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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偷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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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姐——”
来人的声音软绵绵而又凉飕飕。炽繁一愕,月下人不是媚川是谁?
炽繁不禁奔上前捉住她的手:“媚川!你怎么在这里?”
媚川微微一笑:“托堂姐福,妹子也鸡犬升天,赎回良籍,成了昭武校尉徐恪正妻。今日盛会,我也在场。只是身份低微,位置在天香园北犄角,堂姐看不见罢了。”
“你都好么?蜀州被围,听说你随徐恪到了长安,我才稍微放心。他待你可好?家中有什么人?可有人难为你?”炽繁急切问她,两眼忍不住上下打量,浓浓夜色里仍可见媚川消瘦许多,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阿愚因在旁劝道:“娘子回蓬莱宫再说罢。”
炽繁点点头,携了媚川的手一同往蓬莱宫去。
一到殿内,炽繁正欲告诉她自己时间不多,却猛地怔住了。
殿内高烛明亮的光线下,顶好的脂粉也盖不住媚川枯萎的颜色,头上的义髻因切缺乏光泽显得了无生气,面对炽繁的惊诧,她忽忽露齿一笑。
一边奉茶的小宫女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恶”的一声。
她的牙齿是酥黑的。
阿愚先失声道:“媚川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媚川又嘻开嘴一笑:“吃坏了东西。”
炽繁恍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胡说!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害了你?是……”她不敢深想,家妓是打死无人论的。
媚川抽出手淡笑道:“没有谁。是我自己轻信人言,吃了一种叫红绵散的补药,增益美色。谁知道这种药只能男人吃,不能女人吃——它至阴至柔,让男人柔若无骨,女人则消肌蚀骨。“
炽繁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人各有命,”媚川不耐地打断她,目光在殿内各色逾制的高雅玩器、锦茵帷幌、绣榻瓶花上逡巡:“堂姐一向什么都不必懂。”
阿愚带着宫女退了下去。
媚川翘起昔日如兰芽今朝成枯苇的手指指向窗下的白色鹦鹉:“雪衣娘。听说这鸟比十个上等奴婢的身价还高。它真会说话么?”
炽繁蹙眉:“只会念两句诗——”
“那好。”媚川忽然回身肃然道:“下面的话,堂姐若帮我便罢,不帮,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等炽繁回话,媚川讽刺地一笑:“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韦晟,堂姐还记得吧?”
炽繁愕然急道:“你知道他在哪?”
媚川冷笑:“他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失掉所有,现在被关在御史台狱,听说生不如死。”
炽繁惊住。御史台狱,那是专门关押圣人钦点重犯要犯之处。
果然未交大理寺审查。
“我能怎么帮他?”炽繁已镇定下来。
媚川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打听过,御史台狱提人必须见玉牌。这玉牌就是平日系在明信圣人玉带上的那枚‘仙鹤衔珠’。”
说完,她把染着血滴滴蔻丹的指尖搭在腮边看着炽繁。
这是媚川过去常有的一个动作,当时妩媚动人,如今却怪异无比:“堂姐现是圣人的枕边人,借来用用,又有何难呢?”
炽繁犹疑一瞬决心道:“可以。但是,你要把他救去哪里?”
“我家。”
“你疯了?”炽繁急道:“会连累你的。”
“不关堂姐的事。”媚川又不耐烦了:“今夜子时,会有人来跟你取。到了寅时,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来。不会沾惹你就是了。”说罢抬步便走。
“你心里还是他?”她听见炽繁忽然说。“对不起……要小心。”
媚川跨出门槛的脚步停了停。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媚川一路急急走着,宫门就要下钥了。侍女盼儿候在左银台门内,一见她忙迎上去。门首司阍查了纸验对了人数,吊着嗓子喊道:“六品县君尉迟媚川,从一人,出——”
阉人特有的尖细腔调在阙阁的廊柱飞檐间回荡,有种奇异的荒凉。
内侍官来领回对牌,登记放人。
出了宫门,媚川登上马车,一路出皇城而去。
“娘子,禁夜了,我们去徐府,还是仍回辋川呢?回辋川的话,恐怕还没到天就要亮了。”侍女盼儿道。
“当然回辋川。今夜……本来就睡不得。”
媚川看着夜色下的长安,宽阔的道路上了无人迹,只有里坊中灯火通明,仍有人秉烛欢饮。
今日在天香园,她也遇见了念奴。那个总是跟在堂姐身边的小女子,出身微贱的歌妓,如今只是离席更衣而已,身后都随着腰配金刀的蛮人侍女。真是人各有命。不过她就要离开大炎,去那北雁都飞不到的地方去了。
寒暄两句后,媚川忍不住道:“我们之中,到底只有炽繁好命。你真的就愿意跟那蛮人去吃膻肉,饮羊奶么?
