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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八 ...

  •   周末的时候,游乐场里的人很多,永恩替维瑶拿着外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在庭轩的陪伴下疯狂地玩耍着,那个脸上流露着笑容的青年,眉目分明,几乎象反复印刷的画册里人物一样,一般无二,永远凝固在最初的那一瞬间,她在北京城里日日凝视的瞬间,同样天真而单纯的表情,和他怀里的那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恍惚间,那青青的绿荫里,他也是这样快乐地背着她飞翔,那悠长的日光里,他亦是这样自由地载着她穿街过巷,清脆的笑声洒落在他们所到之处的每一个角落,幸福的光影遮住了她的理智,使她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此生不渝。
      维瑶将庭轩投掷飞镖赢来的洋娃娃向她的怀里一丢,笑道:“你一个人傻呆呆地做什么呢?”永恩方才清醒过来,一看维瑶满头的汗水,急忙掏出手帕来,维瑶却以最快地速度闪了出去,只听到欢快地笑声:“我要去做旋转木马了…”说话的功夫,人已经挤到了通往旋转木马的台阶上,得意地向底下的两个人做着鬼脸。
      永恩无奈地笑了一笑,却瞥见一旁的男人略微有些奇怪的表情,黝黑光亮的皮肤上渗出来细细密密的汗珠,她仿佛只是本能地将手帕递上前去,几近怜惜地嗔道:“来福,瞧你这一头的汗…”然而,就在她的手接触到那张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时,一丝嘲弄的微笑从那张面孔上渐渐地弥漫了开来,如电掣雷轰一般地震撼,是她糊涂了心智,他根本不是来福,他不过是和来福长着一模一样的样貌而已。她的手僵硬在那里,咫尺天涯,却仿佛隔着天堑银河,再也跨越不了。
      庭轩淡淡地一笑,却将那手帕接了过来,作势擦了一擦,却不还给她,转身将手搭在旋转木马外的栏杆上,雪白的绢丝在指尖迎风招展着,却将绣在手帕一角的一对蝴蝶撑了开来,轻柔的淡紫,浅描细画,栩栩如生,仿佛真的要振翅欲飞似的。好一会儿的功夫,他突然紧紧地攥在手里,又缓缓地地放到口袋里,静静地道:“我的脸上究竟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要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说着慢慢地将侧过脸去,继续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对我有着特殊的兴趣或者说是想引起我对你特殊的兴趣呢?”可是,没等话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那个奇怪的女人,那隐藏在镜片后面痴痴相望的双眸里,只有爱怜,只有怜惜,仿佛是看见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爱怜不已。
      永恩只觉得眼睛里有些湿润,她在泪水跌落之前将头转到了一边去,她要怎么对他说,“来福,是我,我是永恩,为什么你要不辞而别?为什么我就站在你的面前,而你却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们如今却变成了陌生人?”虽然他是另外一重藐视的意思,可他的话也无可辩驳,她的确是对他有着特别的兴趣,而她也确实想引起他对她的特别兴趣。日月风云,轮回转换,他穿着这样挺脱体面的衣服,白色衬衫上的白金领扣晶亮华贵,却是那么地触目刺心,凛然生威里的高不可攀,处处显示着她的窘迫与寒微,不由得她有满腔的疑问,只是哽在了咽喉,仿佛被粘住了,撕也撕不开。
      恰巧,维瑶在旋转木马上欢快地叫着:“四哥…素梅…”那心慌意乱的两个人方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现实里的一切纷扰,只是偶然交错的目光里却出卖了心里的好奇与疑问。冥冥之中的牵引,无意中的相逢,一切也许不过是刚刚开始。
      他们离开游乐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维瑶累地早靠在永恩的怀里睡了过去,庭轩慢慢地摇上了车窗,汽车里立刻变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只余下了他和她。橘红的晚霞在灰色的云团后面一层层地铺设翻滚,却映地渐渐模糊的车窗上象突然间镶上了华美艳丽的花纹,街上渐渐地变地寂静下来,两旁店堂外的招牌上橱窗里的霓虹灯一点一点地灿烂起来,仿佛是约好了似的,有人在同一瞬间按下了开关。人声渐渐地变地渺茫,都陷在那悄然而至的灯火光海里,被窒住了呼吸。他将目光转了回来,却见她和维瑶的头很自然地靠在一起,一样的姣美的下颌,一样细长浓密的睫毛,一样甜美悠然的睡容,倒让他忍不住轻轻地伸手想要抚摸上去,却是从未有过的胆怯心理,行到近前,也不过是改变了方向,只是抿了抿维瑶额前的汗珠,江湖纵横的腥风血雨里,却难得有这样一刻的安谧宁静,他来不得细想,只是想牢牢地抓住。
      再过一个巷口,便是那夜夜灯火通明的唐府大宅了,他却放缓了速度,停下车来,停在那通向辉煌归属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一旁那相依相偎的两个人,静静地睡去。世界真的就此停了下来,停在他和她于生命中必定要相逢的牵引里。只是,还有再醒来的那一刻,再回到世俗倾轧的现实社会里,谁又能真的免俗?
