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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白案红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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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炉的炭火才旺盛,锅中水还未沸,马千里就看见清晨的雾霭里一道蹒跚的人影自街角转出来。他眯起眼仔细认了认,确定是李爵,双眼不由眯得更细了。
县衙离这处市口其实只两条街远,平常走一走权作散步活动活动腿脚,却让伤病未愈的李爵走得气喘吁吁,过来一字未言先扶着桌子一屁股坐下,咳了个荡气回肠。
马千里的烫伤早已好全,不肯再让贤妻陪着来摆摊。此刻他手里端着半篾馄饨将下未下,觑一番李爵形容,双眉挤出方深深的“川”字。犹豫片刻,还把馄饨放回案上,提起自用的铁壶倒了半碗温水端过来,冷眉冷眼地往李爵面前一撂。
李爵半耷拉着睑,看看水碗再抬头看看满脸嫌恶的马千里,笑一下咳一声:“嘿、咳咳、嘿嘿,你改营生卖茶水了?”
马千里尽是睨他,没搭腔。
李爵把碗推开去,言语挑衅:“爷不喝没颜色的水。沏壶碧螺春来!”
寒酸的街头馄饨摊上哪儿来的碧螺春?有也轮不着他喝。
马千里收起水碗,瓮着鼻子道:“今天不做你生意,走!”
李爵犹是喘,笑得古怪:“一年了,你没跟我说过一个字。”
马千里后背冲着他,兀自包馄饨。
“你可以不卖,我也可以不走。”
马千里手上顿了顿,气哼哼把馄饨皮扔回竹篾里,抄起长柄勺指着李爵:“你究竟要从我这儿得到啥?命是吗?我给你,来拿呀!”
李爵摊摊手:“这话该我说的。不是你嚷嚷要毒死我么?你打算,几时动手?”
马千里怒目而视:“你有病是不是?想死自己吊脖子去!跳河扎刀子吃耗子药去!病了别治啊,活过来干嘛?”
李爵居然自嘲地笑了下,点点头:“对,对,是不该治的!”
马千里气结,骂也不是打更不是,最后顺手抓把碗里切好的葱花丢过来,打不到人,平白撒了一地。他真是弄不懂李爵这人,不知他心搁在了善恶哪边,也不理解他是真的生不如死,抑或视死如生。
其实多数时候他很怕这个年轻人,噩梦里挥之不去那张诡厉的笑面,在少年郎的耳畔说诱惑的低语,令他提刀自戮。血喷上了天,将梦境里的每一寸都染红。金旻死了,马千里的孩儿也未能有幸来到世间走一趟轮回,李爵说一命抵一命,金旻和他两清,自己则欠金旻一条命,还欠他马千里一条命。马千里觉得这笔人命账算得不对,算得太乱,可又不知该怎样算,如何清。
所谓下毒诚然是虚张声势,恨意再深,马千里也不愿再见这阴差阳错的案子里多添人命。他只是个会做面点的白案小厨,手艺勉强糊口,为人算不得正直,平平常常的平头百姓,只求每天两餐一宿,天灾人祸都躲过去,活个有子有孙,活到寿终正寝。
若非遇到李爵的话。
“可即便没有你,我还是要贪杯误事,又冤枉金秀才昧了我的钱。”马千里望着锅里头嘟嘟翻滚的热汤,怔怔地说着,“没有你,我永远欠着金秀才一份公道。这一年我天天想,越想越觉得,其实是你解脱了我和金秀才的后半辈子。而我只要恨着你一天,就想不起来去懊悔。”
马千里两手紧紧攥拳,心头一句话埋了太久,咬着牙吐露,一字又一字,隐隐发颤:“我不想杀你,真的不想!”
李爵默默听着,将他人的剖白添作眸底一双落寞,转向心头绕一绕,随着叹息翻涌上来,撒了一身的寂寥。
“连你都不要我,我又能去哪里当一张熟人熟面?”
