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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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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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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星沉,纠缠仿佛没有尽头。
一再反复,愉悦早变作忍耐。
今日时间不知怎的比往日长出许多,结束时我气力耗尽,倦怠至极,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
秦析扰人清梦,他将我抱到汤池,热水裹身的刹那,某种惊慌袭来,我猛地清醒过来。
池面泛起凌乱的水花。
秦析的手越过我腰间,连同我的手臂一同困住,水花随之消散,唯余耳边嗓音沉沉,“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我勉力镇定。
身体的触感过于清晰,我试图远离,可才离一点,又被收回紧贴着,“去哪?”
“……”
秦析今日情绪显然不对,额外多话。
我试图理清思路,可池水的热汽熏得我头脑愈发昏沉,一口气停在喉咙里,既呼不出去,也吞不下去,不上不下地隔着,直让人胸闷气短,头昏眼花。
我不得已张嘴呼吸。
几下过后,就在我觉得稍微舒适点时,秦析却忽然落手在我的脖子上,他拇指抵着我的下颌,摩挲几下,稍一用力便使我仰首。
我不明所以,却很快见他低下头来。
一个吻。
闷热的,几近让人窒息的吻。
*
我睡了极沉的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凝秀给我梳头时,我望着镜中两人,忽地想起昨夜的一场梦。
梦境陆离,变幻极快,我一时梦见自己朝服裹身,昂首挺胸地立于大殿之上,与朝臣高声辩论,一时梦见自己满头珠翠,锦绣堆身,愁眉紧锁困于深闺楼阁之中。
赵于微立于一侧,微笑着喊我“妹妹”,而秦析则眉目冷凝地看着我,他问“你是谁?”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赵知非。”
一声轻笑,赵于微面露嘲弄之色,他往前几步对秦析说,“陛下,她是知白,臣的妹妹,闺阁女子而已。”
闺阁女子,而已。
这六字,堪比诛心之言。说话者言辞轻蔑,饱含鄙夷,仿佛女子生来便该低男子一等,无可更改。
心头忽地剧跳,我捂住心口,觉得喘不过气来,凝秀放下梳蓖,紧张地伸手来扶我,“夫人……要不让御医来一趟?”
我摇头,“吩咐人去备车驾,我要回素清园。”
凝秀愣住。
我冷眼看她。
凝秀迅速低下头去,“夫人息怒,奴这就命人去准备。”
*
回望镜中,梦絮再度浮现。
颇有些巧合,昨夜之梦恰好帮我解开一些悬而未决的难题。
进宫以后,我一直困惑要如何与秦析相处,可就秦析的言行举止看来,他对此并未有半点迟疑,似乎很自然就接受了关于我身份的转换——也许,早在秋纷山之时,或者,在更早的时候,比如得知我是女子的那一刻,他已经完成了彻底的转变。
犹记得在秋纷山,秦析见我的第一问便是,“你是谁?”
他怎会不知道我是谁?
五年时间,说不上朝夕相处,但也是日日碰面。
或许,是他怕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他坚持再问,直至迫我亲口说出“我是赵知白”才罢休。
在他眼里,我是女子,是赵知白,是他的赵夫人,是他后宫里众多女子之一。
监国,不过昨日泡影。
原是我画地为牢,仍将自己困在昨日,看不清眼前形势。只是看清形势以后,也难免绝望,因为囚笼以外仍是囚笼。
多情应笑我。
*
素清园的布置一如昨日,只是来往侍人皆是新面孔,不见昔日旧人模样。
我回来是一时兴起,但要秦析首肯,其实也费了一番周折,讨价还价到最后,只得一日光阴而已。光阴愈是短暂,愈发显得珍贵,可后来这一日光阴几乎全被我用在睡觉上。
凝秀几度看向我,眼里有惊讶也有不解,“夫人出宫……只是为了换个地方睡觉?”
“有何不可?”
“……”
彼时天色已向晚,理应回宫,只是我窝在美人榻上不发声,凝秀也不问,只默默站在一旁候着。
院中的景色逐渐变得浓重,凝秀去掌灯时,我听到院落中传来一点声响,很快,有人进屋,停在我身边。
我睁开眼睛,赵于微居高临下看着我,“妹妹迟迟不回宫,莫不是在等我?”
“自作多情。”
赵于微挑眉,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我旁边,“白玉盘,顺路,随手。”
我无动于衷,赵于微在榻边落座,看看我,又添三个字,“没下毒。”
“长大了,不爱吃。”
“我倒认为,本性难移。”
灯盏亮起,赵于微半张脸被照亮,他不知什么时候将糕点的包装拆了,手里莹白的糕点团子被烛光蒙上一层暖色,看起来颇为诱·人。
我移开视线,“怎么不见楚国公主?”
“你说呢?”
陶先生离去当日,赵于微向我传了个假消息,我因此有所行动。而在昨晚,我从秦析口中确认消息为假。
我半支起身子,看赵于微淡笑的脸,他眸带戏谑,显然因成功愚弄我而感到高兴,“妹妹这是后悔了?又或者,是恼羞成怒,所以特地出宫向我追责?”
“后悔什么?”真要后悔,我只会后悔自己大概病糊涂了,竟忘记求证讯息虚实,轻信于赵于微。
“委身于不喜欢的人,感觉如何?”他凑近我耳边,如梦魇低语,笑容因得逞更甚,“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那我喜欢谁?”
“你只喜欢你自己。”
“我不喜欢。”
赵于微嗤笑,“又钻牛角尖。做女子有什么不好?”
“做女子有什么好?”
我冷笑,“哥哥既认为无不好,不如求助陶先生,这女子让给你来做也罢。”
*
赵于微静看我须臾,忽伸手弹我额头。
这点疼痛出人意料。
我捂住额头,震惊地看着他,“你疯了?”
