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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Part 10 ...

  •   同一个晚上,清淡的月光和洁白的月华也照在苏维的办公室里。夜已经很深了,苏维伫立在落地窗前,渺渺茫茫地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一丛丛,在朦胧的月色中迷离若错落有致的海市蜃楼。
      几日前的一个不曾意料的交晤,让他本已被时间麻木的心灵瞬间又不甘了起来。
      韩澄阳,这个名字他五年前听闻之后就硬生生地记在头脑里。寻了那么久,一直不见,可是却在他渐渐平复心情后突兀地出现了。
      那日之后,他找了私家侦探察韩澄阳的底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对这个曾毁了他的生活的男人做些什么,只是觉得根植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和不甘汹涌了起来,成为一种纠结难耐的恨,他不会让这个男人只是坐轮椅这么简单的。
      “嘟嘟……”传真机发出了单调的传输的声音,他等了一晚上的资料终于传过来了。
      他拿起传真纸,大略地看着。这时安嘉播他的手机,撒着娇要他去山顶的高级会所接她,他随口应着。传真一张一张地从传真机里跳了出来。望着其中的一页,他突然呆了,以为自己花了眼,连忙用力地擦着。再去看时,手已是抖的,这次他确定了,他没有看错。
      白色的传真纸中,有一个叫黎洛的名字。
      安嘉的声音还在耳边吵着,他哪有心情理她,抬手按了关机。结果她又打他贴身携带的商务通,他焦躁地随手就把商务通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把座机的电源线拔了。世界终于清静了。他的头却还是胀着,满耳都是心跳的声音,口干舌燥。
      他抓过那张纸,只觉得满眼的纸是斗大的,黑字越发显得黑,白纸却光一般的白,射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撑着把那一段寥寥的几句话读完,他抓过外套,狂奔出去。
      ——五年来,韩澄阳一直照顾一位名叫黎洛的脑瘫痪者——
      名叫黎洛的脑瘫痪者。
      她还在这世界上?
      五年来,一直以为她随着她最爱的大海去了。原来,她竟安然地睡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
      就在几天前,他还曾离她那么近,近得连他身边的风都能飘飘地吹到她的身边。

      苏维不敢自己开车,叫了出租,塞了大把的钱给司机,一直强调要快。司机见他一脸神不守舍,去的地方又是疗养院,猜他八成是亲人病危,也不多言,一脚油门,车子急驶了出去。
      柏油路平滑,街道两旁的高树如夜的剪影在车窗玻璃上瞬息掠过。苏维盯着窗外大团大团黑色的夜影,还是无法相信一切是真实的。骗人,也许是骗人。或者自己看错。
      她还在?
      五年了,那是怎样的一个玩笑?
      来到疗养院外,他越发怯了,在楼门前立了一会儿,抽了根烟定了定神,望望一院的碧树青草,还有不远处几株精灵般的樱花树。
      她还在?
      四周静谧,一如昨日的静好,一如往昔般纹丝不动。他越发不能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了一个时间的陷阱里。推开门,他走进住院部,一路向问询处走过去。
      “请问,我找……,黎洛,黎洛的病房。”
      小护士张大眼睛,“黎洛,你确定你找她吗?”
      “没,没有,这个人吗?”
      小护士笑笑,“她是很特殊的病人,住四楼特护病房,四一三。”
      他眼前又是一阵恍惚,心里的滋味分不出是喜是忧。一路爬着路梯,他还在想着那个问题:她还在?

      宽宽的走廊,在苏维恍惚的眼中象一条时光的隧道。他呆呆地立在楼梯口,遥遥望着不远处那个挂着四一三门牌号的房门。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去,推开了门,然后看到一个白衣素服的女人静静地睡在病床上。
      她还在。
      确定的事实一下子把他头脑中那些恍惚都击碎了,他退步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全身脱力一般的累。
      眼前的她,依然是面容姣好,只是脸色非同一般的白。他走过去,轻轻地探她的鼻息。安稳的呼吸在他手背上吹过。
      “小黎子。”他喃喃地自语,身子僵立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如同她一动不动地睡着。除了,他的颊边缓缓地流下了一颗泪。
      “喂,你是谁?”一个声音把他从呆怔中唤醒了,他扭头,看到一个小护士手中举着营养液立在门口,戒备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样慌,仿佛自己的心一下子裸露在外。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他仓促地说,然后快步走出。
      出了住院部,一天莹蓝,一地月光,用力呼吸微带着一丝寒意的空气,他终于清醒了。
      坐在一侧的长椅上,那长椅是奶白色的,在月下,冰雪一般。他还是觉得累,背上好像一忽儿担起了重重的五年的时光,不,还要更长一些。
      当然更长一些……
      他遇到黎洛,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莹然的夜晚。她与他,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她在他的眼中,就象小人国的玻璃公主一般……

