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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十九 ...

  •   永恩骇地站起身来,沉吟了片刻,还是迟疑着走了过去,向墙上摸索着,终于寻着了灯的开关,突然却被人按住了手,“啪哒”一声,又是幽蓝色的火芒亮起,那张刻骨铭心的面孔,近在咫尺,清晰地令她在那一瞬间几乎要脱口而出,“来福,是你吗?”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愣在了那里,动了动不了。
      庭轩几乎不能相信在光亮之中陡然见到的绝世容颜,覆着她的手禁不住轻轻抖了一抖,两人头上的一盏壁灯亮了起来,晕晕的光芒如薄纱一般轻柔地笼在她的身上,只见一袭乌发如墨云般倾泻至肩下,眸光似水,如诉如泣,仿佛有千言万语蕴藏在其中,却是模糊纠缠,辗转难明。他心中急流汹涌,那一种莫名的烦躁不安,又悄悄地寻来,张开了钝钝的刀刃,一点点地磨折着他的耐心,半晌才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来到这里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不过是在装腔作势而已。人道男人的负心薄性,可是她并不是纠缠不去的秦香莲,就算他恢复了本身,归入了豪门,又何苦装做忘记了前情事故,不肯与她相认呢?
      她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似乎也不太合乎你的身份吧?”
      他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情,淡淡地道:“有你这样做事的吗?这都几点钟了,你才回来?瑶瑶吵着跟我要人,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抚睡了,你倒质问起我来了,难道这就是你做事的规矩?哼,好象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呢。
      她的眼中似有流星划过,莹莹欲坠,两丸乌黑的宝石隐隐闪着寒光,倒让他的心又颤了一颤。好一会儿,她将目光移向他敞开的白衬衣里忽明忽暗的一根红色的丝线,再也忍耐不住,抬手伸向他的颈间,冰凉纤细的手指猛一触到火热发烫的皮肤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倒是庭轩一把攥住了永恩的手,低声笑道:“想不到你倒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热情…其实,我也不介意的…”说着竟将身子压了上来,逼迫地她再也没有退路,只得紧紧贴着墙壁,强烈而熟悉的男子气息渐渐地磨蚀着她的抵抗能力,半晌,只低声道:“来福,真的是你吗?”
      他正低下头,欲吻上来,陡然间听见她的含混不清的呓语,心头一震,这名字好象在哪里听过的,急怒之下也想不起来,原来她不过是将他当作了旁人,禁不住有些愤懑,便故意又向前靠了靠,单手撑住墙壁,另一只手抚过她的长发,沁脾的清芬之气让他有些难以自持,在离唇只有一线之隔的地方停顿了片刻,又慢慢地滑向她的耳垂,低声道:“对我投怀送抱的女人倒也不少,可惜,你还不够资格…”
      说完,他旋即放开了她,一种置身事外又略带厌恶的神情深深地刺激了她,原来他是将她当作了另有图谋的女人,命运竟然跟她开了这样一个屈辱的玩笑,莫不是对她无视旁人感情的惩罚?她推开了其峻,非要冲进死胡同里探个究竟,理应得到这样的报应。
      清冷的月光之下,只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渐渐地由红转灰,又由灰转青,他有些恶意地冷笑道:“你在多少人家用这种方法勾引过男主人?他们是不是都一一上钩了呢?要不要我也装糊涂,成全了你?”说完,又近身上前来。
      她再也忍无可忍,抬手掴去,快疾的速度只让他见着皓白如雪的手腕上似有绿光一闪,却没有来得及看清,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痛楚,在万籁寂静的夜晚,陡然见间响起的清脆撞击声,不禁让人的心跟着“咚咚”作响。
      他没想到她的性格如此暴烈,禁不住抚着脸庞,愣在了那里。青辉冷月下,她微抖嘴唇,泪光盈盈,倒有无限的委屈与凄凉似要随着泪水夺眶而出。
      檐下突然响了“叭哒叭哒” 的滴水声,有冰凉的雨线顺着露着一丝空隙的窗户吹进屋里,一阵夜风由雨里吹了过来,夹着冷气,扑在站在窗边的人脸上,立刻清醒了不少少。
