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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将军将军 ...

  •   李爵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并不全是过去的真实,虚假的、期盼的、不曾存在的,彼此交织,编造了不同的人生。
      它也不全是伤痛或者美好的,一些恨不能时光倒转的真的倒转了,一些孜孜以求的则依旧遥不可及。这梦让人一时希望又一时绝望,忽而怀念又忽而想逃离,残存的意识在虚构里宛如被架在火上文武互煎,不知如何摆脱。
      却猛地被强行拽出。
      浑身燥热,唯有额上覆了一捧清凉,李爵缓缓睁开眼,神情犹自浑浑噩噩,看见头顶悬着一张熟悉的脸庞。
      他幽幽吐出一息,宛如长叹:“你来啦?”
      那人笑笑,将李爵更抱起来些,另手端着瓷碗碰了碰他的唇,低柔地说:“吃药了!”
      起先李爵未有丝毫抗拒,乖乖抿下一口药,忽抬手推开,撇过头去不肯喝。
      那人哄他:“吃了就好了。”
      他却孩子气地说:“骗人,不是药!”
      “……”
      “药苦,这个甜的,你又骗我。不喝!”
      那人无声地笑了:“对呀,不是药!甜汤喂你,还不愿意喝么?”
      李爵转回脸来望着他,吃力地眨了眨眼,好像仔细思量对方话语的可靠性,蓦地哼哼嘻嘻笑起来,将嘴凑上碗沿儿,咕咚咕咚喝完了药。擦过嘴,他恍惚清醒一些,双眉微蹙,问道:“你怎么跑回来的?唔?还是我找你来了?”
      那人没有放李爵躺好,径自坐在床边把他踏实地搂在怀里,脸碰脸,手牵手,总是笑:“我想你了!”
      李爵还眨眨眼,突然直直坐起来,扬起巴掌打了下对方的头。
      那人没躲,挨了一记头挞,仍是专注地看着李爵,顺着他,惯着他。
      李爵耷拉着眼,瓮着鼻子嘀咕:“不是鬼影子……”
      那人复将他揽靠在自己肩头,拉起他手摩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子:“仲贤,我找你来了。活着找你,死了也找你!”
      李爵似倦了,合着眼渴睡,脑子糊里糊涂的:“刚中了状元,说什么生啊死的,呸!”
      高甪苦笑:“这回恐怕是个死罪了!”
      “什么罪?你还能……罪……过我……”
      渐渐湮了声儿,便这般睡过去。再醒来已是傍晚,身上的热度退尽,尚有些乏,人确是彻底清醒了。没得来感觉肚子上发沉,视线转一转,察觉身畔还躺着一人,拉开些视距仔细辨认,倏地愣住。
      他动起来时对方也醒了,只是静静望着他笑,等他来认。
      “乐平?”
      “嗯!”
      “乐平!”
      “嗳!”
      “乐平——”
      李爵抚着高甪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背,瞳眸晶亮。
      高甪反握住他手,拉上来按在自己颊侧,轻轻说:“是我!”
      “你来干嘛?”
      “来看你!”
      “不是抚远将军了?”
      “还是。”
      “君令喊你回来?”
      “没有。”
      “朝廷许你回来?”
      “不是。”
      李爵越问越慌,呼吸渐急:“谁知道你回来了?”
      高甪眼底墨色好深好静:“也许没有人,也许,所有人。”
      李爵猛地撑起,用力推他:“走——”
      高甪也坐起来,任李爵推搡捶打,没有动。
      李爵眼都红了,声音哽咽:“你怎么办?高家怎么办?边关怎么办?你对不起我!对不、对……回去呀……”
      终于他实在没有力气驱赶了,被高甪捉住了双手捂进胸口,展臂将他环拥。
      “我一直对不起你!便索性也不要对得起家与国,我只要对得起自己。”
      李爵在抖:“对得起自己,你就该去找冯西园。”
      高甪蓦讪笑,逼李爵抬头,与他额抵额,呼吸相闻:“指腹为婚的笑话你要气到几时?冯家十四个女儿,我若有心结亲,换哪个不得成婚,非追着那唯一的小子?”
      李爵赌气:“你又不喜欢姑娘!”
      “你以外的,姑娘小伙儿我都不喜欢。冯西园更不喜欢!”
      “因为人家心里装着别人。”
      “我心里也装着你呀!”
      李爵撇过脸去,耳朵微微泛红,仍是犟:“当我快死了,说些好话哄我,用不着!小爷活得好着呢!”
