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3、番外二 ...
-
眼前的汤药纹丝未动,一如他深沉的眼底。
端着汤药的小宫女连忙跪下。
“她还是不肯喝。”头顶的声音,说是质问,更像在陈述一件平静的事。
小宫女顺着话点了点头,“娘娘嫌苦。”
等不到回应,小宫女又道:“也说了今日不便见。”
长久的沉默后,头顶迫人的气息才肯退后。
“不便见,就不见吧。”似宽慰,也似劝解。
等脚步声远去,宫女这才缓缓抬起头,遥遥望去。
那背影如青山云柏般雅正无匹,却在漫天星河下显得虚幻缥缈。
长长黑夜,寂静的宫廷,让小宫女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夏日。
当时她还是新进宫的少女,听闻一座铺满晚霞的寝殿里,住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这女人行事乖张,和世家的闺秀有着云泥之别,甚至不通乐理书墨,每日懒散得像是一只猫,自顾自地趴在雕花凭栏上,听着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的响声。要是有旁人经过,女人会向那人招招手,邀着一起躲懒。
小宫女不止一次,远远看见女人在晚霞般的宫殿,眺望落日的尽头。
像一朵凌霄花。
明明落日的尽头就是黑暗,但女人散漫的眼神似被这最后的余晖点亮。
女人看晚霞,小宫女看的却不是女人。
女人不知道她爱的晚霞在前方,爱看她的男人背手立在身后。
过往一幕幕,被小宫女纳入眼底,她不敢和旁人议论。
只道,原来帝后不合,不是真的。
后来女人搬离了暮霞宫。
又听说,她失去了孩子。
直到小宫女流转各个宫殿,最后被静妃收留,才听见女人的名字。
步遥。
听起来,像不要。
奇怪的名字,像极了怪异的女人。
寒来暑往,宫廷深邃死寂,呆呆傻傻的小宫女也变成了,更加不敢说话的宫人。
一晃就到了大傩节,这日病恹恹的静妃一早穿戴周正,还特意用胭脂点了额间的花钿,一袭鹅黄色的衣裙衬得过了病气的脸蛋,焕发生机。
小宫女服侍静妃吃过午饭,就被拽着等在帝王必经的路上。
尽管手腕被勒出微麻感,小宫女紧了紧神色,仍不忘整理静妃裙角因奔跑而泛起的褶皱。也就在此时,静妃轻轻出声问她:“你说,他会不会……”
小宫女耐心听着,可静妃的话音戛然而止。
顺着静妃波澜的目光望去,帝王正抱着清瘦如柴的女人,如预料般迎面而来。
“何事?”帝王的眼睛平静无澜。
静妃柔弱一笑,深切地望着,“今天是大傩节。臣妾想……”
小宫女的心也随之一紧。
等来的只是,“静德妃操持大傩节有功,朕会替你记上的。”
言语恳切真挚,不等静妃说完,抱着怀中的女人穿过。
小宫女只觉勒紧的手腕忽然一轻,静妃强撑着的身体微微虚晃,也许是顾念到什么,本该离开的帝王竟顿了足。
“你知道,城中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这一问,毫不留情地击碎了静妃眼里的希冀。
帝王怀中的女人似乎看出静妃的难堪,朝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小宫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手握住静妃布满汗渍的手,“娘娘。”
静妃下意识地攥紧,就像即将溺死之人抱住那根细木。
“臣妾,不知。”
所有人都知道,静妃撒谎。
在静妃的生命里,一半缠mian病榻,一半奔赴山水。
她酷爱游历,却不得不被疾病束缚。
这一句“不知”,一改往日的温顺,显得尤为倔强。
可惜帝王已经走远了。宫廷深深,无人理会她的倔强。
小宫女扶着失魂落魄的静妃回到栖竹宫,刚掩上宫门,将远处大傩节的灯火通明一并拒之门外,便听到静妃倒地的声音。
“轰隆”一声,随城中烟花绽放,如铜鼓声回荡。
小宫女讶异回头,喊道:“娘娘!”
只有灯黄如豆。
大傩节过后,满地烟花炮竹的狼藉,一连几天,静妃都躺在床榻上昏睡不醒。
小宫女用拧干的毛巾,一遍遍擦拭静妃额头渗出的汗,听这个拥有无限尊贵的妃子,在高烧中喊着要吃“冰淇淋”。
小宫女将呓语如数告之帝王。
帝王皱了皱眉,握住静妃的手,一坐就是半天。
他紧闭的唇,似乎要启齿什么,然而半天又过去了半天,没有只言片语。
小宫女乖乖地立在一旁,世人都说帝王与静妃是年少时的夫妻,静妃温柔娴淑,品性良善,是帝王一眼相中的人。
世人的话多少有点水分。只是,没想到深宫的秘密便是,帝王早年是个瞎子。
所以,哪里来的一眼相中?