      他突然冷笑道:“你跟他说,不要再跟我搞什么鬼花样,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次次地派人来算计我…如果他还是要一意孤行,可别怪我这一次不再顾念兄弟之情。”说完,便决绝地走了出去。
      她望着他在夜色中渐渐消失远去的身影,终于无法支撑下去,缓缓地坐倒在地,却没有能力分析一下他话里的真正含义。
      几天以后,唐济夫妇从苏州回来,便宴请阖家大小共同品尝苏州友人赠送的阳澄湖大闸蟹,晚饭就安排在院子前面的船厅里。时至六月,倒也风清气爽,一桌人沿着船厅的游廊上摆满了海棠与千叶石榴,火红的花朵蔓延成链,仿佛傍晚最后的一道霞光,光华璀灿。却有阵阵的幽香在清凉的晚风中徐徐送来,沁人心脾,仔细一瞧,原来是在船厅围栏上的一盆夜来香,袅袅亭亭,遗世独立,简素之中倒有掩藏不住的娴静优雅。
      虽说是蟹宴,却仍然按照平常的规矩上着菜式,三三两两的使女按部就班地端着各式的描金漆盘鱼贯而入。人手不太够用,永恩便也来帮忙上菜,有几次有意无意地望向坐在韵琴身边的庭轩,他分明是感觉到了,却当她这个人是透明地一般,眼皮也不曾撩一下,只谈笑风生地与席上的人举杯言欢,好不热闹。
      唐太太笑道:“这才几月份,蟹子就这么肥了。”韵琴挑了一筷子白玉般的蟹肉放到维瑶跟前,笑道:“是那家里的一个家人的父亲,很是有些养蟹经验的,今年早早地培育了出来送到主人家,正良的朋友特意送了我们几篓,说是带回来给大家尝尝鲜。”
      唐济却跟庭轩道:“昨儿晚上家昌去接我们的时候,我偶然提起这趟回来怎么没有看见赵淄来,家昌含含糊糊跟我说了一点,难道是真的吗?”
      维春的丈夫李家昌从前在唐涪手下负责管理帐目的,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维春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便按着父亲的意思嫁了李家昌,虽然没有第一任丈夫的家世那么显赫,却是老实忠厚,一心一意只围着老婆孩子辛苦赚钱的人,很受唐涪夫妇的信赖。
      此刻家昌看着夫人递过来有些不悦的眼色,方才察觉出又是自己多嘴了,连忙尴尬地“嗯”了几声,却也“嗯”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庭轩并不介意,笑道:“已经很久的事了,大姊夫也未必记得清楚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凡是小来小去的也就算了,可是对待这种吃里爬外不顾兄弟之情的家伙,我历来是不会手软的。”
      家昌向上推了推眼镜,愣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四弟对他也算是手下留情了…”但是想想,那个仪表堂堂忠心耿耿的北方汉子如今却落地瘸着一条残腿的下场,还是有些惋惜可怜,便说不下去了。
      饭桌上热闹的气氛停滞了片刻,只有庭亮自顾自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又夹着菜来吃。他母亲佩茹道:“哎哟,这绍兴花雕的后劲可是不小,你倒是悠着喝点呀。”
      三姨太美丽笑道:“二姊,五少爷这是借酒消愁呀。你这个做亲娘的就不要拦着他了。”韵琴接着这个话茬继续道:“庭亮,虽然这次和法国人搞生意的事情交给了别人去办,你四哥自然有他的安排,你只要好好地干,何愁将来你四哥不给你表现的机会?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的。”
      庭亮将筷子“砰”地一下放到桌子上,待要发作,维秋冷冷地道:“今天二婶请客吃螃蟹,不相干的人在这一唱一和,演什么皮影呢?”庭亮历来最怕这位泼辣的三姊,本来想借着酒劲发作一番,被这一句不关痛痒的责难硬是给逼着坐回到椅子上,依旧闷闷地喝起酒来。
      佩茹痛恨儿子的不争气,当着唐太太的面,也不好表示出来,想了想,便笑道:“怎么今晚不见三姑爷呢?”一旁的维夏笑道:“真亏佩姨惦记,智琨的伯父如今升任了国务副总理又兼任着财务总长,所以外界对于他们家开的银行就格外地信任,如今这业务是越做越大,听说宋伯父打算在香港开设分行,便派智琨去香港考察业务了,我们举凡倒是在香港呆了几年,各方面都有些朋友,便被拉着一起去了。”