马千里困惑地望过来。
李爵扯动嘴角勉强勾勒出撇笑意,还说:“再煮碗馄饨吧!吃完就走。”
像此生终了灵魂熄灭,红尘里孤零零历过一遭,百孔千疮。
沸水里氽起了饱满的馄饨,猪油葱香乘着热气再度弥散于清晨的市口,勾动了新一日的活色生香。
今天马千里盛给李爵一碗正好十二枚馄饨。
李爵慢慢搅着馄饨汤,舀一匙吹凉了,提至唇边忽顿住,到底没喝。
“我原有个哥哥,他爱吃馄饨。”李爵低头望住碗里,面上冷冷清清的,“每回至多吃十个,多了总吃不下。小时候他哄我说数着数吃,每个数字都有意义,五是丰饶,六是顺意,七八九十,凑个整就是十全十美,所以他就吃十个。
“后来有一次,他病得厉害,嘴里头发苦,什么都不爱吃。勉强吃了几口馄饨,我给数着,才七个,我不答应,闹着非要他吃满十个,要十全十美,吃够了数哥的病就该好了。他便吃了。硬吃!吃下去再吐出来,反跟我赔礼,说对不起我。我哭,跑去后厨大吃,一顿吃了三十个馄饨,撑圆了肚子回来还跟哥哭,讲好以后我替他吃,吃好多个十全十美。”
马千里立在锅旁默默听着,蒸汽随风扑到面上,烫热了眼睛。
李爵又拿起汤匙,舀一粒馄饨看一看:“我哥死了。被我害死的!”说完一口咬下馄饨,用力咀嚼,用力咽下,再舀再吃。没有狼吞虎咽,但吃得很快很急,像完成一场迫不得已的任务。
吃够十个,丢放匙,抹抹嘴站起,在桌上留下足额的铜板,倏然朗声:“来呀!”
与此同时,马千里手上大勺猛然落入沸水中翻搅,直泼向上,高画一笔弧瀑,滚烫地撞上了飞扑而下的身躯。
李爵赶上来,左手揪住马千里后领直往后带,右手里陡现一柄短剑横在身前,正格住两支三叉刺。他提元再抗,内力震退来人,转将马千里护在身后,大骂:“找死!”
马千里气哼哼回一句:“你招来的!”
李爵面色阴沉,呼吸也重,恨起杀心,短剑改做反手握,一挥挡一斜挑,游步腾挪间在两名刺客身上连划了二十七道血口。闻得双刺落地,刺客腕筋齐断,一人顷刻废武。另一人持环首刀,兵刃尚在手,却也站立不稳。他伤口全在腿上,最深的一剑贴着股沟,差些断尽□□。
而李爵只用了一只手一柄剑。他的左手始终带着马千里,未叫险恶伤他分毫。
环首刀还举了起来,刺客不退。
李爵猛地搡开马千里,将短剑交在左手,右手立掌拍向前去。
刀劈下,掌风劲,玉石俱焚。
倏生变数,有外力蛮横切了进来,强挑起刀锋。李爵一掌正拍中刺客气海,直打得他喷血气闭,倒飞出去,落地再起不能。
一击得逞,李爵不喜反怒,狰眉狞目向来人:“监视我?!”
来人是凌觉,双手拄剑朝地上的伤者投去一瞥:“是他们跟了我一夜。”
李爵扭头瞪那废了手的。
那人则望着凌觉不肯置信:“你没出城?”
凌觉依旧眉眼冷淡:“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么?”
“凌、凌家是……”
“是,也不是!”凌觉睨了眼气急败坏的李爵,“我的确应了一桩闲事,不过我也很不喜欢身后总有狗跟着。”
刺客扑通跪倒在地。
凌觉歪着头问李爵:“这人你要?”