      那是在他上大一的时候,学校举行迎新生晚会。这种活动他历来是不参加的,那天晚上,当寝室里新结识的哥儿们盛装奔赴他们口中的大学第一个男女联谊会的时候,他推了车子,准备再去跑几份保险。
      车子在一片喧哗中走远离的路。他的人生,早早就与热闹无关了。
      后来,他忽然听到背后安静下来了,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响起,他听得心中一动,扭头回望,只见几十米开外的露天舞台上,伫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孩,正轻轻地唱咏着一首《恋恋风尘》
      ——迷迷蒙蒙笼罩着满山云雾绿峰桃源最深处留下篇篇醉人的梦幻史诗往事历历如昨日徘徊梦里与玩伴相遇浪漫无猜应欢聚曾几回首寻觅又寻觅晨曦若现送暖意闻鸡引颈声声蹄上学趁早起店家开张拼生计恋恋风尘满世界春花秋落地欢聚终须道别离思想起儿时点点滴滴思想起岂能空留记忆——
      他视力很好,可是远隔了几十米,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洁白的影子,就象她歌儿中唱咏的一般,迷迷蒙蒙中若被满山的云雾笼罩,绿峰桃源是世外之境,所以那遥远的影子也是不可描摹的。
      他静静地听了他唱完一首歌然后离开,满耳惊叹的喝采声,而他的掌声,在心中。
      她总是以为他们的第一次相识是在他救她的那个夜晚,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当她唱咏绿峰桃源的时候,他的心已横生出许多阡陌了。

      翻遍口袋,苏维发现自己把所有的手机都扔了,只好到院中的公用电话亭投币,打给公司的保安,让他们把自己的宾士开过来。
      他一贯不喜欢坐出租,就象他不喜欢去陌生的地方,不喜欢打没有把握的仗一样。
      只有黎洛,有本事让他的不喜欢变成喜欢。可是这一点她居然从来都不知道。
      站在韩氏疗养院外的马路旁,苏维袖着手儿等着自己的车。
      夜色更深了,浓浓如挂了一团团融化成液体的铅块,让人很不舒服。他于是想起,他救黎洛的那一天的夜色也是这样的,而且在深秋季节,闷而热。
      那时候学校扩建校舍,找了好多的工程队,人员自是良莠不齐。学校有传一对男女去谈恋爱,月色下正情谊浓浓,被几个人围上了,手中都拿着家伙,那男生怕了,于是丢下了自己的女友跑了,传得有模有样,成了寝室的焦点话题,大家或猜测这对男女是哪届哪系,那又如何猜到,于是就聊起自己遇到这种事会怎样怎样,男生都讲要舍命为红颜。苏维向来不理这些事,英武不英武,要事情发生才知道。
      他读师大分出来的商科,与中文恰好在一个楼里,与黎洛的班只隔一个中厅。他平日里不是忙学习就是忙打工和找人买保险,那几日却多了一个心思,不自觉地留意着黎洛的作息,然后把自己的也调整得和她一样。倒是没有什么乞图心,看着她身边围绕着的男生也并不觉得烦。
      想着,这些日子里她没有事就好。
      可是终于还是遇上了。
      果然是四五人,手里都拿着家伙,黑暗里乌云一般地涌上来,和黎洛一起走的小女生尖叫着跑掉了,她身形娉婷,被那些人围住了。
      苏维想也没想,扔下书本就冲上去了。
      记忆中自己一直在打仗,小时候因为别的小朋友骂自己的父亲,长大了就讲不清是什么理由了,总是有人看他不顺眼,而他也从来没有对谁服过软低过头。
      他打架拼命。
      所以一时间那四五人懵了。
      “你他妈还不跑。”他对黎洛吼,看着她哭着跑开,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然后,就随他们了。
      他被打断了四根肋骨。寝室的哥儿们惊叹,直说他好命,那么大的铁锹和锄头落到身上,居然身上重要部件都没事。他也很庆幸,打架,总是后怕的,当时头脑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记得打那场仗的过程中他一直很清醒,清醒地满地乱滚,抱着头和胸,照顾自己身上的重要器官,清醒地听着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风声,然后身边的那些人作鸟兽散。清醒地,记得一个柔软的身子紧紧地抱住自己,哭泣声带着太多的恐惧。
      “同学,你可别死啊。”
      她还真会咒人。

      他一下子成了英雄,美名传遍校园。很快,酸溜溜的声音从中文系的才子群中传了出来:“他啊,算不上英雄,他救黎洛是有目的的,我们看见他跟黎洛好几天了。这不是明摆着吗,黎洛是中文系花,这小子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听到这些话是出院几天后,当时他的朋友正为他打不平,“你说这些人酸不酸,有能耐你们去跟那几个混蛋过几招,在这儿说三道四的,妈的,我看传说中那见事就跑的老兄一定就是他们堆里跑出来的。”
      苏维一言不发,抬腿走到中文系的楼下,高喊:“喂,麻烦我找九八届的黎洛。”
      一侧的楼骚动。许多脑袋从打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整个中文系变成了一棵宿了太多鸟儿的树。
      黎洛也从三楼的窗户里不解地探头看他。
      “做我女朋友吧。不是要你现在决定,想好了告诉我。”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不去理睬背后那一棵树已经开始剧烈地摇动。

