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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第十章

      最后一句话他是用“气声”说出来的,闭着眼睛听几乎有几分像邓丽君。黄九听得腿肚子直抽筋儿。
      黄九她妈是她们那一代人里头少有的邓丽君黑,说邓丽君嗲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黄九他爸在家里听《月亮代表我的心》,从来没听完过,因为她妈不敢听“轻轻的一个吻”里头那个“吻”字儿,说听了要心梗!

      今天秦七把这个“见”字儿发挥出了邓丽君的水平——不是唱出来的,是喘出来的!

      黄九晕头转向地趴在桌子上想:是见过的——你妹!

      按照剧本,接下来的内容应该是曹操唠哩唠叨地回忆他当年怎么进军官渡,怎么在途中拜访二乔的父亲乔公,小乔怎么奉父命隔帘为他献了一杯茶,又是怎么风吹帘动,小乔躲闪不及,以手遮面……

      但秦七只说了三个字:“想当初……”
      “啊,想当初……想当初……”

      连说了好几遍“想当初”,就是不往下说。过了好半天黄九才想明白:他这是忘词儿了!

      要说秦七真不愧是心外一把刀,大刀阔斧、干脆利落,结巴了片刻,索性一挥手,走过去从衣架上拿过一件病号服,给黄九盖在身上,温柔地说:“好好睡吧,我不忍让你亲眼目睹你的周郎向我屈膝投降。”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前头那一大段他全给删了!

      走到门口偏又回来,给黄九向上扯了扯掉了一半的衣服,说那句最经典的:“贵为都督夫人,尊崇无比,睡觉还蹬被子……”

      爆笑声中,秦七飘然而去。
      紧接着,外头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黄九眯起眼睛,想看看这孩子长什么样,她只知道这是外科一位护士的侄子。
      上台了还没见过演对手戏的搭档!

      “咦?这位姐姐,我在父亲的书房见过你的画像,画得真像!”一口童声清脆悦耳。
      这位小哥扮的是曹操的幼子曹冲,就是小学语文课本里“称象”的那一位。前头都是向狗血致敬,这处情节才是操刀杀狗,自家洒血。

      “这屋里怎么有股酒香?啊,我知道了,是父亲的‘醉醍醐’啊。”他自问自答:“那东西饮一小口,就要睡七天七夜的。今天算你走运,碰上我曹冲,嘻嘻,我有解药。”
      小哥对白说得比秦七溜多了,一看就是严肃认真对待的,而且绝不怯场。

      他拿出一个小瓶子来,在黄九面前比划了几下。
      黄九悠悠醒转,迷离着双眼,学着志玲姐姐的声音问:“小公子是何人?丞相哪里去了?”

      “我是曹冲,丞相是我爸。你就是小乔?你跟你姐姐,谁更漂亮些啊?”
      “那你跟你哥哥,谁更帅呢?”黄九发现这孩子长得挺好看。

      曹冲笑了:“子建(曹植)哥哥嘛,小眼睛;子文(曹彰)哥哥呢,黄胡子;子桓(曹丕)哥哥大鼻子……”他骄傲地:“他们都没我帅,我长得最像父亲!”

      黄九则谦虚地:“我没我姐姐漂亮。”

      “江东两个乔姐姐,都是才女,那你们俩,谁更有才气呀?”小哥又问。
      “你跟你哥哥,谁更有才气呢?”

      “子健哥哥是文艺青年,子文哥哥是武艺青年,子恒哥哥是政治青年,我嘛——”他拖长了声音:“你说说,你说我是什么青年?”
      黄九照着剧本背:“你是短命青年!”

      曹冲大怒:“你才是短命青年!你这女子好生无礼!”
      他愤愤地要拂袖而去,向窗外瞧了一眼,又收住脚步,走过去手搭凉棚向外眺望,口中喃喃自语:
      “啊,这定是黄盖归降的战船来了。风向转了,来得好快——咦?不对啊!”

      黄九看着手背问:“哪里不对?”
      “黄盖归降献粮,若粮在船中,船必稳重,今观来船,轻且漂浮——啊呀不好,其中有诈!我禀报父亲去!”
      曹冲说完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匆匆下台。

      这里小乔应该上前阻拦曹冲去找曹操,虽然最后并没有拦住。但这小哥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着,直接走了。黄九扑了个空,伸着胳膊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
      这时秦七大步流星从幕后走过来。黄九见来了救星,赶紧拉住他的袖子:“丞相!”

