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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女人,你的自尊在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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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着,一步步地跨上台阶。走得艰辛,走得痛苦。几次,她想跳下那让她禁不住发狂的楼梯。梦中无数次地重播,一幕幕可怕得让她醒后冷水直流的幻像。
不,让我回去,让我走,不要!
灵魂深处拼命哭喊着。扶住扶梯的手在发抖,抖得让她回想起过去挨打时那根不断往她背上抽的皮带。
让我走!
跪在阶梯上。不在乎尖锐的梯尖磨损娇嫩的膝盖,不在乎是否有人在一旁鄙夷地注视或用怜悯的眼神看这个女人——生活的屈服者,五年前逃离这个家的失败者。
五年前。
“我说过多少次了,碗要洗得干净点。你到现在还学不会吗?”一阵玻璃落地的碎声,混合着男人粗暴的怒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懦弱的声音,从厨房一角的壁柜下传来。女人一只手撑在地上,满是碎片的瓷器玻璃扎得手上血迹斑斑。
憔悴不堪的脸带着岁月遮不住的皱纹与无法形容的恐惧。女人紧紧地眯着眼,用全身所有凝聚起的力量把头扭过去,不敢看男人发狂狰狞的脸。来了。熬吧,熬过今天就没事了。
“你以为对不起就没事了吗?”男人笑了笑。嘴角的残酷流露到眼神中,更显狂暴。“你以为,我养你是干什么?嗯?”轻轻解下了裤带。那是根牛皮带,相当昂贵也非常牢固。男人最得意的标志。
“啪!”皮带抽在女人身上,划出一道血痕。印着微微泛黄的肌肤,女人的手臂流出了今天的第一滴血。
与平时一样,他喜爱在这时候动手。中午大楼里的人都在外面上班,没有人会留在家里吃饭。他是例外,因为公司离得近,女人的丈夫随时可以溜回家吃饭,覆行与她婚后六年来每天都会尽的义务——发泄。
女人是个主妇,女人是个弱者。
皮鞭声中,女人捂住了嘴。如果她叫出声让别人听到,丈夫会更严厉地教训她,可能会像上次被打得几天没法下床。她忍住了。像往常一样,紧紧咬住牙关,把所有流出的泪与血合着满屋腥气的味道吞了下去。她叫不出声。
男人打累了。他一直用右手抽,手臂微微有些酸痛无力。他换了只手。
公司里,他是个到处受人欺的脓包。没有固定的工资,没有赏识的上司,每个人都把他当打杂的任使任唤,他妈的当他是条狗!
不过,他是狗,那这女人是什么?哼,狗的老婆是什么?哈哈哈……母猪!
才二十五岁超过点,这个女人就他妈的变得跟个黄脸婆一样。不但皮肤黄得菜皮似的,连手脚也跟过去没得比。整个儿一个废物!亏他养了她六年。
女人睁着眼。她扭着头,看不到皮带不断重复高举与落下的历程。不看那条皮带或许更好。那样,她听到的只是打在身上发出的声音,看不到身上一条条不断显现的红印与青紫。
她想起了过去。高中毕业,她就结婚了。父母亲死了,她被叔叔婶婶安排嫁给了这个男人。六年了,她就这么活着,天天带着无数条新增的鞭痕活着。白天,他中午回到家吃饭,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找理由毒打她一顿,用那根束在他腰上五六年的皮带。曾经她试过讨好他,没用。他依然打她,只是每次都不往死里打。
男人累了。他终于停下了手。有点麻,右手休息了一下没什么问题,只是左手仍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没有喂饱的野兽。
“啪!”最后一次,他又狠狠抽了妻子一下。好过多了,左手又开始灵活起来。嗯,该上班了。
看了眼钟,他披上平时一直穿着的西装外套。对着镜子,他打好早松驰得发皱的领带。
“等会儿出去时小心点,别让人看到。”他不希望别人看到妻子身上的鞭伤。那会给他带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她是他的老婆!
