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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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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如意的名字。”)我握着苏摩的手,用水在地上写了如意两个字。
“如姨,”苏摩抬起头,对着跪坐在对面美貌的鲛人少女说道,“这是你的名字。”
少女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地用手沾着水,跟着那两个字一遍遍地练习。苏摩也继续用手沾着水跟着那两个字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看着借着微光拼命写字的两个孩子,眼神复杂。
这个梦华王朝的空桑字是如蝌蚪一般,乍一看,倒有些像我前世的藏语。可我并不了解藏语,虽然我能从周围人的话语中和牌坊上推测一些,可这也只是纯属猜测,而且我能接触的空桑字并不多,这里的人贩子虽然识字,说话也不顾忌鲛人,却明显没有想让他们识字的想法。
我只能通过苏摩来教这位鲛人少女如意,然后再通过如意去教其他的鲛人。不可避免的,如意知道了“我”的存在,虽然她看不见我,但这似乎让她认为苏摩是个身份特殊的人。之前我并没料到这种情况出现,不过我也有我的考量。
苏摩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这在我前世的那个世界,已经成人了,甚至对于这里的空桑人来说也已经算是大人了,可苏摩却还是那个小不点的样子。而且因为苏摩胸前的肿块,即使他的脸长的惊人的漂亮,也没有人愿意买他。这样看来,苏摩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我”难保不会有被人注意到的一天。倒不如先和照顾这些鲛人孩子的如意透个口风,到时也可为我们遮掩一二。
我原本想着教如意认字来施以恩惠,毕竟我平时看着这些鲛人似乎都不能算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么就算她认为有幽灵附在苏摩身上这件事很诡异,应该也不会向那些空桑人揭发。只不过没想到会让如意以为苏摩是什么天命之人,对待苏摩也比以前更为关心,虽然这让我和苏摩在说话动作的时候要更为注意而有些不便,却也不是坏事。
可如今他们真的开始学习汉字了,我却觉得茫然,我并不知道这些鲛人是否有自己的文化,我想即使曾经有,估计也在这上千年的掠夺当中损失殆尽。鲛人的文字,鲛人的文化,早就被毁灭。这些空桑人只把鲛人当作是会说话的畜类,那么我现在就让他们学习汉语,让他们在仍旧被压迫的时候就拥有系统的记录方式,这些,是好是坏?而且,如果我让他们接受了汉语,那么倘若他们真的曾经拥有文明,等到鲛人重新回到碧落海的那一天,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汉语的情况下,他们想要重新恢复自己的鲛人文化想来决不容易,这样又算不算是变相地压制了他们的文明?
这些,我都不能确定。我甚至连认识这些汉字会不会给那些鲛人带来麻烦都不能确定,毕竟这个云荒这么大,难说不会有民族拥有和我前世的汉族一样的文字。
我怔怔地望着从木板间透出一丝清辉的月亮,这时外面有人在叫如意,我回过神来,如意已经走了出去,去“服侍”那个人贩子,我看着依然在微弱的月光下认真练习的苏摩,无声地笑了一下。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呢?如今尚且朝不保夕,哪里有时间去忧怀那不知要等几百几千年才会发生的事情?我怀若什么时候变得如那些女子一般伤春悲秋?
我知道自己的心态有些不正常。尽管我来的时候已经年近三十,算是不会轻易为外界所动,可这二十年来只能和苏摩接触的生活还是让我的心态有些变化。
尤其是刚来那几年,身处于一群“美人鱼”当中,唯一能接触的“美人鱼”还是变异了的。尽管其他的鲛人看起来都很符合童话里的形象,尽管我一直对自己说他们才是异类,自己是正常的。可是一开始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是人类。为了抵抗这种孤独感,我本能地暗示自己:你和他们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沟通的苏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我心灵上的依靠:看,在这个奇异的云荒大陆上,你还有同伴,你不是孤独一人。
即使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当初待的不是“美人鱼”们的育婴室,而只是云荒大陆上叶城里面一个鲛人贩子蓄养鲛人的地方,可当初持续了三年的惊惧还是埋在了心里。
而且这几年苏摩虽然外表没多大变化,他心智的成长却不会随着外表的缓慢增长也跟着缓慢,他已经懂得了鲛人在这个大陆上的身份定位。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我一逗,他就高兴地咧开嘴;我一装作生气,他就瞪大眼睛看着我,不依不饶地要拱到我怀里来。
苏摩慢慢地越来越沉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语言多么华丽词藻多么丰富,都是苍白的。
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和苏摩只是这个世界上两个相依为命的可怜虫而已。
如意虽然从苏摩破身后就一直带着他,而原本的一百多个鲛人孩子里面在破身后只存活了二十多个,她有二十多个鲛人孩子要照顾,苏摩在这其中也显眼不起来。虽然这几年陆陆续续的也有鲛人孩子被带走,到现在只剩下十多个,这也足够让她忙于琐事而没有多少时间注意到苏摩。又因为苏摩身体的怪异,当初我看到他的时候都被惊的几天不敢看他,更遑论这些孩子。
鲛人本性柔顺,就算这些孩子害怕苏摩,他们也不会做什么,顶多漠视而已,但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
苏摩这几年迅速地沉默下来,和这些鲛人孩子对他的孤立也不无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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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忍不住叱了一声,大步上前想抓住如意的手时才惊觉自己早已是幽灵,已经碰不到别人了。
反而是苏摩,听到自己已经被这样决定时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只对着如意应了一声,“如姨,我知道了。”
我转头瞪向苏摩,这个小鬼在干什么?如意特意跑过来通知他难道就是想听他这一句我知道了?