      维夏的丈夫于举凡是市财政厅厅长的二公子,留英的经济学博士,佩茹想了想,这两位小姐的终身依靠非富即贵,可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却要靠自己辛苦打拼却也未必能争取得来,这天生的距离真是让人丧气,突然间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便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倒是三姨太美丽若有所思地狠狠盯了庭亮一会儿,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正巧永恩端了一道汤上来,她便高声道:“你怎么这么没有眼力,不给盛到小碗里,难道让我们对着盆喝吗?”永恩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有回声,又将汤碗撤了下去,按着人份盛到小碗里,依旧给每人上了一碗,等上到美丽这里时,偏偏她站起身来,永恩没有防备,手被撞了一下,一碗滚烫的汤倾数翻倒在地,只听得娇俏美丽的三姨太叫出声来,“你要作死呀!”接着一巴掌便抡了上来,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桌上的人还在愣着,还都没有分辨出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见永恩一把握住了美丽的手腕,很冷静地道:“三姨太太,请您放尊重些。”
      美丽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不能相信一个下女跟自己这样冷眉横对的,僵持了一会儿,美丽“哼”地笑出声来,叫道:“真是邪了门了,一个低三下四的丫头也敢跟我瞪眼,太太,你就是这么教育下人的。”说着,倒是很不情愿地抽回了手。
      坐在对面的维瑶急着要跳下座位来帮忙,韵琴一看这种局面,急忙拦住了维瑶,自己走了过来用手帕轻轻地掸了掸溅到美丽旗袍上的汤汁,口中斥道:“素梅,你怎么能这么没规矩,还不快给三姨太太道歉。”说着,便向永恩使了个眼色。
      永恩打小有着被继母瑞芬殴打的惨痛经历,曾经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能遭受这种屈辱,所以刚刚连想都没想,就抬手抗拒了下来,这会儿才恍然是在旁人家里,况且是二太太韵琴请客,自己不能太令她为难,少不得便忍了下来,轻声道:“对不起,三姨太太。”
      美丽“哼”了一声,道:“看在二太太的面上,我也不跟你一般计较了。算了,我得回去换衣服去,哎哟,这顿饭吃地可真是败性…”说着仿佛很嫌恶似的用手帕弹着身上,一摇三摆地离开了。
      永恩并不理会,蹲下身来很镇定地收拾着地上的残羹冷炙,这点小麻烦比起她从前在大理王府遭受的折磨来说,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会儿,维夏望着永恩离开的背影,笑道:“二婶,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最近听不见瑶瑶吵着要换人了,妈妈替瑶瑶选的这个人倒不是个一般的女子。”
      维瑶轻轻地“哼”了一声,低声道:“谁要想欺负素梅,我可是不让的。是不是,四哥?”庭轩仍旧保持着淡定自若的态度,静静地望着桌上的风云变幻,笑着捏了捏维瑶的脸颊,道:“你那么有本事,何必把我搬出来做挡箭牌呢?”
      唐济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相貌,就连生气时微微皱眉时的表情,也是那么地相似,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吗?可是在他的地位来说,是不方便提出任何异议的。
      家昌叹道:“如今时代不一样了,讲究的是个男女平等,咱们家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比男子还要强上几倍哟。”
      大家纷纷笑了起来,维春心想丈夫大概是有感而发,也有些好笑,便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家昌立刻打住,不敢再胡乱发表评论了。
      维夏看到姊夫尴尬的样子,笑道:“老四马上就要娶新妇了,可不要也让新娘子的气焰给压下去了。我看那位王府家的千金伶俐的模样,也是不好相与的。”
      维秋也跟着凑趣,笑道:“我看还是我们家的小姑最知书答礼,四弟,我看你和宜岚的感情也是很要好的,究竟决定了没有,妈可是等着抱孙子等地有些着急了。”
      韵琴替维瑶夹着菜,却很注意地听着唐氏姊妹关于庭轩婚事的议论,笑道:“庭轩不是要和金小姐订婚了吗?”