      后来,连维瑶都感觉出来了,庭轩带她出去玩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再也不会以“公事忙”或者“和朋友们有约会”来作为搪塞的借口了,她猜不透其中的端倪,可是她却喜欢这种变化,喜欢和庭轩还有素梅一起外出游玩的感觉。只是,有一次,她偶然见到庭轩似乎在望着素梅发呆,好象走火入魔的样子,禁不住有些好笑,转念一想,要是庭轩喜欢的女朋友是素梅就好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却也知道实现不了,不免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永恩生活在现实与梦想的拉据战中,她不知道是不是在过往的土壤里又生出了新的花蕊,还是执着在过往囹圄而成的栅栏里再也动不得半步,浮光掠影,亦真亦幻,她分不清自己对如今日日相对的这个男人的感情,究竟是因为他是现在的这个他,还是他是从前的那个他?
      倒是好心的彩霞提醒了她。
      一天晚饭过后,唐济夫妇带着维瑶出门去了,永恩帮着彩霞拆着一件藕色的旧毛线衣,彩霞笑道:“二太太真是念旧的人,喜欢一样东西竟能喜欢许多年,就拿这毛线衣来说,总也舍不得丢掉。据说是二老爷早年里在巴黎买的,倒是外国货好,许多年了,这颜色这亮度这抻头,还和新的差不多。”
      永恩只管一下一下转动着双臂,手腕上的藕色的线圈上已经簌簌地起了毛丝,在灯光底下亮晶晶地颤栗着,也是有趣。
      彩霞看永恩有些出神的样子,沉吟了半晌方道:“素梅,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永恩醒悟过来,看彩霞一副话里有话的表情,便微微一笑,彩霞将手里的线团放到了一边,又起了一个头,方道:““素梅,你自己得小心点,我恍惚听见瑶小姐跟二太太唠叨起你们最近出去玩的事,好象很高兴的样子。二太太自然是不便说什么的,可这府里人多眼杂的,有那么一些人是最见不得别人高兴的,而且还是和当家的四少爷有关的,已经有人在说闲话了…其实,你别我怪我说地太直,我也是和你相处了这些日子,知道你的为人不是那样的,所以才跟说一声,这样的事情…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人…”
      永恩的心下一动,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会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
      彩霞撇了撇嘴,放低了声音,道:“有钱人家的少爷,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况且,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就说在这府里,揣着同样想法的何止一个两个…也就是二老爷是洋派作风,只娶了一位夫人…且不说别人,就说咱们大老爷…哪一个有钱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的,虽说名份上低了一等,可好歹也是做了人上人,那荣华富贵是享之不尽的。所以也不少糊涂爹娘糊涂女儿,想着这样的好事呢。四少爷如今是当家作主的人,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自然要娶一位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为妻,可是这正妻以下的学问…可就大了…”
      永恩的眉头渐渐地蹙了起来,将手里的线圈脱了下来放到膝盖上,取了一旁几案上的茶抿了一口,舌尖上犹是滚烫如沸,片刻又转成了木肤肤地麻痹,心中的思量却是百转千回,环境与身份的改变,而使人性也随之不自觉地改变,一切都要随行就市,虽然有些残酷,却是格局已定的现实。她突然有些怀疑起自己的目的何在?想要他想起从前的事情来,想起来怎样,想不起来又怎样?她执着于最初的委屈与想念里,并没有认真地思考,他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了。
      彩霞淡淡地一笑,道:“要说有人存了心计,也活该他们生气上火,可是有一个人却是有些不同的…刚刚来过的大太太房里的翠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丫头是有些痴心想法的,我劝了她几次也不听。从前四少爷和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要好的时候,她简直象是脱了层皮似的,毕竟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就劝她死了心,象四少爷那样的人,身边必定是缺不了女人的…后来她渐渐地恢复了常态,我还以为她已经悟了,谁知她却说,只要是四少爷喜欢就好…这个傻丫头,竟然真的在傻傻地等待着自己的机缘…以为有一天会梦想成真…”