李爵呼哧呼哧喘,才犟头倔脑说声:“废话——”半口腥血上溢,伴随话音呕落,他自己先怔住。
凌觉提剑掠身迅疾闪出,先将刺客穴位点住,返回来将李爵搀一搀。
李爵还逞强,想要甩脱他,胳膊才抬起来眼前便是一黑,径直扑进凌觉怀中。
边塞少起高楼,视野中的一切都是坦荡直白的,将风都纵得放肆许多。
鹰在天空盘旋尖啸,羽翼舒展,像在接受光与云的洗礼。它领着绝尘一骑飒踏奔来,叩响了城关的门。
一日里反复折腾,李爵本已向好的伤势急转直下,饶是凌觉慷慨,祭出修为相救一场,也只得暂时压制伤情发作,其人尚昏迷着。
凌觉也分辨得出,能要李爵命的非伤,而是余毒。
斗室内两人对面而坐,老主簿难掩气馁:“我不该给他那些药粉。”
凌觉居然展颜一笑,叫气质焕发得温厚了起来,与前一日判若两人。他好声好气地宽慰陈森:“但您若不给他,这一出诱敌之计也使不出来了。”
陈森看着眼前似灵魂脱换了的人,仍沉浸在巨大的惊诧中回不过神来。
凌觉则习以为常了般,笑得谦和:“他累了就惯爱躲起来睡觉。”
陈森无措地点了点头:“唔!我以前听小叶提过。你,呃,您是最早的那位!老朽是说……”
说也说不清,一团乱麻。
凌觉更笑:“凌某区区江湖晚辈,陈老莫要折煞了我!”
“哦、哦,好!”
“呵,真怪!”凌觉瞥了眼内室,言语间竟约略涩然,“明明都说他凶,却还同他更亲近些。因为我看起来很难取信于人,是吗?”
陈森望着这张始终笑吟吟的面庞,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人事的疏离判断竟然如此狡黠反常。习惯了笑里藏刀,宁愿面对直率的铮烈,而不肯轻信友善。但于真正怀抱善意的人来说,这样的猜疑防备,又何其无辜?
老人自嘲地笑了下,摇摇头:“信不过自己罢了!”
凌觉莞尔:“您很强!”
“使毒方面?”
“小叶说过,您是好老师!”
陈森愕然,旋即苦笑:“臭小子可总骂我是祸害。”
“他还骂我是懦夫呢!”凌觉说完顿一顿,少见地挤挤眼,显得顽皮,“我确实挺鸡贼的,难为的事都推给孟然去挡了。”
陈森突然促狭他一句:“只要别把难为的人也推给他就成。”
凌觉张大眼,哭笑不得:“我就当您是认可我与他并非一人。”
陈森也笑:“老朽其实不太懂,不过看着你和他总是差别甚大,不如就当你们是对孪生兄弟罢。”
凌觉孩子气地歪着头,想了想:“嗳,确实可以说是孪生兄弟!只是我这个哥哥当得不太像样。”
言罢,两人都乐了,气氛愈加圆融,又闲话了不少时候。直到田力进来,请凌觉往县太爷许牧房中一叙。凌觉似也等着人来相邀,起身捋袖掸衣,欣然而往。
临去前方想起来,还自袖袋里摸出只小瓶交给陈森:“这是小叶配给西园的药,不妨也与他试试。”
陈森接下来,好奇问一声:“冯妈妈也?”
凌觉垂眸叹息:“还是一年前受的伤,落下些病根,不能气,说话急了也能堵着心口,一时厥过去。同二郎这病症挺像。小叶配的是救急救心的丸药,药理我不懂,您老看看能不能用。”
陈森恍然,连连称谢。
随后便告辞出来,跟着田力转往别厢。许牧的屋子与李爵分占内院两头,较李爵的更宽敞明亮些。到门口田力就站下了,只请凌觉单独进去。
凌觉倒没有马上入内,侧过身磊落地张开双臂。
田力斜挑眉:“凌当主见外了!”
凌觉依旧摊着手,很是诚恳:“谨慎些好!”
“我不认为有人能易容成你混进来。”
“可我不是孟然。”
“但冯妈妈求的一定是你。”
凌觉颇感意外,一时神情古怪:“你也接受?”
田力抱臂耸了耸肩:“我不是先生,没有因情生妒,不需要找个人迁怒。”
凌觉扶额,忍不住笑出声来:“谢谢!谢谢!”
谢此心能容,此身得容,故人有托,江湖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