着一行人退走,凌觉则仗剑返身迎向了贼众,攻守之间俱是决意殊死。
丧家之犬!
这是李爵唯一能想到的词来形容死里逃生的这几个人。包括自己。
陈森不知第几次把辛星往上拽起来,好不让她踉踉跄跄跪坐下去。小妮子真的走不动了!就连爬都爬不动。没有人理她,她便敢就地趴伏下去,任凭天收地葬。
老陈森其实也已经强弩之末。他断了一臂,血虽止住,到底老迈,靠着结实的身体底子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李爵并非置之不理。只是辛星恨他!更恨无力改变败局的自己。她自暴自弃地同所有人作对,除了前辈师长一般的陈森。为她失了一臂的陈森。
以前她只知道毒蛾子沾上手会痛痒,却不晓得人炼的毒蛾子还会咬人。咬了人便不撒口,毒液顺着血往上爬,要爬进心爬进肺,叫人喘不上气,活活憋死。
那蛾子青天白日缓缓悠悠在屋檐下飞,一时错觉当做了黑羽的蝶。见它朝人撞过来,辛星下意识想挥手打开。便只刹那,陈森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扬手挡一挡,那蛾子径直落在了老人挽起衣袖的左臂上。肉眼可见的黄褐色脉络沿着老人手臂的血管蔓延开去,快到辛星来不及截断。陈森自己截了。素日收在靴筒中的短匕身薄刃利,借一气真元,削骨如泥,齐肘而断。
密如绵雨的细针在衙役的哀嚎声里投洒下来,钉落一地黑斑。陈森说,那是凌觉给他的暗器,名为时雨。针入肌理即刻难寻,毒不致命,但能叫人痛不欲生,恨不得把全身都抓烂。以寡敌众时,脱身保命最适用。
不待辛星替陈森妥善包扎,巨大的爆炸声便自前衙传了过来。
田力护着许牧,被飞石砸破了头。许牧也让冲击波掀翻,摔得七荤八素,一介老儒肝胆俱裂,吓得当场瘫软。
凌觉来得很急,李爵战得也很急,一切都是混乱的。人人都想活命,又不想束以待毙,反击与苟且自保的念头甚至都不够在意识里做一番天人交战,全凭本能,有的人在逃跑,有的人则抓起武器折身向着危险而去。
但李爵无法谴责嘲讽或者赞美任何一方。他与生俱来的尖锐里亦抱持着自己的道理和主张,对于真实的人性,即便不认同,但也不忍蔑视。于是他自己拾起刀一步一杀,却频频回头对着分辨不清的面孔一再吼叫,让他们走!走!走!
就像在山谷彼岸凌觉做的那样。
就像,此刻他下意识的举动。
“差不多了吧,李师爷,还打?”
每张来到李爵面前耀武扬威的面孔他都不认识,他一律管他们叫:“狗东西,想怎么死?”
来人并未生得面目凶恶,只是眼神中毫不掩饰得意,笑容满是奸邪,看起来惹人恼烦。他装模作样看了看李爵等人过来的方向,遗憾地连声啧啧:“堂堂凌家当主,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李爵朝身后撇了撇嘴,哼笑:“千里眼顺风耳,风都不往这头吹,你看见谁死谁活了?”
“横竖,他飞不过来!”
“对!横竖你都是要死!”
一言不合,刃口上分晓。
双剑相斩,迸发星屑,继而摩擦出刺耳的滑音,暗劲涌动,各自震退。
凌觉拄剑立稳,身前是两道深深的足迹,剑尖也没了三寸在土里。他鸦青色的衣上有三处利器伤,一在右前臂外侧,一在左鬓,一在后背脊柱偏左自上而下。三处均见血,但似乎又伤得不深。
对面三人则一扑绝,一呕血,剩一人站在足迹的另一端桀桀怪笑:“不亏啥!不亏啥!”
凌觉蹙了蹙眉,深吸口气,硬含住喉间涌上的半口腥甜,轻描淡写地提起了扎进土中的剑。
那人摇摇头,颇为惋惜:“死也要当狗啊!”
凌觉冷眉冷眼:“一条走狗嘲笑别人是狗,滑稽!”
“狗也该挑对主人!”
凌觉眉梢颤了颤,竟微微笑了下,眼神仿佛观睹世间稀奇:“你的主子选了你当狗,不许你做人。而你还要跟人炫耀自己这条狗当得特别称职,叫人跟你一起学着当狗。见识了!”
对方犹自贱笑:“可惜你也不过是条狗!”
“你搞错了!”凌觉忽而乖戾地笑起来,双眼兴奋地张大着,宛如邪灵附体,“我,是狼!杀不死的恶狼!”