      秦七一挥手,劲儿使大了,差点把黄九拨拉地上去。他看都没看黄九一眼,径直绕过她走到舞台中央。
      黄九又是生气又是莫名其妙,心说你们还让不让我演了?

      “我来传达院长的话:演出立刻停止!刚接到110电话,工体东门有五个中学生集体跳楼自杀,我们是距离最近的医院,救护车正在赶来,请大家各就各位,随时准备抢救!”

      台下立刻骚动起来,但并不混乱,人们纷纷起身,有秩序地退场。有时候,医务工作者身上的镇定和令行禁止的纪律性大概仅次于军人。

      秦七说完,转身下台,途中还顺道拉了一把呆若木鸡的黄九,带着她一起向外走。
      走到台下,秦七却站住,从一张圆桌上拿了两颗苹果和一大袋旺旺雪饼,塞进黄九怀里,一边飞快地解释:“今晚上别想睡了,拿去填肚子。”

      黄九捧着东西一路被秦七拉得跌跌撞撞。走到走廊上,一个要上楼一个要下楼,分别之前秦七忽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追星吗?”
      “啊?”黄九不明所以。
      还没等她出声,秦七已经上楼了。

      急诊三个手术室已经全部腾出来,手术器械、助手、麻醉、护士全部准备完毕。护士长带着人在大门口的绿色通道等待病人。时间不长,三辆救护车就闪着红灯开了过来。

      电话里说是五个学生,到了才发现是六个。跟车来的民警气喘吁吁地解释:“有一个男生是被跳楼者砸伤的。”

      崔护士一边帮着往外抬担架一边问:“几楼?”
      “八楼!”

      患者伤势严重,情况危急,只有张彤点名要黄九跟着他,张淼跟李从溪都没捞到机会,只有眼巴巴地在外头隔玻璃看着。

      患者满脸满身是血,已经看不出男女,别在校服胸口的姓名牌上写着:李楠楠,三年级二班。

      腹腔有大量瘀血,怀疑内脏损伤,需要立即开腹。
      护士用酒精擦掉血迹和污渍,露出了青白色、十分细腻的年轻肌肤。手术刀划破皮肉,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黄九已经参加过好几台急诊手术,但这一次她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见血的状态,太阳穴突突直跳,连手都在微微发抖。递器械时她两次弄错,实在拿不准,第三次只好把止血钳和组织钳一起递了过去。
      张彤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黄九感觉浑身血液在毫无目的地乱窜,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盼着张彤说换人,可他嘴唇在口罩后面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这一台手术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破裂的脾脏被成功修复。缝血管的时候张彤吩咐黄九:“去叫脑外科准备。”
      患者同时有颅内出血,颈椎错位,神经中枢严重受损,黄九出门时听见张彤说了一句:“准备在轮椅上过下半辈子吧。”

      黄九浑身轻飘飘地出了手术室。站在门口的张淼见她出来,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感激地看看张淼,疲惫地说:“张大夫叫脑外准备接力,你替我去吧。”
      “他们就在这儿呢,随时可以进去。那女生怎么样?”

      两人走到一旁的联排椅子上坐下,黄九摇了摇头:“好像够呛!活过来也残了。”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张淼沉默了片刻说:“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跳楼吗?”

      “失恋?”
      “韩国一个男明星今晚上在工体开演唱会,门票五千块钱一张。另外还有十张免费幸运票,是从粉丝的来信里头抽出来的。这五个女生没有钱,就盼着能被抽到。来信有几十万封啊,当然抽不到,她们闯到现场想溜进去,被保安拦住,可能吵了几句,然后,她们……就……手拉着手从旁边一栋居民楼里跳下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黄九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个明星的确很帅,我也喜欢。”张淼苦笑。

      黄九现在明白秦七为什么要问她追不追星了。

      黄九当然也追星,也有偶像,并且也看韩剧。学医的学生忙,但每年几部最火的韩剧是排除万难也是要看的。
      她也曾经一宿一宿地追剧,有过看一部剧换一个男神的经历。也买海报,买CD,在淘宝买明星同款……她一直以为这就叫追星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追星还能追得如此惨烈!