      高甪好整以暇:“是哟!好好地,拿药当糖水喝。”
      李爵没明白。高甪指着床头几桌上的空碗告诉他:“你非说药都是苦的,这碗药不苦,是甜的,我拿糖水诓你呢!”
      李爵发窘,使劲低下头去,脸将埋到胸口了。
      高甪故意弯腰自下而上窥他的面色,追问:“我究竟诓你没啊?你好是不好呀?还要不要我喜欢你嘛?”
      李爵一巴掌糊他脸上拨开去,极小声地啐:“滚!”
      高甪两手捉着他腰,耍赖一般:“我都擅离职守罪同叛国了,我不走,我死也死在你这儿。”
      李爵猛惊醒,继续催他走:“快起来啊!赶紧回去!”
      高甪腻腻歪歪:“那么远,我跑得累死了,不走!”
      李爵顿了顿,恍想起:“你几时离营的?”
      高甪作势想一想:“你中毒后。”
      “谁告诉你的?”说完后立即意识到,“娘的,阿力这个吃里扒外的!”
      “阿力实乃本将心腹!
      李爵既气且急:“领回去,走走走,都给我滚!”
      高甪尽是狐笑,赖坐在李爵床上无论如何不挪窝。李爵急得额头沁出了汗珠,满脸潮红,呼吸也乱了。
      高甪眉一皱,猝不及防将人紧紧抱住,话音缱绻落在他耳畔,竟隐隐发颤。
      “别怕,仲贤!丢官丢命都无所谓,我就想看看你,看你好了。”
      李爵拳头抵在他肩头,负隅顽抗:“你知不知道欺君要株连的?我欺君够呛留条活命,你也欺君,我一主一从,真是要陪你死了!”
      高甪反笑了:“你从?你陪我?你受我株连?你是我何人?”
      李爵一愕,继而更用力打他:“滚你娘的,小爷跟你恩断义绝,我不认识你!”
      “既不认识我,何来恩义?怎样断绝?”
      李爵噎住,气得要死。
      高甪还逗他:“不如我们现成做点恩出来?”
      李爵瞪起眼:“什么恩?”
      “恩爱的恩!”
      李爵气一闭,脸一红,差点儿臊昏过去。
      但没等他昏一昏,高甪的chun 便压了上来。这一wen迟了五年,总算物归原主!

      不短的一段时间的相处,众人见识了李爵的素行乖张,也知他是刻意而为的乖张,却从未得详知他因何乖张。他们能想到的无非是童年是往昔某人某事或爱或痛镌刻于骨,叫人不愿活得千篇一律地温和,宁肯特立独行地扎人眼招人恨,厌他但也忘不了他。
      突然,全不一样了。
      众人无不觉得,醒来后的师爷像被摩顶消戾翦羽拔牙,面上的笑容带着三分春意三分秋色三分的初雪静白,冷暖恰到好处。他曾在人性冲撞里左右挑弄,也将所有的敌视引向己身,在自我的道德准绳下一跪三叩地忏悔,转头继续穷凶极恶地去世俗中挑衅。以恶牵恶,养恶,乐见其肆无忌惮地膨胀,最后亲手灭杀掉。
      他甚至连自己都想灭杀。
      而今,他向生,心底一根荆棘穿肉破壁钻出身体的阴翳刺骨生长,攀向高处,用力往上,那里有光,有晴日的暖阳。
      大家都确信有那样一个照亮李爵心房的人,确信他已来至在这人身边,只不过始终无缘得见。
      老主簿陈森则说:“见没见到,有无这人,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他来也不是为我为你为张三李四。他为的人,总能见到。他不为的人,见又何如?”
      话虽如此,到底人与人不同,事与事两分,有些人并无所谓,反而能得一晤。
      是凌觉得见了高甪。
      又或者,是高甪得见了凌觉!
      “五年了,终究是缘分太浅!”高甪喟然。
      “我之于江湖,非仇即怨,还是不见的好。”凌觉又是孟然。
      “我非江湖而来。”
      “我不为江湖而来。”
      “还好!”
      “好!”
