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之软肋》车厘子

15、看穿

　　梦中，父亲怨毒的语气仍在耳畔，连带着勾起的那些久远而恐怖的回忆让他一阵心悸。他大睁着眼睛，等待情绪平息，却听见身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明亦？”

　　他转过头，在看见陈止的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双脚着地的踏实感。

　　他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向陈止伸出了手。陈止俯下身将他抱住，用冒出胡茬的下巴蹭了蹭明亦的额头。

　　“你睡了三天了，谢天谢地，总算醒了。”

　　明亦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四壁洁白的房间里。

　　这应该是第三研究所的其中一间，布置成病房模样，里面摆着两张床。自己睡在左边这张床上，各种监测生命数值的仪器绕着他摆了一圈，还有个从墙壁上伸出来的吸氧管直接通到他鼻腔。

　　他想都没想就把吸氧管扯了下来。

　　“你还好吗？”明亦问，“你那天沾了我的血，有没有被感染？”

　　他的表情很严肃，而且十分紧张。陈止赶紧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没有，注射进你体内的病毒已经做过处理，传染性不强。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被关起来隔离观察了三天。”

　　这么说，他刚被放出来，就到自己身边来了？

　　明亦心头淌过一阵暖流。他反手抓住陈止，轻声责备道：“你那天没穿防护服就进来了，有多危险知道吗？以后不许你再这样，听到没？”

　　陈止自己就是试验负责人，这里头的凶险还能有人比他更清楚。但维持家庭和睦的真谛就在于关键时刻有人要主动低头，于是陈止很干脆地低头认错，并表示下不为例绝不再犯。为表示诚意，他还亲手倒了杯水抵到明亦眼前，伺候着他喝了下去。

　　明亦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接着示意他扶自己坐起来。他睡了太久，四肢和腰部都使不上力气。陈止便将他扶了起来，还贴心地垫了一个枕头在他腰下，防止他坐得不舒服。

　　两人这样一折腾，距离便拉近了。刚刚还不明显，此时近距离观察，明亦惊讶地发现不过三天时间，陈止竟瘦了一圈。而且他脸色蜡黄，眼底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看起来极其疲惫，像是三天三夜没睡似的。

　　……说不定他真的三天三夜没睡。

　　明亦想象得到，在隔离的这三天里，陈止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信息，却无法亲自陪在床前，他心里该有多么焦虑担心。照他的脾气，三天不睡，绝不夸张。

　　想到这里，明亦一阵心疼。他仰起头，轻轻吻了陈止脸颊一下。陈止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亲自己，傻愣愣呆在原地，半天都没动弹。

　　明亦气结，他原本还等着陈止回吻，却发现这人竟然傻了。没办法，他只好自己再主动点，捧着陈止的下巴，直接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这可天雷勾动了地火。为了给实验做准备，两人这段时间以来都禁欲，连亲亲摸摸都很少，生怕哪下就擦枪走火。这可把两人憋得够呛，因此一吻便一发不可收拾。陈止很快便反客为主，按着明亦的后脑与他热吻。明亦被他吻得舒服极了，鼻腔里发出慵懒而满足的鼻音。病房里满是两人接吻带来的渍渍声响，连带着正常运作的心电图都跟着不正常，滴滴滴叫个不停。陈止嫌吵，拔了线丢到一边，也不知道触到哪条，心电图尖锐报警，直接成直线了。

　　这下两人可吻不下去了。陈止直起身子，在医护人员赶到之前把心电图报警停了。明亦似笑非笑瞅着他，仿佛在回味刚刚的一切似的，轻轻抹了一下嘴唇。

　　陈止咬牙切齿：“别挑事，等你好了再说！”

　　明亦得意地笑了起来。

　　过了会儿，他问：“那我这次病毒注射实验就算通过了，是吗？”

　　陈止咕哝了一声，不知可否。

　　明亦没有多想，只当这是个肯定回答，继续道：“那我就可以接着进行别的实验了，对不对？”

　　“你养好身体再说。”陈止道。

　　明亦皱了皱眉，他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但陈止道高一丈，转移话题：“刚刚你做恶梦了？”

　　明亦怔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半晌，才答道：“我梦见了我爸爸。我梦见了他死的时候。”

　　他很少用这样闷的声音说话，陈止下意识道：“对不起。”

　　“没什么，我常常做这个梦，已经习惯了。”明亦向后倚靠在枕头上，淡淡地笑了起来，“他在梦里大骂我，说我没有感情，自私自利。”

　　“你做了什么事让他误会吗？”陈止问。

　　“没有。我只是顺从他的要求，对他说了几句真话。”明亦勾起唇角，无比讥诮地笑道，“可是你知道的，真话往往都不怎么好听。”

　　“他要你说什么？”陈止问。

　　“他问我恨不恨他，我说我并不恨他，只是有点怕他。”

　　很多孩子都会害怕自己的父母，于是陈止问：“他对你很严厉？”