      永恩渐渐地明白了彩霞的一腔心意,也是感慨,可是她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搀和到到这错综复杂的感情纠纷中来,但是那旋涡中心的人却是对她至关重要的,而她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感情事上,只是本能地争取与自卫,尽管有些不安,尽管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妥,却还是不由自主,再也移不开脚步。
      但是,她还是注意起翠香这个女孩子,仿佛有些羞涩而胆怯的,偶然遇见了,也象受惊的小鹿似的快速地跑开。尤其是有一次,她陪着维瑶在流云桥上写生,那年轻的画家非要将她支开,自己倒是一本正经地坐在小凳上,手握着画笔,煞有介事的样子。她一个人坐在桥下竹林边的一张长椅上,静静地望着那潺潺的溪水缓缓地地自桥下流过,却有一层层白色的泡沫泛了上来,真的仿佛一团团的云朵涌动。溪边种着成片的桃花,风一吹过,落红成雨,只若仙境。
      不知何时,她隐隐地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余光里却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立在一旁,心中七上八下,却也是止不住的欢喜。然而,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微风在身边穿行而过,溪水淙淙,也是蹑足潜踪。
      好一会儿,他依旧站在原地,淡淡地道:“这些日子,你为什么总是避着我?”她无语,倒底还是受了彩霞的影响,不能当作无动于衷,她有说不出的烦恼与凄惶,只是无处发泄,更没有人可以参商,只是纠缠着自己,渐渐将那心魔养地身强体壮。
      他转回身来,看着她温婉的一个侧影,午后的阳光倾斜在当地,却在她青色的长衫上勾画出一个又一个的碎花图形,明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可又仿佛陷进了青纱帐里,虚虚实实,无法自拔。半晌,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叹道:“说来也是奇怪,你总是给我一种亲切又熟悉的感觉,我们仿佛认识好久了…周素梅,我们以前是不是真的见过面呢?”说完,竟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娇小而柔弱的,有一丝慌乱,一丝轻颤,不由得再握紧一些,自然地如同寻常的恋人一般无二。
      她的心急促地跳动起来,“砰…砰…”,已经在那个秘密的边缘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他却在轻柔地抚摸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银色戒指,很简单的款式,只是戴在她纤细的手指有些不甚协调,便笑道:“改天我送你一枚钻石戒指,配你的手指应当是顶漂亮的,这样不值钱的玩意还是趁早丢掉吧…”
      她的心下一沉,半晌才道:“那是…”她本想说是“我的丈夫送我的结婚戒指…”却在那当口,看见翠香的身影在桃花林里倏地一晃,她只来得及看见那一双充满无奈却又幽怨的眼神,仿佛还略有些嫉恨的凌厉,不由得她被吓噤住了,想起彩霞的谆谆告诫,再望向那面目清俊的翩翩贵公子,心里渐渐地荒凉,慢慢地抽出手去,半晌才答道:“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想安稳地讨个生活而已,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唐先生…还是把这样的话…向那些能听地懂也愿意听的女人说吧…我…”
      他待解释一番,却看见她有些嘲讽的表情,突然有些醒悟,不由得冷笑道:“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笑道:“何为该说的话?何为不该说的话?唐先生惯于对着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也有可能对着不同的人说相同的话…所谓似曾相识的话,曾经说给几个女人听过?又有几个女人被打动过?也许不过是与不同的人建立相同关系的开场白而已,大家都明白的游戏规则,也就无所谓了,可是我是个普通人,却与那些等着唐四公子开口相问的人不一样…所以,不敢浪费唐先生的时间了…”
      为什么这样语无伦次,她无非是想告诉他,她不是他一时兴起寻求的新鲜刺激,她更不可能成为委曲求全的“翠香第二”,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只是,此时的他,却将她当作了“翠香第二”,那样暧昧的口吻,眼神中透露出的万无一失的十足把握,并不是因为他记起了从前的事,而是在告诉她,他要她,她是他唾手可得的猎物,他甚至连圈套都不肯设,直接切入了正题,却不见得有怎样的结果,他要她明白这不过是场游戏,大家各取所需,她应当心知肚明。