女人麻木地缩在墙角里。从开始到现在,她一动不动,依然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了,好像是新婚那晚。
“砰!”男人走了,门沉沉地关上了。和六年前那晚一样的声音。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婆。”新婚的男人狡猾地笑着。和相亲那次完全不一样的笑容。“我想该让你知道一点我订下的家教。”
女孩睁大了眼。刚从学校毕业年仅十九的心里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男人慢慢解下皮带。她想,她要变成大人了。
“啪!”一记红印抹上女孩的胳膊。女孩惊愕了。干什么?
“跪下!”男人嘶吼起来。他个头不高,但在女孩的眼里他仿佛瞬间长高了许多。不知不觉,她仰头看他。她跪在他面前。
“啪!”又一道红印,抽得女孩娇嫩雪白的背部青紫扎眼。女孩吃痛地呻吟。为什么!他干什么呀!
“这就是我的家教。”男人快乐得眼珠几乎瞪出来。房间中充满了新婚未散尽的喜气,隐隐中他闻到了渴望已久的味道。血的味道……
“你是我的老婆,”男人又挥起了皮带。兴奋刺激得他像只猛兽。“牢牢记住!”
新婚之夜,皮带声充斥了整个房间。隔壁邻居没有被吵醒。因为女孩的嘴里被塞上了抹布。她发不出呼救声。
女人缩着。她已经不想再数新增了几条鞭伤。腻了。
六年来,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活。她没有朋友。叔叔婶婶是见钱眼开的人。当年父母死后,他们侵吞了所有人寿保险,美其名留给她当再教育费。没多久,他们找了这个男人,硬是把她塞给了他。
逃吧。
去哪儿?女人想着。没有任何她可去的地方。家,只有一个,在这儿。
打开皮箱,塞些衣服,拿点钱,走!
苦笑了一下。女人伸出斑斑青紫的手,遮住阳光照进来的光。太亮了,太可怕了。
如果这么做,他决不会放过她的。她会被活活打死。然后,这个男人就向世界宣称:他老婆从楼梯上摔下来,刚巧他上班去了。于是,一年半载后,他又会找个新的,和她一样别人不需要的女孩。另一个今天的她。
哈哈哈……
站起来。
女人挪开挡住阳光的手。这个声音从哪儿来?为什么这么凶?难道它不知道她被打得腿上都是红肿淤血?呵呵,她根本没法站起来呀!
你能!
仿佛看透了女人心底的懦弱,声音变粗了,粗得就跟她丈夫一样狠。让她害怕。
摇摇晃晃,女人吃力地爬了起来,扶着墙壁。紧紧咬着下唇,她站了起来。虽然不知道这声音到底是什么,她选择了顺从,就像顺从她丈夫一样的听从它。
瞧,你不是站起来了吗?你有那能力的。
声音变得温柔,简直像早逝的母亲般温馨耳熟。对,母亲!
有种力量支撑着她。向着阳光,女人站直了。她挺直了背,像母亲教的那样。
抬头挺胸!收起你的腹部,眼睛看向前方,别管那里有什么,看向前方!
她记得。母亲曾这样训过她。当时她七岁,母亲在她上小学的头一天不断对她走路的姿势发出怒吼。
挺起胸来,把你的背挺起来。让大家看看你笔直的背。挺起来!
挺直了。女人挺直了背。奇迹地,伤痕没有像以往撕扯她的皮肉。她感觉不到痛。
说吧,你是谁?
眼泪,顺着焦黄的脸颊流下来。她是谁?长久以来早忘了这副身体究竟是什么。六年来它成了男人的垃圾桶——快乐的发泄品。
“我,就是我!”
对着阳光女人狂喊。不在乎会被人听到。用尽浑身所有力气,女人狂喊着。
我,是我是我是我!我就是我呀!
不是男人的妻子,不是皮带的发泄物,不是那个整天窝在厨房里打扫房间的这个女人,不是不是!