      说着好,却各自提剑引招,斗志昂扬。
      此处不是县衙内院。此处也没有闲人往来。李爵头一次对凌觉放低姿态,只为高甪一隅栖身,暂时安顿。凌家生意做得大,大宅小院散落得多,小乡小县更未见奢豪的客店,县衙无有多余客房匀给凌觉住,他自己早让手下人看好了院落,甫来至此地便有落脚之所,也才会有前日里一番惑敌的策划。
      清晨自习,木刀也挟劲,无锋自有刃,罡气恢弘地斩开前路,啸鸣如魂啼鬼哭。
      武人的相惜,战过方知勇,胜败皆兄弟,高甪旁观得血热,下场邀战。
      凌觉睨他一眼,含义不明地说:“刀剑无眼!”
      高甪似会意,勾起嘴角:“难道不用木刀?”
      “你想用?”
      “不想。”
      “那带来了吗?”
      “你的剑呢?”
      凌觉抬手一指,檐廊阴影里倏有人影浮现,双手奉剑,无声行出。那是一柄十字将军剑,不如剑客的青锋薄巧,它宽大厚重,不怕卷刃,不怕沉钝。它可以像刀斧一般劈斩,也能够带着剑手全力去突刺,它无利也凶狂,能横扫千军万马。
      高甪的武器是刀,似枪似剑,长柄游龙,马上马下皆可逞威。
      凌觉双手持剑,立刃如壁;高甪刀尖指地,双芒在横。
      四周的风不知何时归于安定,花叶不再摇曳,一切的声响都静止了,宛如有肉眼不可见的结界张起在空间里,收敛了所有的干扰,只许这两人收闻彼此的呼吸。
      他们站成了岿然的山,屹立在胜负的底线上,未进,却永不后退。
      来呀,我许你攀登,许你穿凿,许你将此身覆满疮痍,但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以命守之,尔等敢死乎?
      对峙持续了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田力来时他们已是嵯峨的姿态,久久地,未得丝毫改变。
      正午的日头升到了顶端,连立在檐廊下的田力额头都沁出了汗珠,那两人仍只是雕塑一般站立着。甚而,田力错觉他们压根没有眨过眼睛,是灵魂金蝉脱壳,徒留了一具臭皮囊糊弄世人。
      却陡然烈烈风起,直将田力从廊柱旁扫向墙边。他撞得很重,一股难以抵抗的迫力将他往墙里压,憋得透不过气来。又毫无征兆地撤离,令他滑落在地,抓着喉咙悚然地大口吸气,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抬眸看去,高甪刀柄拄地,抱拳爽然:“佩服!”
      凌觉掀起睑,淡淡道:“承让!”
      田力扶墙站起,手在身上胡乱摸了摸,显无外伤。走去廊柱旁瞧一瞧,赫见几道深深的刀痕。若全落在自己这血肉之躯,恐怕骨头也斩断了。可竟然只毁了柱子,没有割伤他寸缕,不免叫他心有余悸,又含着些激动。走到场中更将二人细打量,便见凌觉外衫的右肩袖线半开耷拉下来;高甪前襟分作两片内外齐碎,在左胸口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两厢里比一比,确是凌觉胜了。
      田力原随在高甪麾下,私心里固然向着自家将军,不过也由衷钦佩凌觉实力,肯磊落爽快地道贺:“凌当主武威,名不虚传!”
      凌觉犹是冷淡:“你没听懂,承让,是真的让了。”
      田力不禁讶然。
      高甪笑了:“你也未尽全力啊!”
      凌觉指了指伤痕累累的廊柱:“你若不转锋,刀气便该自下而上全削我一条胳膊,不会仅仅擦着我肩头,断的也绝不止半只袖子。”又掠一眼田力,“还有他。”
      高甪冲田力皱皱鼻子:“都怨你站那个位置,害我分心!”
      田力更愣。
      凌觉微蹙眉,似有不快:“他来了一个时辰,你岂非不知?”
      高甪挠挠脸,敷衍不过去了。
      凌觉再问:“因何试探于我?”
      高甪单手扶腰,如实相告:“我想验证一件事。”
      凌觉眉更紧了。
      “白缨渴血,龙刀啸天,将军破阵展旌猎。白缨是冯,龙刀是高,将军却非指人。”高甪望着凌觉手中的大剑,心中有确定,言语不移,“破阵——将军行!苍珩剑法的每一式都只为战场杀敌,太飒太烈,隐入江湖太憋屈,可惜了!”
      凌觉侧着身半仰起头,自眼尾斜斜坠落的视线冷而厉,嘴角却古怪地延展开一缕笑:“将军已入土了,我是这江湖里的王,怎么会憋屈?”
      高甪的心顿觉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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