      一直没有机会插言的维冬叫道:“四哥,你要订婚了,是真的吗?”
      庭轩微笑不语,正巧永恩端着洗手的绿豆水进来,放在离庭轩不远处的几案上,庭轩瞄着她轻盈的背影,淡淡地道:“我已经跟母亲请示过了,母亲已经答应了。”
      庭亮突然站起身来,不知所谓地摇晃着身体,口中喃喃道:“哎呀,好热,我要出去透透气。”说完,真的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船厅里立刻热闹起来,女人们历来对这种事情最敢兴趣的,也正愁没有引子可以乐上一乐,如今叽叽喳喳为了订婚的细节问题,议论不休。最欢快的要属维瑶了,听着大人们七嘴八舌的意见,也不知该听谁的合适。

      永恩退了出来,沿着长长的游廊信步走着,其实思绪却有些迷蒙含糊,并不知道接下来应当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尽快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直走到月亮门,却看见庭亮依靠在门边,耷拉着头,仿佛真的醉了。她迟疑了片刻,打算绕道而行,本来已经过去了,却听见他在身后低声道:“倩芸让我问候你,她很担心你的近况,你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她吧。”原来,他根本没有醉,那么他的借醉脱席,仅仅是为了“把与法国人做生意的事”交给了旁人吗?
      她停了下来,并不回头,低声道:“倩芸,她还好吗?”
      庭亮叹道:“哎,我看她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又有新人冒了出来,她难免有些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劝也劝不听,倒有些钻牛角尖的样子。”
      她回过身来,却见庭亮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有些伤感的样子,不禁有些好奇,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对于倩芸的感情,是否有些不同呢?沉吟了半晌,才道:“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嘛。”
      庭亮却冷冷一笑,道:“人是最健忘的动物,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嘛,先遇上的又怎么样,一旦有了更新鲜更刺激的,曾经的执着与热爱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永恩突然觉得庭亮所指的并不是倩芸的事,而是牵扯到了别的什么,她凝视着那张阴柔地有些冷酷的面孔,心中一动,这个在唐家不得志的五少爷,似乎并不象他表面上那样软弱,那样安于现状。
      庭亮察觉到永恩注意的眼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淡淡一笑,道:“你瞧,我的话说多了。”说完,便踉跄着步伐走开了。
      永恩有些失神,站在原地呆呆地想着心事,这前路茫茫,却是忧喜难卜,也许,是时候离开了,她不该为着那永远没有希望的未来,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永恩惊醒过来,寻着声音望去,庭轩站在身后的廊沿下,随风摇曳的八角宫灯悬在檐头,红红的烛火照耀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孔,仿佛那一夜的地安门里,他执起她的手,也是这样迷茫的眼神,却告诉她,“永恩,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可是,她的心这样痛,就算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也没有这样刺激着她,因为,他并不是那个他了…
      永恩并没有回答,转身想要离开,庭轩突然道:“最近这些日子,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好一会儿,她淡淡地道:“我们原本不过…就是陌生人…”语音却有些哽咽着了。
      月华缥缈,如云纱遮面,琵琶别抱,深蓝色的天幕上只有一痕浅浅的象牙。她俯首低眉,轻浅的下颌却呈现出一种软弱美好的弧线,他若遭雷击电掣一般,蓦地想起,上元夜那一晚在火树银花的北京城里见到的哭泣着的少女,也是这样一种娇怯不胜的模样,原来是她。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这许多时日来纠缠在心底的烦躁终于一扫而空了,笑道:“我们怎么会是陌生人…我原本在…”
      话音未落,却听到韵琴叫道:“庭轩,你怎么逃席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说着,人已经来到了近前。庭轩笑道:“我刚刚向素梅问起维瑶最近的课程安排,有一个外国马戏团来了上海,我想带着维瑶去看一看。”韵琴“噢”了一声,催促着庭轩赶快回去,自己却突然回身来看了看还在发愣的永恩,心里慢慢地有了计较。
      晚宴结束地很晚,庭轩回到自己的住处,董平屋里的灯还亮着,便推门进去,见董平与吴迁两个人正在擦拭着枪支,一幅磨刀嚯嚯的样子,不禁笑道:“事情都结束了?还顺利吗?”董吴二人急忙将枪放到一边,笑道:“这帮老家伙,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是不会知道四少爷的厉害的,还当您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呢。”
      庭轩脱掉了外衣,在沙发上坐下来,又道:“现在没有再对我们提高抽成比例有异议了吗?”吴迁犹豫了一下,道:“豹三爷的地盘被一个从北京来的叫许文强的年轻人给抢占了,他好象和刘震华有些交情,有点不给面子…他不但不长,反而叫人捎话来,说从此以后不会再向我们交抽成了…”