      果然,他站起身来,急步走了出去又急步地折返回来,大幅度地甩了甩手,仿佛有满腔的话要说,然而还是愤愤然地拂袖而去,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永恩替韵琴去给唐太太送还摆水果用的玛瑙碟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她也不好大声呼喊,只怕惊扰了唐太太的午觉。挑起帘笼,沿着小客厅进入唐太太的惯常在里面打牌一间起居室,却见使女银环在一旁的竹椅上打着盹,手里的团扇“啪哒”一下跌落到地上,惊醒了梦中人,她方将手的玛瑙碟子放到几案上,笑道:“扰你的好梦了。”
      银环急忙站起身来,很客气地拉她在软塌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笑道:“你难得来一趟,快坐坐,才沏的新茶,你尝尝…其实,我有样东西托你带给彩霞,银环回家去了,我忙地什么似的,也抽不开身…你稍等等我,我这就去找出来…”说着人一晃就不见了。
      永恩只得喝了一口茶,老老实实地等在那里,茶的味道还不错,应当算是上好的碧螺春。放下茶碗,顺手拿起银环丢在塌上的那把团扇,月白色的真丝纱绢,条纹细腻,经纬分明,一行一列,却勾勒出一幅古代仕女图,丰腴的身体,松散的发髻,慵懒的神情,惟有那腮上的两点胭脂鲜艳而刺激,秋香色的流苏长穗,倾洒在手心里,又酥又痒,柔软温暖。
      正出着神,却听见隔壁的屋子里有脚步杂沓的声音,一会儿,恍惚听地余妈小心翼翼地道:“那家人家里开着一爿裁缝店,是给有钱人做洋装的,也算有些头脸的,他家的老二我也见过了,细皮白肉的,很是斯文,我想应当是很相配的,就怕翠香的眼光太高瞧不上…”
      唐太太有些不悦地道:“再高也不过是个丫头,还能给她反出天去…”说着似乎也觉得有些失态,又放缓了语气道:“虽然老二老三开的是玩笑话,可是翠香一天天地大了,想法也多,已经有人在风言风语地说闲话了,况且老四毕竟还没有成家,这年代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总不能还没结婚,就先弄个人放在屋里,回头谁家的小姐进门,也好说不好听…余妈,你还是尽快地找个合适的人家把翠香嫁了吧,嫁妆什么的都好说…毕竟在我身边呆了许多年,眼界也养高了,这门户嘛,总得说地过去,也不能让人说我亏待了她,我也担待不起这样的罪名…”
      接着又是杂沓的脚步声,仿佛人已经去地远了。
      永恩正听地心惊胆颤,想着那可怜女孩的下场,不仅有些兔死狗烹的悲凉,好一会儿,才发现银环拿着一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也站在一旁发着呆,两个人的眼光一错,银环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手的东西一一摆给她看,道:“这是前些时候三小姐给的外国香粉,味很淡的,擦上去却是又细又滑…这是三小给的外国香水,味也不错…喏,这是我才得了一对珍珠耳环,也都送给彩霞…噢,这是一个茉莉香包,送给你,据说放在衣服里面,比擦了香水还香呢…”
      彩霞已经许配给了银环的哥哥,在唐府帐房里做事的一个青年,从前是朋友如今成了姑嫂的俩个人的感情自然不比寻常了,永恩倒是无功不受禄的,忙笑着推辞着。银环突然叹道:“今天这里的事情你回去别跟彩霞说,她跟翠香的感情很要好的…听说那裁缝店家的二儿子…吃喝瞟赌,样样俱全…不过是余妈的一个远房亲戚,老早就看中了翠香,也是费了不少周折的,在太太跟前吹了好长时间的风…要是个好人家也就罢了…偏偏…只能怨翠香的命太苦了…”
      永恩本不该趟这淌浑水的,可她就是忍不住,总不能明明已经知道了却眼睁睁地任由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往火坑里跳。
      偏偏这些日子,庭轩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又象是在跟她赌气,仔细想想,只得借着维瑶的引子,周末的时候在复兴公园里见了一面,态度也有些淡淡的,倒让她有些恍惚,只觉得那一天在桃花溪流边听到的甜言蜜语,也许仅仅是幻觉。两个人只是默默地相对而坐,齐齐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又齐齐地蹙起了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约好了似的,全然没有了过往一起出游时的悠闲与自然。只有维瑶是一如既往地兴高采烈,向水榭餐厅里的侍应要了一块面包,跑到栏杆边也学人喂鲤鱼抢食吃。
      永恩思之再三,还是试探着问道:“唐先生,听说…听说太太房里的翠香…要出嫁了?”