原来帝妃伉俪,才是假的。
静妃病了几天,帝王守了几天,待到第四日,平静被打破。
女人拎着失踪的萧妃,闯入了栖竹宫。
彼时静妃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惨白的幔帐罩住她消瘦的脸庞。
帝王松开静妃的手,沉沉的脚步在宫殿里回荡,一直落在女人的面前。
从小宫女的方向来看,丝毫不见帝王的神色。
听声音,似乎对女人擅闯寝宫之事并未恼怒。
他习惯了女人的不拘一格,浑然忽视了静妃的如坐针毡。
接下来的事让小宫女吓得不轻,尤其是静妃冷脸旁观着方才生龙活虎的女人,在面前龟裂,落下一块块碎肉。
只剩下疑似人形的血窟窿架子,朝帝王惨淡的笑。
“傩鬼啊!”小宫女失声叫道。
帝王手忙脚乱地将不能称作“人”的女人抱住,可惜女人身上掉下来的碎肉块越来越多,整个栖竹宫被浓厚刺鼻的血气所笼罩。
“对不起……”帝王恳求她:“活下去。”
帝王抱着女人走后,病榻上的静妃猛地咳出血。
小宫女收敛惊恐,为静妃擦拭口中血,转眼间帕子浸染暗红。
静妃抓住帕子,呆愣了良久,旋即落寞道:“原来人一旦要死,血都不愿意红了。”
小宫女听不懂。劝静妃把药喝了。
这药是帝王亲自煎熬,日夜喂到静妃嘴边,才在第四天将她唤醒。
应是深情。是不负。
静妃捏着雪白的碗沿,看通黑的药汤小心荡漾。
“你知道吗,我不是这儿的人。”
小宫女当她烧糊涂了,问道:“娘娘是哪里人?”
“在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世界?另一面?她不懂。
可静妃就像打开话匣,从高考说到穿越,最后提到冰淇淋。
她问,“你吃过冰淇淋吗?”
小宫女被她古怪的经历吓傻了。
任凭静妃抚摸她的头,娓娓道:“刚穿越过来时,只有你这么大的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风发,即便遇到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会觉得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定能加持主角光环,逢凶化吉。当时与一个同学结伴同行,先是林间采果子,野外扑鱼,活得悠闲自得。后是进城闯荡,我数学好,在店铺给人算账。而他……”
小宫女屏住呼吸,没想到静妃吐出更多的血,忍住伸手去捂,鲜血喷在掌心,从指缝溅在身前的被褥上。
小宫女让她不要再说了。过去种种,不论有何憾事,都回不去。
“是啊,回不去。”静妃咽下含在嘴里的血沫,沾满血的双手捂着脸,“原本我与他心生爱慕,在含苞待放的年纪,与他并肩走在校园里,互相鼓励,我们还允诺要去同一座大学,谈一场甜蜜的恋爱。我们一直不曾捅破那层窗户纸,却都不约而同地想着,要把最好的自己,留给将来最美的时刻。”
她疯狂地捶打着身前沾满血污的被褥,声嘶力竭道:“如果没有这场穿越,我们定会如此。可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根本不会想到……在这里,生为人,也可以不是人。”
小宫女见她魔障,踉踉跄跄地要出去。
身后是静妃森然可怖的呐喊,“我们不是傩鬼!你也不许这么说她!”
小宫女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外面守门的侍卫见她一身血腥,连忙进去查看静妃的处境。
“传我令,今夜栖竹宫在场之人,不许造谣帝后的事。”空荡的大厅里,传来静妃平复的声音。
“身为同胞,这是,我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君临六年,帝后薨逝,追封韶华。葬于帝陵,死后与帝王同穴。
帝后死后的一年半载,静德妃再也没入过一口汤药。
托着残躯挺过了一个四季、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在入秋时分,把许久不见的帝王喊了过来。
这次静妃不再躺在层层纱幔之中,而是支开身边人,独自坐在房前修剪昔日种下的雏菊。帝王的脚步很沉,比往日更沉几分,立在静妃身侧良久,相顾无言。
还是静妃先开口,“待我死后,不必葬入帝陵。”
听声音已然释怀,身侧眼如死波的帝王,听静妃如此平淡地说起身后事,微微怔楞,“为何?”
他盯着闲适弄花的静妃,静妃察觉到帝王紧张的目光,摇头道:“你不用紧张,我不像阿遥,当不了注目霞光的凌霄花。我不爱自由,我喜欢规矩。喜欢当温室里的花朵,按部就班地活着。”
有人爱不被禁锢的霞光,爱随意落在任何地方的自由。
就有人爱花园里的雏菊,成为那一份点缀万物的美丽。
静妃亲手摘下雏菊,扎成花束,送给眼前早已被磨平戾气的帝王,于入秋前的艳阳天里微微笑道。
“不能白首如初,很是遗憾。
但我当年也是违心。
我原本有着相敬相爱的人,却不被这个世界所接受。
我害怕了,逃离了,抛下他,让他独自面对险恶。多年来,不敢问他的死活。
是我违背自己的誓言在先。
所以阿临,是我没有守一不移,一念不生。
可是阿临,对不起,我还是得先走一步。
不要把我葬入帝陵,帮我找到他,若生,将我的骨灰交还他。若死,与他葬一处。
好不好,阿临?”
被支开的小宫女赶回来时,静妃已然阖眼,帝王就这样抱着她,许久,一动不动。
末了,轻道一句,“好。”
温室的花,害怕寒霜,生于万物。
也在秋天,终将,落于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