      “另外那几个人呢?”她半天才想起来问。
      “一个转到‘积水潭’了,还有两个在心外。咱们这儿的手术现在就完了你们那个。”
      张淼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了,有吃的吗?我都快饿晕过去了。”

      黄九指了指值班室:“我有一袋雪饼,还有苹果,你去拿吧。”
      张淼拿了雪饼回来,撕开外包装,递给黄九一小袋,黄九摆摆手示意不要:“我不饿,你吃吧。”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黄大夫,是你吗?”
      黄九抬头一看,竟然是“鸭舌帽”周南!
      他今天没戴帽子,手里提着他的摄像机。

      见果然是黄九,他很高兴,向张淼点点头就走过来,盯着黄九急匆匆地问:“能跟我说说情况吗?我们报社明天要出特写和评论。”
      “你去问老师吧,我们都是实习生。”黄九实在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老师根本不理我啊,拜托了,任务很急,我请你们吃饭,好不好?”
      张淼问:“你是记者啊?”周南点头。

      崔护士在走廊另一头喊:“张淼!”
      张淼答应一声,抱着雪饼噼里啪啦跑过去。

      周南迅速坐到张淼刚才的座位上,掏出个小本子问:“她们有生命危险吗?会留下后遗症吗?有没有清醒的,说过什么——知道你想说我真烦人,其实我真不算最烦人的,比我烦人的多了去了……”
      他显然是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跟那天在大会堂摔了机器却毫不在意,潇洒而去的那个周南简直判若两人。

      拒绝一个死缠烂打的人是要花气力和口舌的,黄九权衡了一番,觉得与其一遍遍地强调“我真的不知道”,还不如直接投降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他,反正自己知道的情况也是少得可怜。

      于是黄九把刚才张淼的话重复了一遍,再把自己参与抢救的那个小女生的情况简单说了,然后摊了摊手:“真的没了!”

      周南没有动笔记,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同情:“你脸色很差,是累的?还是吓的?”

      事实上黄九是连累带吓,但要一个医生,哪怕是实习医生在一个外行面前承认自己在手术室被吓着了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黄九白了他一眼回答:“累的。”

      周南一笑:“还有一句话是我很不愿意问你的,但没办法,不问还真不算完成任务,对这起跳楼事件,你怎么看?”

      如果要评选最被采访对象反感的问题,这句话绝对能名列榜首——这件事你怎么看?发生这种事你什么心情?你能就这件事给读者说几句话吗?

      如果是当事人,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如果是旁观者,则这句话的语气很像幼儿园老师考小朋友,总之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不爽。但黄九没有不快,她稍微想了一想就回答周南:
      “我觉得当医生挺没劲的。”

      周南一愣:“什么?”
      “把脾脏摔破很容易,但要把一个破裂的脾脏修复好,实在太难了,而且即便手术再成功,也回复不到受伤以前的样子了。跳楼只要几秒钟,一台手术要做三个小时!而且一台手术后面,还有第二台,第三台……当医生太没劲了,只有挫败感,没有成就感。”

      周南显然没想到黄九会这么说。
      他本以为这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姑娘会说生命可贵,要好好珍惜;如今中学生心理脆弱,受不起打击等等这些高大上的话——

      现在社会上的人很奇怪,越是没地位、没阅历、没思想的人越爱高大上,动不动就是全国、全社会、全球视角;而越是有地位、有阅历、有思想的人才会提及细节,会从自身出发评论一件事。他每次采访小学生的时候都要忍受他们一脸严肃地纵论科教兴国,而只有采访某个快要作古的老教授、老科学家时才能偶尔听到几句人话。

      黄九苍白的脸色和倔强中带着自嘲也嘲人的表情都让周南心软,他合上了采访本,轻声说:“我的问题问完了,你……要不进去休息一下吧?谢谢你。”
      黄九站起身,一步迈出去,身子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周南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腿软了——连续三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现在突然松懈下来,身体难以适应。

      黄九低声说了句“谢谢”,慢慢地走向值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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