赵于微轻哼,“做女子到底有何不好?自小锦衣玉食,你从未受苦,既不需要像男丁一样上战场抛头颅挣那一点功劳,也不需要做脏苦累活养活自己,你生在赵家,长在赵家,普通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你一出生便有,只要你愿意,这些荣华富贵能延续一辈子,甚至惠及你的后人,上天如此厚待于你,万中无一,你竟然还觉不足?”
“如你所言,若为女子真的这般好,为何你不来做这女子?”
“我生来便是男儿身,如何做得了?”
我冷哼,“若你真的想,有何做不得?”
赵于微好整以暇,“如何做得?愿闻其详。”
“两种方法。第一,陶先生无所不能,乃当世神医,让他给你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你我二人今后不做兄妹做姐妹,实在小事一桩。”
“你可真是个好妹妹,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赵于微咬牙冷笑,“第二种呢?”
“哥哥终究不是女子,自以为看得通透,实则一叶障目。女子难道只是女子?女子多是勋贵的锦上添花,更是贫者的雪中之炭,又或者说,所谓女子,其实只是一种困境罢了,无关男女。若把你置身于女子境地,纵使男儿亦女子。哥哥忘性颇大,竟这么快就忘了鱼龙谷那任人宰割的几年,试想当时,你确是男子,但,与女子何异?”
赵于微愣住。
“所谓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中,终究只是一场虚幻,过眼云烟。若能当家做主,谁又甘愿做那掌中雀菟丝花,极尽讨好,吃尽逆来顺受的苦?”
“说得轻巧,有些苦可不是女子能承受得住的。男子能有如今的地位,正是由女子所不能而决定。从农夫匠人到谋臣战士,从体力到智谋,试问女子哪样能比?”
“非不能比,而是从来就没有公正的机会可比。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从前闻读书识字之苦,可这种苦,上可逆天,下可改命,男子获之轻而易举,女子却是怎么求都求不来的。”
“国以智强,智从书来,无论穷富,全国上下皆举家以供男子识字读书,谋取仕途,而女子,谁又在乎女子会不会识字呢?人们只在乎那女子是不是识大体,知进退,合不合他们的心意,讨不讨他们的喜。”
“很多对人有利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尽除女子的可能以让男子毫不费劲地获取最终的胜利,可笑的是,最后据高者又反过来说女子吃不得苦,吃不了这种苦,更甚者连吃苦的资格都没有。试问女子从未入场,所谓男女相较女子比不上男子的结果从何处得来?一场据高者在不动声色间实施的庞大的利己骗局罢了。”
“牙尖嘴利。”赵于微微笑,“我倒是有一问,妹妹这番话,到底是何种立场?是为那些可怜的女子发声,还是为你自己?若是前者,妹妹怕是忘记自己出生在哪里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你身上的一丝一缕,腹中的一饭一蔬,无不凝聚着那些下人的血汗,在他们眼中,你是据高者,也是压迫者,你我,是同盟。如果是后者……妹妹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错生女儿身,不然这偌大赵家,哥哥分你一半又如何?”
我反唇相讥,“哥哥生逢其时,谁能否认这不是一种胜利呢?”
“是啊,相比结果,谁在乎过程呢?我赢了,妹妹输了,这就是事实。”
“哥哥这脸皮比那城墙还厚。”
“妹妹也不逞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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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我厌烦赵于微堵在这里,正要转过身去,赵于微却随手递过来一盏茶。
我没接。
赵于微笑了一下,眸色莫测,“没下毒。人死灯灭,于我而言,显然是看妹妹被困宫中生不如死来得有趣一些。”
沉默须臾,我笑了一下,“当真没有转圜余地?”我原不想求赵于微,只是羽翼折损殆尽,深宫似海,没有旁力相助,要独自一人从中逃离无异于井中取月,连探手都不值得。
赵于微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有是有,只是要看妹妹拿什么来交换了。”
“你想要什么?”
“赵家需要一位王后。”
“可以,你送人进宫,我来帮她。”
“没有别人。”赵于微笑着看我,“只有你是我的亲妹妹,这后位自然还是你来坐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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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涉明显失败。
赵于微说了一堆废话,只为寻我开心。
我悄然换了个姿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着赵于微跌在榻下时,我扑过去弄乱他的衣裳和发髻。
赵于微果然咬牙切齿,“赵!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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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于微只长我两岁。
小时候,除了与他吵架,我还会与他打架。
其实也不算是真的打架,一般是赵于微试图通过自身力量将我压得动弹不得,妄图我因此向他求饶,而我因深知赵于微极爱整齐洁净,每次都仗着人小身姿灵活将他的衣冠弄得凌乱不堪。
我不服输,赵于微爱洁净,我们彼此有彼此的弱点,也深知对方的弱点所在,所以每次交手都是两败俱伤,算打个平手。
如今也是这样,我再次将赵于微的衣冠扯得凌乱,他眼中冒火,以半侧身子将我压下,往日君子风度尽失,“赵知白,这么多年你依旧冥顽不灵!”
我自是不甘示弱,反骂回去,“赵于微,你这个伪君子有什么脸面说我!”
赵于微瞪着我,我瞪着他,两人互不相让,恨不得捅对方一刀好一了百了时,门口忽地传来一句冷语,“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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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析立在门口。
赵于微脸色猛地一变,他松开我,急忙忙起身整理衣冠。
我翻转身子,试图站起来,促急的气流涌进胸腔却带出连续不停的咳嗽。
朦胧水光中,秦析脸色阴翳,眉目冷凝。他盯着我,黑沉的眸光几乎要将我刺穿。
我想了想,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余光见秦析快步朝我走来,我更是刻意将身子微微蜷起,摆出力所能及的怜弱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