      庭轩饶有兴趣地抬起眼眸,似有得意的火花飞溅,嘴角上扬,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会关心这档子事情?”
      永恩有些踌躇道:“我仿佛听说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堪,事关翠香的幸福,唐先生难道…难道你就无动于衷吗…”
      庭轩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反诘道:“你凭什么认为这件事情我就应当‘有动于衷’呢?”
      永恩气结,愣了半晌说不上话来,面前的男子轻轻敲打着桌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潇洒自如的架势,她不由得有些气馁,怎能将朝朝暮暮的期盼寄放于这个自私冷酷的人身上?感情,亦或是女人,不过是生活里一点点缀或者调剂,他同时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亦只是家常便饭罢了。
      好一会儿,她才道:“我虽然进入唐府不久,可也隐约听了一些事情,例如翠香她…她是不是不应当遭遇这样…不公平的对待呢?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或许就可以改变一个女孩子的命运…你为什么…”天哪!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几乎是不能想象的,她好怕是那个残忍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难道…是你想摆脱这包袱…才…”
      庭轩淡淡地一笑,道:“你是不是有点聪明地过头了?算了,既然你已经想到了,我也不妨对你实话实说,我要不是为了你,何至于这么狠心…翠香这丫头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不过是一个丫头一个下人,以为受了主人的青睐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以前不过是看她可怜,才对她好言好色的,想不到她却异想天开起来,分不清这身份界限,最近还跟我腻腻歪歪的…我唐庭轩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我的自由,哪儿轮到一个丫头在旁边指三道四的,我这样待她,也算是厚道的了…”
      永恩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桌布的坠角,硬纹的花边磨地手心里潮汲汲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只得向后靠了靠,倚住了红木椅背,骨骼里有一种尖锐的刺痛。她凭什么以为他对自己的亲近是因为潜伏于旧日感情的一种本能地反应,她凭什么以为自己就应当有所不同?一样的身份一样的人,一样是这个富贵公子一时兴起的玩意儿,玩腻了丢掉了,再不留一丝痕迹。半晌,她冷笑道:“谢谢唐先生的一番教诲,这样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任谁也是个惨痛的教训…”
      庭轩微微一怔,旋即方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语病太多,本想解释,可一见到那女人面带讥讽的蔑视之意,也是不忿,这女人就不能太惯着了,但凡觉得男人有些兴趣,便仗着那一点爱怜作威作福起来,不过是一个看顾孩子的保姆,也倨傲地象个千金小姐似的。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维瑶跑了回来,扳住庭轩的肩膀,央求道:“四哥,今天咱们还去游乐场玩吧?我上次还为玩够呢!”没想到庭轩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三个人来到公园的门口,庭轩一边将维瑶让到车上,一边转回身来向永恩,道:“你先回去吧。”维瑶在车里急道:“不让素梅一起去吗?”