      庭轩有些口渴,便从茶几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来喝,却已经凉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吴迁忙道:“我叫王妈去沏杯新茶来。”庭轩摆了摆手,有些烦躁道:“算了,这么晚了,再喝怕又要睡不着的。等有机会,我们去会会这个许文强。哎,如今上海是越来越不太平了,按下了葫芦起来了瓢,想省点心都不成呀。怎么着,你们兄弟这是打算…”吴迁笑道:“没有…只不过是收拾一下家伙,没有四少爷的吩咐,我们决不敢乱来的。”
      董平一直在一旁发着愣,突然道:“噢,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觉得那么眼熟呢,原来在北京城里曾经见过的。”
      庭轩笑道:“家平你怎么了?你瞧着谁眼熟呢?”
      董平拖了一张椅子在茶几边坐下,道:“我那天去赵淄的花店,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说话,觉得很面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我一路跟着那个女人,竟然跟到咱们家来了,原来…竟是太太找的照顾瑶小姐的人。今天说起北京来,我着脑袋登时一亮,四少爷,你记不记得今年年初在北京城的华侨饭店门口遇见的那个疯女人…”
      庭轩的手正扣在茶壶盖上,轻轻地抚摸着壶凸起的花纹,上好的釉子,淡淡的水草,一只睁着好奇眼睛的白色尾巴的金鱼,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第二天上午,永恩没有象往常一样陪着维瑶一起上钢琴课,韵琴也没有象往常一样地跟随丈夫出门会朋友,抢先一步要彩霞把永恩叫到自己的房间里来,并不说话,仍旧坐在梳妆台前打理着自己的妆容。镜子里的美人,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亦嗔亦喜含情目,尽管添了些风霜之色,却还是描摩不尽的绝代风华。
      永恩静静地望着,只觉得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与温暖,她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好想上前去替韵琴理一理头发,不由得伸出手来,然而韵琴却转过身来,冷淡的表情,终叫她缓缓地收了回去,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太太…”
      韵琴沉吟了片刻,道:“素梅,我知道维瑶很喜欢你,我和二老爷也很信任你,很放心将维瑶交给你来照顾,你的辛苦费心我们都是瞧在眼里的。但是,我还是有话要说…”
      永恩有些不明究竟,迟迟疑疑地,道:“二夫人,您有话就直说吧。”
      韵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进唐家的日子虽然不长,也该能看出些复杂的情形,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里,毕竟是借住的意思,等过了年,我们就要去英国了,到时候,看你或是跟我们一道或着另谋出路,都可以。但是,只要我们还在唐家一天,就要遵循这里的生活方式,我和维瑶的父亲并不想过多地搀和,也不想因为我们或者我们所使用的人,成为这家里是非的源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永恩以为是为了她顶撞美丽的事情,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很客气地答应下来:“二夫人您放心好了,我知道做事的规矩,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本来我是想跟您请辞…但既然是年后就要离开的,也不过是半年左右的光景了,我答应过瑶小姐的,会一直陪着她到离开的那一天。”
      韵琴还以为永恩都听明白了,其实两个人说的根本是两码事。

      庭轩打发王妈过来,只说让维瑶的身边人过去一趟。永恩并不情愿,可彩霞跟着韵琴上街了,摩蹭了一会儿还是过去了。
      这倒是她第一次来到他住的地方,仿佛是这府里的一方世外桃源似的,西班牙式的两层小洋楼静静地伫立在开阔的草坪深处,悠远寂静,她忽然有一点错觉,好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那旧都古城里的也有这样的地方…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庭轩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蓦地看见永恩在院里发呆的情景,撂下手的书,走了出去,想了想,还是站在门廊里,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永恩皱了皱眉,还是缓缓地上前来,然而他已经背转身走进屋里,她少不得也跟了进去。庭轩却好象没事情似的,仍旧拿起书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她只得耐心地等候着,时光在点点而逝,她只是在耐心地等候着。
      终于,还是庭轩再也撑不下去了,将书撂到了一边,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今天的脾气竟然收敛了起来。”说完,抬起头看着她,她今天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齐膝对襟长衣,周身滚着秋香色的细边掐牙,瘦弱伶仃,愈发显地飘飘欲仙。一会儿,他才道:“你为什么总喜欢穿地这么素净?”
