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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Chapter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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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假期,书书回江城看望外婆。
几个月不见,外婆头上又添了少许白发。老人家依旧忙里忙外,让书书好生歇着。书书也不依,撒了个娇,拿着款专用染发剂要帮外婆染发。
冬日午后晴朗干爽,祖孙二人坐在阳台上,里间屋子悠悠放一曲黄梅采茶戏,书书拿小牙刷沾着药剂一层层地涂上去,外婆年岁已大,头发也稀稀落落的,几处可见头皮,书书看在眼里,又是一阵难过。
外婆跟她拉家长,一边跟着唱戏,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老区这边要建金融城了,大蒜又涨价了,给她看病的李医生又回江城了,他家里要办白事。
书书听到李医生,心念微动,犹豫许久,状若无意道:“外婆,你猜我这次去实习都碰到什么人了,有个三年前帮着从泥石流挖人的,他居然说没见过我。”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听起来也无非就是个天真少女的抱怨。
外婆的那句唱词,突然就滑了个音,唱词中断。书书真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她清晰地感受到外婆突然绷紧的肩膀和脖颈。
这首采茶戏她从小听外婆唱到大,怎么可能突然唱不上去呢。外婆在紧张。
外婆叹口气:“那么大一座山,山里那么多人,他那里见得过来。阿书啊,你可别东想西想的。”
“外婆,我就随口一说的。”书书声音清脆婉转,“没准是想跟我套近乎呢,这种人可多了。”
外婆笑着感叹:“我的小阿书啊,长成大姑娘了,以后结婚成家可要擦亮眼睛啊。”
“外婆,我不成家,一直陪着你。”书书撒娇,“再说了,我这么聪明,谁能骗到我啊。”
“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呢,女儿家大了总要嫁人的。”外婆说罢,又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什么。
“我就不嫁。”书书涂着染发膏,又笑嘻嘻道,“外婆,我以前去贵州的实习笔记怎么找不到,你帮我收起来了吗?”
外婆一滞,语气带了些责备,“你的笔记一直都是你自己收着的。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你死里逃生,命大,不要总追究过去的事,伤福报啊。”
外婆说着,旋即站了起来,“不染了,不染了,天都要黑了,我去给你做晚饭。”
“外婆,你歇着,我来做饭吧。”
外婆不听劝阻,固执地起身离开,她略微佝偻着腰,眼神有些疲惫。书书望着老人枯瘦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
外婆真的老了。
灰白天色下,一群乌鸦在电线上站成一排,歪头看着她,那黄梅戏的唱腔一折三叹,余音盘旋,书书抬手拭泪,只觉得这唱词幽怨无比。
她确定外婆有事瞒着她,但她已打定主意,从此以后再也不问了。
*
第二天是年末最后一天,所谓的跨年夜。
外婆去李医生家参加白事,带了厚礼,书书不乐意去人多的场合,找了个头疼的托词,独自在家。她闲来无聊,便按照首字母和类别,从头整理了一遍父亲的书柜。
还剩最后两个字母时,手机震动,whatsapp来信息了。
书书心脏一抽,连手都在抖,这是一种期盼与焦虑并存的诡异心情。她的whatsapp上有且只有一个联系人,韦麟。
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联系,毕竟他们的分手体面而友好,断不是仇人般的老死不往来。那时韦麟说,书书,起码让我知道你平安。
韦麟间或发信息给她,Whatsapp就是这点不好,会显示消息已阅,书书从来不回,但她会看本身就是一种暗号。
除了巡演途中的地标,他几乎不发别的,像是在跟她报告行踪一般。书书每次看完,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她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但她很感谢韦麟这样,没有让她难做。她不能回他的消息,这个开关按下去了,她对他的思念会像泄洪一般倾闸而出。
她一贯是个自律且理智的人。
手机还在震动,书书飞快点开软件,迅速看了眼消息,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想得太多她会没办法干活。
书书站上扶手架,整理书柜最上一格。一摞书理到最后,在书缝处发现一本小册子,被其他书籍遮挡得严严实实,不仔细根本看不出。
她好奇地拿过小册子,翻了两页,心跳骤然加剧。
好似冷气从头上劈个口子直往下灌。
这看起来,是她的笔迹。
2012年,这个册子的主人制定了一个gap year的旅行计划,模仿八十天环游世界的线路,欧洲的第一站和最后一站都是伦敦。翻到最后几页,书书手指微颤,纸面上是大块的黑色阴影,麻线团般凌乱扭曲的黑色线条,残缺不全的怪异字母。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扑面而来的绝望和不安。
这个笔迹的主人,想必最后精神状态很不好,因为她单单同一行字母就连续画了几十页,疯了一样的写,哥特体的,花体的,横着写,竖着排,颠倒顺序的写……
寒意沿着脊椎直冲顶门,书书牙关直打冷颤,全身止不住地抖。
这是她腰上那个纹身。
这就是她的册子。
比起震惊,一种更为揪心的感觉堵在胸口,她呼吸发滞,脸孔发麻。她好像弄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这种感觉只是刚刚冒头,她的眼泪就会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可是她想不起来,她究竟弄丢了什么。
软弱在这时击败了她,书书坐在地上,头一次觉得她快要活不下去了。
她默默哭了半个小时,然后洗了把脸,把册子从头到尾再翻了一遍,而后坐在电脑前飞快地开始打字。她重新申请了学校,她要去伦敦,册子上写她要在伦敦等人。
书书写完申请材料,仍旧觉得呼吸不畅,一个装着痛苦、绝望等各种负面情绪的泡泡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她甚至还在不自觉地哭。她又洗了把脸,起身出门散心。
跨年夜格外热闹,街边的圣诞树还挂着彩灯,情侣们牵着手从灯下走过,商场里放着恭喜发财,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进街角一家书店。
书店里还兼卖实体CD,被一种隐秘的渴望所驱使,书书朝CD区迈过去。一排排地顺着找过去,看到了。
她说过要买一张Daydreaming的碟,现在可以兑现了。
结账时她看着柜员身后墙壁上的巨幅海报,突然地就愣住了,直到店员催促,她才如梦初醒。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指着海报,笑着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些,我女儿就很迷他们,我送你这张海报吧。”
那是Daydreaming出道时第一张专辑的海报。
街上冷风卷过,景观树上彩灯摇晃,铃铛叮铃作响。书书鼻子发酸,急急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原来她以前真的见过韦麟啊,15岁那年某个下午,她陪着阿音和她男朋友沈熠一起逛街,同一家书店,她给外婆买昆曲CD,阿音当时指着海报跟她说,你看,他跟我们是同龄人。
她那个时候是羡慕的吧。
羡慕海报上那个人的肆意张扬,像翱翔天空的苍鹰,不被束缚地自由飞翔,还有15岁少女的绮丽心思,要去谈一场最清澈透明的恋爱,可是她一直等到高中毕业,都没看到意中人的影子。
原来我们曾在时空里以这样的方式擦肩而过。
胸口那个泡泡一下子被戳破了,书书走在人行道的阴影里,无声哭泣。
韦麟发给她的那条信息说,他在波士顿等她。
在拢谷镇的时候,她跟他商量过学校,他们约定好,等她出国读书,他就去她的城市。可她现在换了学校,并且没打算告诉他。
那本册子上触目惊心的笔迹,让她一秒都不能忍受,她丢了什么比她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她要去找回来。
他们将不会再见面了。
九月份,书书去伦敦读书。
只是她没想到,下飞机的第一眼,看见的竟是韦麟的巨幅照片,还有Daydreaming的伦敦演出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