硕大的十字将军剑被森白的钢牙钳住,凌觉猛兽般四足抓地又疾速弹起,狠狠扑向那满目惊骇的“狗”。
鲜血泼洒,李爵低头看看自己胸前泛着磷烟的黑掌印,亦是一口腥血压不住,直喷了出来。
他抬起手背揩一揩嘴角,身形摇摇晃晃,一指肩胛骨上卡着短剑的对手,气息不稳地吆喝声:“再来……”
那人按着膝头撑一撑,没能站起来,身体动一动便让更多的血渗出来。他已叫李爵划得体无完肤。
随来的二十多人也被田力和辛星杀得干净。他两个各自拣棵树,靠在上头勉强站立,苟延残喘。血与汗混在一起,刺得伤口生疼。许牧瘫坐在地,腿上枕着双眼紧闭的老主簿,不知死活。
林子里倏然静止下来,唯剩下几人紊乱的呼吸声,垂死的,气馁的,强撑的,不屈的。山风卷一卷,格外悲凉。
“看,我说了,”李爵随手在地上拾一柄刀,咧嘴笑出一口染血的牙,兴高采烈,“你,是要死的!”
刀扬起来飞快地劈落。
唰——
白缨的长枪带着鸣音破空而来,自侧面将人脖颈射穿,血瞬间将白缨染作殷色。
凌觉止不住坠势,只得双手在将要歪倒的尸体头顶借一把力,径直翻了过去,落在尸体身后。他背微微佝偻,双臂垂落,手指还维持着兽爪张起时的僵硬。有低低的吠吼自他喉咙里发泄出来,牙齿将铁剑摩得铮铮作响,涎水顺着剑身往下滴落。这人当真不是凌觉,也不是孟然,而像凶兽,仇恨愤怒,亟待以血疗慰。
他瞪着失却理性的双瞳看向银枪来处。有一人正轻盈地跃下马,丢了缰绳,缓缓而来,说:“我不找你!”
兽状的人警告般又吠了起来,声音比适才提高了不少。
来人凤目含媚,抱臂莞尔:“你不出来,我可qin他了啊!”
当啷一声,重剑落地,凌觉扯袖拭涎,蹙眉不快:“荒唐!”
冯西园两手掐腰,摆着胯风情万种地走到凌觉跟前,秀指点在他眉间用力推了下,啐道:“装!”
凌觉失笑:“怎知是我?”
冯西园翻了个白眼:“孟然比你爱干净,他一定会掏帕子抹嘴。”
凌觉无奈地摇摇头:“我知他还不如你深。”
冯西园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他扶住,小心避开他背上的伤,言语间更是放柔:“我说过,你也好,孟然也罢,我交的是你们两个。如果崽子愿意,我同样可以与他结为知己。只是最终,我对你动了别样心思罢了!”
凌觉别扭地挺了挺背,忍着疼没吭气儿,缓一缓,蓦沉声:“你不该来!”
冯西园眨眨眼:“你没睡着呀?”
孟然垂眸,神情恢复了以往的冷清:“我不想你再涉险。”
冯西园颔首:“那时你说过,我不该心慈手软,放走邱淼后患无穷。我没有听你的。”
“听了,便不是你了。”凌觉拒绝了冯西园的搀扶,往边上去了一步,“何况无论你的决定为何,都不能改变我利用你的事实。”
“但你不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可是他会难过。就像我对芣儿,遗憾,愧疚,悲伤。而我不想他跟我一样,最后剩下的,只有怀念。”
冯西园歪着头,顽皮地笑笑:“我若不来,岂非也只能怀念了?”
凌觉默然。俄而,长吁一声:“你这样看低了孟然的身手,回头他又得玩儿命练武了。”
冯西园复欢欢喜喜搂了过去,挤挤眼道:“我在,他不爱出来扫兴的。”
“那你打算赖几天?”
“爱赖几天赖几天!反正二郎那里有乐平在,咱们江湖儿女急流勇退,风流快活去。”
凌觉扶额,哭笑不得。
李爵可笑不出来,边捶打高甪边急赤白脸地骂:“谁他妈让你回来的?人都在前头堵着你了,脱了身还不赶紧麻利儿滚回大营去?等着人参你呐?凌觉身上多背两只鬼,你比猫多九条命是不是?你他妈嫌我气不死是不是?”
高甪倒乖觉,低着头任打任骂。只等李爵累了打不动了,恍惚意识到自己已被对方小心地揽在臂弯里,继而轻柔地抱一抱。
“仲贤,我给你包伤口。”
李爵两眼一热,也不再骂了,松了精神头,径直在他怀中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