“就是我……我啊……”
仿佛有某种东西回来了,它重新依附在女人的心中、脑中、身体中。那失去了六年的东西。
对了,这才是你。
声音温柔地徘徊着,带着某种让人畅快的安心与快乐。
来吧,这儿不是你的家,你不该再呆下去。
女人望着阳光。她看不清外面的风景。光太刺眼,她的焦距对不准。
是的,这个世界很大,不该再呆下去了。
突然,女人想到了皮带。那根缀着铁链的皮带。她呼吸开始急促。不,不行,他会杀了她的。不行!
他找不到你!
声音有些暴躁。
他根本没法找到你。听我的,拿上衣服,把箱子里所有藏的钱都取出来。你可以天涯海角地走,他追不上的。
女人颤抖了一下。自由,隐约中她嗅到了自由的味道。对,他找不到的,他根本没法找到她。而且,他说过今天要加班,她有的是时间。走,走走!
思想豁然开朗,仿佛迷雾的世界重见天日。
走走走,带上钱,走得远远的。
声音快乐地高唱着。这个女人终于清醒了。她发现自己正在收拾皮箱。
女人换了套衣服。高领子的。平常她不出门,就算露出伤痕累累的脖子也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只除了丈夫。她记得,很久以前她买过一件高领衣服。放哪儿了?放哪儿了?
沉重的呼吸声,仿佛要把女人刚寻回的勇气一点一滴地剥削掉。女人满头大汗。如果他不加班呢?如果他碰巧有事先回来?如果,如果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不!
女人冲到阳台。没人。烈阳下花园小径没有一个鬼影。他不在,他不会回来。看了眼钟。才一点!
讪笑,一旁凝视着她的声音发出迷人的笑声。是的,他不会回来,他要加班!
快快!终于,她找到了那件衣服。迅速、狠命地套上去。太阳镜在抽屉里,再把头发扎一下,别人不会认出她的。绝对不会,她很少出去,连邻居也不大认识。他们不会认出她的。不会!
拎起包,胡乱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没时间整理了。
深深吸了口气。她颤抖的手伸进枕头下。摸索中,终于碰到那微微凸起的硬物。天哪,它在,它还在这里。一把扯出钥匙。她打开了紧锁的箱子。好几次她偷偷看着丈夫把钱放进箱子,那把钥匙就躺在这里。他的枕头底下。
他不喜欢把钱存进银行。
“现在银行连存钱也要扣税,他妈的真不要脸!”他边说,边用筷子夹菜。她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如果不当心浇在他身上那根皮带肯定会爱得亲吻她到半夜。
杂种!
女人笑了笑。带着某种发泄后的快感,她感到某种力量在心脏口滋生、蔓延。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打开钱包,女人把所有一叠叠的钱都塞进原本就很大的包里。不一会儿钱包小了,它涨得塞不进任何东西。
女人翻开箱子的夹层。那里躺着一枚金戒指和几块民国时的银元。记得他说过,这些东西现在外面可以卖很高价,尤其是这些刻着孙中山头像的银币。
我让你去吃屎!
快乐地笑着。忽然间心底不由一阵紧张。女人偷偷瞄了眼四周。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身边就站了个人。那人就是她丈夫。
迅速将银币和金戒指塞进钱包,女人颤抖着将箱子盖好,把钥匙放回原处。她仔细地摆放钥匙。回来后如果他发现她不在,或许会以为她去买东西了。
咽了口唾沫,女人感到喉咙一阵干涸。馋涎地望了眼饮水机。她戴上了太阳镜。没时间了。
打开门,她最后看了眼这个囚禁了她整整六年的家。这里的厨房,这里的卧室,这里的一切……
“拜拜,永别了。”拎起包,她一脚跨出大门。狠狠地,她关上了门。皮带声从门的那边传来,生吞活剥的声音。
呼了口气,女人笑了笑。
“见鬼去吧。”她跳起来,冲下楼梯。
五年了。五年前离开的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她搭了辆计程车。尽管六年没有见到这样的车她还是熟悉顶上那块白白的牌子“出租车”。赶到火车站,她看了一下路线随便选了个通往北京的特快专车。
坐在车厢里,看着车站和这座城市不断远去的阴影。女人笑了,笑得流出了眼泪。原来,离开是这么的容易。
来到北京,她用从家里带出来的钱租了间宿舍。她报考了一间大学。在那儿,她找回了六年前那个刚毕业女孩的心。求知求学的渴望。用那一半属于她的钱。
三年后,她毕业了。她找到了工作,一家报社的编辑。
二年后,她回来了,作为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性。她拥有了自己的出版社。她终于再一次踏上了这块土地。
没花多少时间,她找到了那五年前的公寓。
那个男人还在吗?五年的时间,法律上离婚协议完全生效。她不再是那个整日关在厨房里的女人了。但,为什么脚在抖?