      永恩已经打定了主意,淡淡地道:“不知道唐先生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呢?”
      庭轩站起身来,走到她近前,笑道:“我是想问问维瑶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我们一道看电影去,好不好?”语调这样暧昧,分明是在告诉她,他想跟她一起去看电影,而搭上维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永恩突然笑了起来,仿佛有些嘲讽的意思,半晌才道:“唐先生,请问你用这种方法邀请了多少‘家里的人’一起去看电影呢?”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并不在意,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将‘家里人’牵扯其中,到时候是摆脱不了的麻烦,也没什么意思。”说地这样直接,直接近乎冷酷,他对她的“兴趣”,亦不过如此。
      永恩掉头就走,却听他在身后道:“我之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呢 ?”她的心中犹如战鼓猛擂,咚咚作响,声震天地,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怔怔地望着他,呆在了那里。
      而他凝神想了一会儿,恍然笑道:“噢,我想起来了,是冬天里在北京的时候…嗯…是在华侨饭店门口…对不对?”那时有个穿着臃肿青棉袄带圆型阔边眼镜的年轻妇人,没头没脑地高声叫着什么来着,噢,是来福!于是他笑道:“来福是你什么人?”其实不问也应当知道,那么土气的名字,想来也不过是个乡下人罢了。
      她有些失望地渐渐背转了身子,走到窗边,一棵丁香开地正盛,细小娇弱的花朵脉脉地连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淡紫色在晴朗的天空里流淌着,悠远的香气穿过玻璃,径直向人扑来,似乎要将人的气息渐渐地吞溺。
      她似乎有些呼吸不过来的样子,轻轻地揉着咽喉,低眉垂首,长长的睫毛密密地覆盖着眼敛,好一会儿,一颗清泪滴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听见“扑”地一声,竟然莫名地震动了玩世不恭的人,不由自主地跟了上来,望着她在明媚的阳光里一个温柔的侧影,浅浅的,犹如弦月一样清雅逼人,倒让他的心颤了又颤,
      而她突然转过头来,凄凉地一笑:“他是我要结婚的丈夫,只可惜我们…我们…失散了,我这样苦苦地等待着,不过是在等着他回来。”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渐渐地沉了下去,却泛上了一丝一缕的不快与酸楚,慢慢地扩大开了,将整个心田都填满。真是奇怪,他摇了摇头,自问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也从未对一个女子萌发过如此奇特的感觉,就是宜岚也不曾牵动着他的心变地如此柔软,然而柔软之后还隐隐有些嫉妒,嫉妒那个叫来福的乡下男人,凭什么值得她这莫名其妙地无目的等待下去。
      因为想不透其中的原因,又深深地被这难解的迷底折磨着,他只得告诫自己:“唐庭轩,打起精神来吧,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何至于为了一个下人纠缠难舍。”
      她突然道:“你要订婚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好一会儿,他才道:“我在北京的时候被人袭击,昏倒在街头,幸而被她所救,后来才知道我们两家是世交,父辈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我从前也是差一点儿要和她订婚的,也许真的有天意…”
      假如真的有天意…
      她记得小的时候所读的一本外国童话书,那里面有一只人鱼公主,救了落难的王子,为了能够长厢厮守,与巫婆交换了自己的灵魂,再去寻找那心上人,只是那人却误以为救自己的另有旁人,完全不记得人鱼公主是何人。可怜那人鱼公主白白地牺牲了自己,却只能看着心上人和别的女孩子喜笑颜开,最后只能融入大海,化为了泡沫。
      假如真的天意,可为什么天意偏偏对她如此地残忍,也让她陷入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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