      庭轩淡淡地道:“维瑶,你毕竟是小姐,再怎么和人感情要好,也要记得对方的身份,你和底下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朋友。”说着,又转回身来看着站在身后的女人,仿佛有些受到震动的样子,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亦淡淡地回应道:“我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份,用不着唐先生刻意提醒。七小姐,那么我先回去了,祝你玩地愉快。”说完,也不等对方的答复,径自走开了,直让挥出重拳等待结果的人呆呆地愣在那里,这一方柔不见底的丝绢竟然比任何坚硬的阻挡都要来得强韧难敌。
      永恩也不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样屈辱难耐的滋味,只胡乱寻找着出路。街道两旁排满了郁郁葱葱的绿林,朱红的院墙向天空深处一路曲曲弯弯地蜿蜒着,临街的店家只看到一爿爿琳琅满目的橱窗,却有一种拥挤不堪的杂乱无章。仿佛有一扇玻璃里只放着一只巨大的留声机,娇媚的苏州小调顺着金色的铜喇叭正燎燎绕绕地向行人扑来,然而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却是冷漠的注视与混不在意。刺眼的阳光从梧桐树叶的空隙间漏了下来,洒在对面绿油油的邮筒上,好象被枪弹打中的一个个的窟窿,有些触目惊心的遍体鳞伤。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怎么在这一瞬间变得怪异癜狂起来,紧紧地混淆着她的思绪,她象是一个孤单无靠的孩子,没有人能够帮忙,只能靠着自己腔子里的一口气,慌乱地奔走着。在急速的奔走中,泪流满面。
      她竟然没有地方可去。
      直到她站在佳卉的花店前,看着勺子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正在摆放着花盆,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地方可以去。
      勺子看见永恩傻傻地站在店外,愣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只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门边,又去沏了一杯茶来,放到柜台上,自己仍旧去忙着活计。
      好一会儿,永恩突然道:“其实,是我想地太简单了。”
      勺子正在侍弄着一棵龙吐珠,墨绿色的叶子用竹枝固定着,朱红色的花冠从白色的萼片中攀援而上,争先恐后,热闹纷纭的样子。
      永恩也不需要回答,继续道:“听说有人还赔上了性命,我本来是不相信人的心可以狠地那种程度,可是这些日子我在那府里所听到所看到的,也足够了。”
      勺子的肩膀有些微微地颤动,半晌,仍旧背着身子,道:“你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不要成为别人的牺牲品。”这话好象是一语双关的,可是她此刻心乱如麻,并不能作出理智地判断,只淡淡地道:“你恨他吗?”
      勺子转过身来,麻木不仁的脸上突然闪现出骇人的表情,抽搐着,仿佛满脸的肌肉都要迸裂开来,幸好永恩呆呆地注视着街道上的光景,他渐渐地平息下来,道:“那一年,他在北京出了事,下落不明了大半年的光景,后来又被人发现满身是伤地倒在街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却将那半年里发生的事情都给忘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所以就开始调查…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他竟然怀疑我是藏在他身边的内应…虽然我从前是跟随老爷出身的,可老爷既然指定他是接班人,我自然就会对新的当家人忠心耿耿,没想到他却对我起了疑心…这位四少爷…哎…并不明刀明枪地来,仍旧称兄道弟的,最后竟然利用女人的事不明不白地摆了我一道,又好象表现地很是大度似的,也不要我的命,只让我人不人鬼不鬼地苟延残喘着,然而这样才更狠,他是要让我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我最受不了被人家冤枉,想想…真的不甘心呀…”
      半晌,永恩战战兢兢地道:“他真的在北京出过事吗…我隐约听彩霞…府里的人说起的,难道都是真的?”
      勺子却不肯再说下去了,正有客人进来买花,佳卉跟在后面,看见永恩很是高兴,非要拉着一道吃饭,永恩想想,便答应下来。
      等永恩回到唐府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的光景了,董平前脚跟后脚地一齐进了门,她并没有在意,倒是董平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事情。
      永恩回到唐济夫妇所住的院子里,竟然是一反常态的黑暗,只有月亮的一点清辉静静地游弋在桃红色的石阶上,靠近院墙底下摆放的一遛儿紫罗兰盆景,于徐徐微风之中传送着幽幽的香气,醺人欲醉。她沿着抄手游廊先进了维瑶的卧室,扭亮一盏床头灯,只见维瑶紧闭着双眼,寂静的暗夜里,仿佛仅能听到她轻浅的呼吸声,其他的一切,都已睡去了。
      停了一会儿,永恩才关上了灯,带上了门,蹑手蹑脚地穿过小客厅,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里来。仿佛有些不堪重负的疲倦,她颓然倾倒在门边的一张软椅上,摘下了眼镜,又松开了头发,轻轻地捶打着酸软的双腿,天知道她今天走了多远的路,可是她很庆幸自己已经想地很清楚了。
      “啪哒”一声轻响,在靠近窗边的地方闪动起一簇幽蓝的光芒,旋即又沉没在黑暗里…想不到,这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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