苏摩却并不看我,只对着面前的如意重复道,“如姨,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做准备的,你快回去吧,到时候那个人又要找你了。”
如意听了苏摩的话后身体颤了颤,深深地看了苏摩一眼,低声应着,“是,我这就回去,苏摩少爷…”顿了顿,身体颤抖着,放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你一定要活下去。”
苏摩笑了笑,稚嫩的孩童脸上随之绽放出夺目的光华,那样摄人心魄的容色几乎可以令日月失色,然而眼睛却是冰冷的,“如姨放心,我自然会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苏摩的眼里有亮光一闪而过。
如意捂住了自己的嘴,泛着泪光的眼眸在屋子里面扫了扫,最后还是对着苏摩轻轻一福身,“望先生能助苏摩少爷度过这一关,如意感激不尽。”而后匆匆走出了屋。
我看着苏摩,苏摩也望着我,碧色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波澜。我微微一笑,却突然间觉得已经失去知觉几十年的身体中有一种深深的酸痛和苦涩席卷而来。
我心中忧虑,但面上还是保持着笑容问他,(“苏摩不想对我说什么?”)
听了我的话,刚刚听到了那样关乎自身性命的消息都面不改色的鲛童徒然间低下头,浑身颤抖起来。我上前两步,抱住了弓下腰,想要把自己缩成一个团的苏摩。
怀中的孩子浑身抖的厉害,死死地抱紧我,一口一口地吸着气,我知道他这是在把眼泪逼回去,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成为明珠让那些空桑人获利。
(“怀若,怀若……”)苏摩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在心底唤着我的名字。
我轻轻地应着,手不断着拍抚着他的背。从木板的缝隙里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空茫。
过了好一会,苏摩才抬起头来望向我,(“怀若,你以后还是叫我娃娃吧,我不会再弄错以为苏摩是别人的名字了。”)
我低下头看着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苏摩,轻轻唤道:(“娃娃。”)
(“嗯。”)苏摩在心底应了声,唇角微微翘起,(“怀若其实不用担心,既然那个人肯从西市花大价钱请来医师为我看病,又同意那个医师说的话,让他给我剖出来,那就不会让我轻易地死去。毕竟我一个鲛人却花了他这么多钱,若是不从我身上赚回来,岂不是太亏了。”)说着,苏摩冷冷一笑。
苏摩一说,我才想通这其中的关节,果然是关心则乱么?听到如意说出那个消息时我脑海一瞬间全是苏摩被开膛破肚切挖去了双眼的情状,根本想不到其他。可即使如此,那个人贩子也绝对不会给苏摩用上价比黄金的曼陀罗,苏摩只能靠自己熬过那开胸剖腹的苦楚。
我看着苏摩微微冷笑的脸,心下剧痛,却是无能为力。我捂住了苏摩的眼睛,喃喃道:(“娃娃,别笑了。”)
苏摩被我遮住了眼睛,恢复了面无表情,只在心底低低地回我,(“我不笑,怀若你抱着我好不好?以后都抱着我。”)
(“好,好。”)我应着声,将自己的娃娃重新搂在怀中,转身坐下,将娃娃翻了个身,像抱婴儿那样横抱在怀中,亲了亲他的脸颊,右手轻轻地抚着娃娃的眼睑,(“睡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娃娃点了点头,睫毛刷过我的掌心,微微的痒,我不出声地笑了笑,却觉得眼中酸痛。我看着在我的拍抚下渐渐沉睡的孩子,轻轻地叹了一声,想起了以前爷爷曾经叹息着对我说的话,人生若此,为之奈何。
人生若此,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