　　“不，他对我很好。他没有骂过我，更没有打过我，对我说话从来都和颜悦色，甚至满足我的一切要求。在外人的眼里，他是个非常好的爸爸。”

　　陈止注意到了他的措辞：“那么在你眼里呢？”

　　明亦看了一眼陈止，他发现陈止虽然有时迟钝，有时却又敏感得惊人。

　　“如果你真的爱你的孩子，你会对他没有一点要求吗？随便他长成什么样都好，无所谓成为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你只要看见他在长大，在一天天地长高，你就会高兴无比。”明亦嗤笑道，“他对我就是这样，只要我活着就好，只要我长大就好，别的，他不关心。”

　　“你没有试图跟他聊聊吗？”陈止问。

　　明亦笑了：“没什么好聊的，维系我们的毕竟不是父子亲情，而是赤裸裸的利用关系。他利用我来满足他的成就感，我利用他来长大。其实我曾经想过，如果我们之间一直不捅破，也许我们可以继续这样相安无事地扮演着父子情深，直到他死，或者直到我死，可他偏偏要死个明白……好吧，那我就成全他，既然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明亦淡淡陈述着，话语间似乎还藏着三分戏谑的笑意。这些听起来本该伤痛的童年记忆在他口中娓娓道来平淡无奇，他甚至可以冷静地向陈止剖析自己与父亲之间单薄而讽刺的所谓感情，用“彼此利用”来形容他们的关系。这样的明亦与平日里那个总是微微笑着的他截然不同，此刻的他更加理智，也更加……

　　冷酷。

　　明亦玩味着陈止的表情，他仿佛能透过陈止低垂的眼帘，猜测到他内心正在想些什么。其实他大可将所有的一切换一种说法，这样听起来就会更像一个悲惨的童年故事。但明亦偏不，他就是要将一切最真实的样子展示在陈止面前，来试探陈止的反应。

　　两人无声静默着，一个在沉思，另一个则等待着对方沉思过后的开口。过了一会儿，陈止张了张嘴，他抬起头，问了一句令明亦意外不已的话。

　　“你是故意的吗？”

　　明亦脸色微变，他下意识回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陈止耸耸肩，他在努力组织语言，很明显，陈教授的逻辑思维和直觉在打架，“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故意这么说来试探我的。”

　　明亦嗤笑；“试探什么？”

　　陈止扁嘴：“你怕我知道了你的过去，会嫌弃你吗？”

　　明亦愣住了。

　　“明亦，我是不是从没对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陈止笑了笑，回忆道，“我的父亲是个生物学家，母亲在大学里教书。我从小很少见到我父亲，他沉溺于研究，很少回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住上几天，其余时间，他都呆在他的实验室里，跟许多志同道合的科学家一起捣鼓所谓研究。”

　　“什么研究？”明亦问。

　　“我不知道。”陈止说，“虽然我偶尔也会到他的实验室去，但他从不让我接触研究的核心部分。不过对我来说，他在研究什么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只是喜欢去他的实验室。那里器材很多，人却很少，我可以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做一下午实验，验证些我从书上看来的东西。”

　　陈止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母亲视自己的丈夫为毕生偶像，她深爱他，也崇拜他。所以母亲从没怪过我父亲，甚至独自拉扯我长大。但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积劳成疾，患了重病。”

　　“病魔一下子就打垮了她，从母亲生病到去世，只有短短半年。这半年里，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不管母亲再怎么想见他，他都没有来过。甚至在我电话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就重新回去做他的研究了。”陈止叹道，“我跟他的父子感情本就不深，但从那一刻开始，我开始恨他。”

　　“你恨他？”明亦问。

　　“对，我恨他。我只要一想到母亲油尽灯枯的时候还念着他的名字，他却狠心地根本不曾过问母亲的消息，我就压抑不住恨意。”陈止道，“母亲去世后我跟他断绝来往，去当了兵。入伍三个月后，家乡打来电话，说他去世了。实验室着了火，把连他在内的七个科学家都烧死在里面，包括他致力终生的研究都化为灰烬。那年我十六岁，还不怎么算是个大人，就已经是孤儿了。”

　　明亦垂头不语，他有些明白陈止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说起这个了。

　　“明亦，其实你不用太在意自己的过去，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陈止摊摊手，“你的童年或许不怎么幸福，我的童年也是一团糟。咱们都有一个不怎么圆满的家庭，也都在十几岁就失去了父母。你没有的，我也不见得有多少。你藏在心里怕人知道的伤痛，说不定也会让我感同身受。”

　　他探过身子，轻轻握住了明亦的手：“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嫌弃你的过去，因为我的过去也不怎么美好。何况，过去不重要，现在才重要。”

　　“现在……才重要？”明亦喃喃不解。

　　“现在，我们两个在一起，彼此信任，一起走下去，这才重要。”陈止笑道。

　　明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也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