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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亮与尘土]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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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与尘土]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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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第二天公孙先生来客房的时候扑了个空。
丁白穗早早的就出去了,她虽然住廉租房,但她其实并不穷困,身上还是有一些闲钱的。得益于本朝人民热爱出行,汴京里酒楼客栈无数,各种价位各种房型都应有尽有。她随便挑了一家距离书画铺子近一点的客栈住进去,然后拖着病体就去了那家铺子。
继续等。
不过她还是很习惯这种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出去乱跑的,所以她看起来除了还是脸色苍白以外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掌柜的看到她觉得头都要大了——这位姑娘看起来铁了心的要见那李庆春,宁愿连续两天来这里只是坐着,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真的挺有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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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从李小望这边的调查也还在继续深入。仵作一早就把掩饰结果送了过来,孩子死于扼杀,是被人活活掐死的。但这十多岁的男孩子,虽说力气不会有一个成年人那么大,但也并非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照理说应该起码有挣扎打斗的痕迹才对。
但这李小望,死的如此安静,在被扼杀的窒息痛苦之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安安静静的被人掐住脖颈,慢慢收紧。
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这个仿佛献祭一样的可怕想象其实禁不起多少推敲,因为很明显有更合理的解释。仵作合理推测这孩子应该是被迷晕了,所以今日的开封府派出去一半的衙役去全城各大药房,去查这十日以来卖出去的天仙子,洋菊花和颠茄的记录。
这样的调查的确费时费力,但杀了无辜孩童之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过的。
调查的另一项就是这李小望家中的人有无结仇,他的父亲出走,众人都觉得线索大概率在父亲这条线索上,但李汪氏这边,却也还要调查一二。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却是又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那李汪氏自从昨日晕了过去之后,就被先行送回家中休息了。妇人身子弱,又经受了丧子之痛,一夜之间,她已经是病怏怏的模样了。似是只有最后一口气吊着她的命一般。
——而这最后一口气,应该就是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杀害儿子的真凶罢。
李家贫寒,家中没什么多余摆设。见开封府中人前来,李汪氏柔柔弱弱的向他们躬身万福,又道自己家里捉襟见肘,无什么好招待各位官爷的,还请各位能谅解。展昭他们哪里能听得这种话,见她如此凄惨模样,又好言相劝了一番,才将话题引入正题。
妇人愣了一小会儿神,似是在细细回忆什么。院中有颗桃花树,不知是否是因为家中主人的惨痛变故,这桃花也开的蔫败,枯花落地,一片萧瑟悲凉之景。
李汪氏落下泪来。她似是情绪大动,居然呜呜哭道:“自丈夫不辞之别……已有七年之久,如今,如今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闹得满城都在传……他却仍杳无音信,留我一孤苦妇人独自承受。”
展昭坐在她对面,见她哭的如此伤心,却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让这伤心的母亲稍稍宽心一些。只得默默倒了一杯茶推倒她面前,低声道:“夫人身体孱弱,还是莫要太过伤心的好。”
她用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滑下,只听她崩溃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若是丈夫还仍在世上,为何不肯回来,不肯回来看看小望最后一面。”
此情此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只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展昭居然是感到了一种……十分不协调的微妙感觉。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又在公门中呆了好些时日,这母亲丧子的场面也曾有见过,只是她却和其他所有的悲恸母亲都不同。
他们上门了这么久,从她嘴中从未喃喃喊过儿子的名字,也从未说出对那凶手恨之入骨的话语……而是,而是一直不停的在抱怨,在呼喊她七年前就离家的丈夫。
若是丈夫离家时日还不多,妻子一时还无法相信自己的丈夫真的抛弃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或许她会无意识的想要找寻依靠。
可是,可是,她的丈夫,已经失踪七年了。
七年的时间,一个孩子已从牙牙学语长成懵懂少年,初嫁妇人也已被风霜打旧,心中满是世态炎凉。七年的时间,每一个日日夜夜,都足够任何人……将这残酷事实想明白了。
……她本不该下意识的就呼喊丈夫的。
抱怨一次或许是习惯使然,可是每一句话里都在呼他,喊他,希望他,渴求他,那就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饶是心中已经有无数猜测,但展昭面上仍然是深切的同情和不忍。妇人的眼泪是真,痛苦是真,而他的心痛和惋惜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那孩子,那年仅十岁的小小少年。他被丢进小水塘中,暴雨冲刷着他青紫却安静的面庞。
***
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敲打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略带诡谲的故事。
这李家的主人家唤作李汝雄,祖上都是农户。这李家虽然是个小家小户,但在这里居住,却已经有些年头了,有些老人家甚至是看着李汝雄从总角小儿长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李汪氏同李家早早就定下了娃娃亲,两家人走动相当频繁,一男一女也相处的相当好。
等到敲锣打鼓成了亲,第二年又生了小望这个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意。但小望三岁之时,汝雄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也并没有出什么大事。那个上午,他穿着平时穿的短衫,一如既往的和妻子打了招呼,出门吃了街角的一碗水饭,同街坊邻居们打了招呼,像是出门逛逛一样的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一个月,汪氏哭闹不止,坐在自家门口,像是哭断气一样的可怜,心中还怀着他会回来的希望。第二个月,她向幽魂一样形如枯槁,在街上到处寻找自己丈夫留下的蛛丝马迹。李家的父母在小望一岁多的时候就双双撒手人寰,倒也免了这样的苦楚。
时间一天天过去,汪氏一天天绝望。
但她是变得越来越怪异了,在所有人都劝她放弃,去官府请求和离时,她把压箱底的钱财都拿出来去请算卦的先生,非要让他们算出李汝雄的所在。无果之后,性情又时好时坏,好时抱着小望视若珍宝,疼之爱之,不好时看到小望那酷似父亲的脸,又厌恶至极,不看孩子一眼。
离开的时间久了,这种流言蜚语也就悄悄的都出来探头了,有人说李汝雄在外边看了一个青楼女子,他出钱在外边养着人家,又鬼迷了心窍,受了蛊惑和人家私奔去了。有人说他在外边招惹了江湖上的仇家,为了躲避追杀才这样离家出走的。
但这话传进汪氏的耳朵里,她却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一般忽的歇斯底里。
“汝雄生性老实,在这汴梁城里做事,又怎么能惹到仇家呢?”
“在外头养了女人……若真是这样,那我……那我就可以宽下些心来了。”
有好事者问她为何能宽心,她微笑着回答道:“若是为女色所累,他终有一天会厌倦,会想念,会踌躇……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好奇他如今是什么模样,会好奇妻子是否改嫁,所以……若是为女色所累,他会回来的,他厌倦了就会回来的。”
从那一刻起,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到底有多爱她薄情寡义的丈夫。
但最无辜的小望,最可怜的小望,却在母亲反复无常的情绪和爱恨交织的感情中,艰难的走过了七年。
***
而另一边,丁白穗已经等到了这悲剧事件真正的罪魁祸首,一出悲剧的男主角,一个存在着既将所谓的道义和责任悉数打破毫不在意的殉道者。
她等到了第二天的黄昏,才见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高大男人——他一袭长衫,面容充满了困倦,眼神却神采奕奕充满野性。他身上有墨和彩的味道,长衫上有好些污渍,似是作画之时不小心污染上的颜料。
丁白穗在看到他的第一秒,就确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径直站起来,走到那高大男人的身边,问道:“李庆春?”
男人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正是。”
她冷笑了一下,又问:“李汝雄,字庆春?”
这下,男人困倦松弛的脸终于抽动了一下。
——庆春二字,是他离开家蜗居在此时,才随意想出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