念奴不应,半晌忽道:“母亲告诉过我,炽繁被贬松州,也有你的功劳。我本不想与你说话,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想听到这么难听的声音。而你,我觉得也应该少露面,因为也少有人愿意看到你丑陋的脸。”
不等媚川回答,念奴即扶着侍女离开,临走留下一句:“不要再伤害炽繁,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想到这,媚川不由咬牙,揪紧了膝上的飘带。
“娘子,宫门快下钥——咱们今儿不走了罢?”阿愚一个人出现在殿内,轻轻提醒她。
炽繁回过头,看她仍穿着宫中服饰,勉强一笑道:“天要留人。”
阿愚点点头,什么也没问便要上前替她散发梳洗,炽繁忙阻拦道:“不急。我自己来。你先去睡罢。”
内殿烛光熄了,芙蓉茵翡翠榻朦胧在月色里。
炽繁抱膝坐着,竖耳听偏殿的动静。亥时已过,炽繁渐渐心焦起来,正心神不宁,忽听得内侍伺候御辇的一声“落——”,忙下床来。
正犹疑,李玦已经穿花园踏入廊下,却不是往偏殿,而是向自己这儿来了。
炽繁在地下转了两圈,忽然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李玦已经步入内殿。
他适应了一下殿内的黑暗,便独自轻步走进炽繁的寝殿。看到床榻时,愈发放缓了步子。
炽繁闪到猩色屏风后。
他想是独自在宣政殿批了奏折回来,已换过常服,却是淡青色绞银丝襕袍,头戴白玉冠,腰上翡翠深碧蹀躞带,环佩七事中果然有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羊脂玉微光流动。
炽繁总觉得像以往一样,他平宁雅淡的表象之下,其实无所不知。她尴尬起来,抬脚走出。
“阿炽?”李玦刚到芙蓉茵前,却有些讶然。
炽繁清清嗓子先发制人:“登徒子!半夜偷偷摸摸。”她冷笑一声。
李玦不恼,含笑道:“你还没有睡。”
“是,但是我现在要睡了。你快走——你快去睡觉!”炽繁有些急躁。
李玦却迈步前来摸摸她的手:“这样凉。怎么还没梳洗?我替你卸了簪环,看你睡了我再去。”
他的手润滑而暖,像上等的暖玉。黑暗中春风吹来他身上清新的男子气息,勾起她一些热烈的回忆。炽繁脸蓦地红了,摔开手急道:“不必!你快去睡。” 看他不动又跺跺脚:“还不走!?”
黑暗里仿佛她浑身的刺都张了起来。李玦停了一会方道:“好。”
看着他静静独步出去,炽繁有些心慌。交握着手在殿内踱来踱去,欲叫阿愚进来点灯,又怕扰了偏殿的人,只得在漆黑里转着。
炽繁感觉天都要亮了,看看铜壶,却还未到子时。
跺跺脚,干脆假作往园中赏月,瞧守夜的内侍不注意,炽繁顺堆叠的仙山后一绕,直往偏殿西侧去。
从直棂窗轻轻跃下时,炽繁暗谢芸夫人给她打的舞蹈功底,否则可不能这样落地无声。
殿内烛光已熄,只有屏风后放着一枚夜明珠,将屏上李思训所绘的青碧山水琼阁玉宇淡然推显。室内清辉微淡。
李玦已卸了冠冕,散发躺在榻上。
炽繁极力稳了稳,脱了云履只着纱袜走到屏风跟前,手指迅速摸过挂在上头的蹀躞带,可佩玉那环底下却是空的。
李玦平稳绵长的呼吸近在咫尺,炽繁咬咬牙凑上前,眼睛只往枕上看,余光仍瞥见他只着交领雪白中单,云纹夹纱被只搭了个角。
她脸上烘烘地烧起来。珠光下眼前人如玉雕一般,俊眉舒展,红唇轻抿,仿佛仙人小憩。
不由想起在雪山上,夜里舍不得睡,就这么看着他。炽繁不妨胸口袭来一阵酸痛。
他仍无知无觉地睡着。炽繁定定神往枕下摸索,果然摸见了,掏出来就珠光一看,正是那块玉佩。
握着那枚仙鹤衔珠,炽繁匆匆出了蓬莱殿。一对金吾卫远远迎面过来,她忙避到花影里,却有个眼生的小黄门早候在那:“东西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