手握成掌头,狠狠打了一下小腿。你在干什么!你早就不是过去那个人了,为什么还怕成这样!振作起来,你不是胆小鬼了!
走着,一步步地跨上台阶。脚下仿佛铺了层小小尖尖的碎石子,走得艰辛,走得痛苦。几次,她想跳下那让她禁不住发狂的楼梯。梦中无数次地重播,一幕幕可怕得让她醒后冷水直流的幻像。
不,让我回去,让我走,不要!
无法再忍受下去。本以为早已埋葬的记忆拼命哭喊着。扶住扶梯的手在发抖,抖得让她回想起过去挨打时那根皮带。它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
让我走!
跪在阶梯上。她爬不动了。不在乎尖锐的梯尖磨损娇嫩的膝盖,不在乎是否有人在一旁鄙夷地注视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已——堂堂出版社的经营人。
你是谁!
声音,带着某种威严与不屑。它质问她。
我……我是,我……
女人抬起头,望着眼前不断晃动的楼梯。
我就是我!
女人猛地站起来。她愤怒地瞪视一层层停止晃动的楼梯。它们仿佛在颤抖。
我!
抬头挺胸,女人把背挺得直直的。她狠狠踩上了那些不断颤抖的楼梯。它们一度讪笑过她。
向着目的地,女人昂首挺胸地走上去。她要找回那曾经失去的一切——她的自尊!
房门打开着,像一扇久久没人打扫的废屋,吱吱呀呀地敝开。女人呆立着。她瞪大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真的是她生活过六年的房间?
满是灰尘的屋子,东倒西歪地扭着几个破旧的家具。依稀间,女人记起来了。那是壁柜的一部分,另一个是床的一条腿。这里,是这里。这里?
门房间的老婆婆告诉她。五年前因为那屋子的主人被公司开除,找不到工作又没钱,他搬到外省去了。摇着毛线,老婆婆牙齿不齐的嘴巴漏风,说出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她没有认出女人。五年的时间把女人变成了另一个人,老婆婆根本不认识眼前站着的女人。她很漂亮,举止自信而优雅。
离开大楼。阳光西斜,女人远远走出大楼的阴影。女人边走边笑。
到底一开始她在怕些什么?想想十五分钟前跪在楼梯上的模样,她笑得更大声。几个路人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她已经不想在乎了。
放纵地笑着,她靠在马路的墙角边好久。终于停止这场几乎把她震垮的大笑。
原来,她害怕着的一切早已不存在。一瞬间,她明白了。指着心窝,她自豪地默叨。
“原来你在这儿,五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自尊,给了她勇气与力量的自尊。五年前的那一天它就回到了自己身边,只是她一直没有发觉。
“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女人哭了。她活着,她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作为有自尊的女人存在着。
在这里,你的自尊在这里!
擦干泪,女人抬起头挺起胸。前方马路人来人往,但她不怕。人潮是汹涌的,她有自信占得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抬头挺胸!收起你的腹部,眼睛看向前方,别管那里有什么,看向前方!
直直地看着前方。马路的前方没有尽头,一片人山人海。她大步地向前走,背挺得笔直。
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