      那时候真好,总是想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苏维遥望着自己那辆宾士滑了过来,静静地停在自己的身边。
      算了,得到一些东西,就得失去一些以报答,这是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夜很深了,月色凝一地银白。苏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从宾士上下来,已看到安嘉的超级房车阻在大厦的入口。他微微叹惜,安嘉已一团云朵般地涌了上来,粘膏糖一般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
      “坏蛋,去到哪里了?干嘛不来接我。”
      他不应声,径自去开门,由着她粘在他的身上。
      安嘉穿着一身低胸露背的晚礼服,很不方便,只好收回手,低低地说:“喂,苏,我现在很生气。”
      苏维扭头看她,只见程大小姐黯然立在一地月冷风清之中,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挫败。
      “那鸽子已经放了,你要我怎样?”他微侧身子,一脸的无辜,一侧的嘴角微微地翘起。他一直表情缺缺,开心不开心都是冷着一张脸,此时的月色下,竟难得地露出了安抚的态度。安嘉的心立刻软了,身子偎了过来,嘴唇轻轻地贴上了他的。
      他不动。突然地,他低了头,躲过了她的嘴唇。
      很快他又一把搂住了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听话,回家去。有话明天再说,有气,也明天再生。”说着他推开了她,快步地走进了公寓。
      安嘉呆呆地立在夜风中,心中有淡淡的失落。一直以来,总觉得他好远,好远好远。可是今天,那距离却生生地要她可以计算出来一般。她心中升起一丝恐惧,决定把这个夜晚的所有都忘掉,希望明天,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苏维孤单地立在电梯里,眼瞳深黯。
      在发现小黎子还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安嘉,只能对她说对不起。
      电梯悠然上升,象时空的交隔一般,让他不由得又回想起了好多事。他想起自己在中文系的主楼下公布了爱的宣言后,黎洛很快就播通了他的手机,话筒那边却是喃喃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黯然:“不行拉倒。”
      “不是不行,可是,我们没有感情基础。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孤儿吧。”
      “那怎样?”
      “也就是说我……谈不上有什么家境啦。”
      她想得还真多。
      “黎同学,你想太多了吧,我说交朋友,可没有说我立刻就会娶你。”他闷着,想着自己的家境也是谈不上好,心里很不舒服。
      “哦,你的意思是纯吃茶?”她问。纯吃茶是那时学校里很流行的一种交往方式,和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意曾经拥有是同一个意思。在纯吃茶的观念下,许多男二百五横空出世,还自诩潇洒,不求回报的为女孩子抛金洒银。
      他哪有那个经济基础,听她这样讲更是烦了,“当我没和你讲过什么。”他不等她回答,就关上了手机。
      后来在校园中又遇到过几次,都是她停下来想和他讲话,而他把她当透明人,总是不理。
      后来……
      他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当他蹬着单车踩着一地银白色的月光回到近郊的家中,绕过细如肠道的小胡同子,他看到自家那鸽子蛋一般的小院中,挂满了刚洗的衣物,还有一套床单被褥。
      一轮金黄色的圆月高照。
      他奔进家门,只见自己因为公伤而被砸成弱智的父亲安然地睡在一床崭新的被褥中,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空气中散发着清新剂的味道。他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傻傻地退出来,正望见黎洛提了清水回来,脸上薄薄的一层汗。
      她从圆月下走来,眉眼盈盈,把清水倒入院中蓄水的水缸中。
      他怔怔地望着她,耳畔又回荡起她的歌声,“恋恋风尘满世界春花秋落地,欢聚终须道别离,思想起,儿时点点滴滴,思想起,岂能空留记忆——”
      前事的记忆全化成烟,此时的她如同从圆月中走出的仙子,咏唱的歌曲也不再恍如天籁,而变得温馨而伤感。
      他依然只当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她看到了他,扬起一个微笑:“你回来啦。”
      “你,干嘛来我家。”他身子向后缩着,把自己缩在门的阴影后,他要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在学校你不理我,打你手机你又不听。”她拉动挂在铁丝上的床单,用力抖动拉直。
      “这些都是你洗的。”他在阴影后藏不住了,站出来帮助她。
      她浅笑不语。
      “你不需要这样做。”他闷闷地说,“很脏。”
      因为怕这味道,他的妈妈几年前跑掉了,而他自己,脾气一直在变坏。
      “不会啊,人人都有老的一天。”她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伯父在哭,心里也好难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可以常常过来。”
      听了她的话,他的心擂鼓一般的撞击着。心中十多年蓄集的冰,在一刻迅急无比地融化开了。
      “还有,我这次来,是要回答你那句话。我可以和你交往,不用想将来的事,也不是纯吃茶。”
      她立在金黄色的月亮之下。
      他那么近地看着她。
      她鬓边的细发绒绒地在夜风中,象一根根暗金色的光芒。
      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再思考。他只是怔怔地立在月光下,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在那个夜晚,他深深地爱上了她。

      外边的天色已浅浅地露出了鱼肚白色,苏维了无睡意,他坐在写字台前,用小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然后轻轻地拉开。
      曙色的微光下,数十只金笔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压抑了太久的思念终于被释放,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金笔。眼眶湿润了。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我,没什么啦。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没问你需要什么,我是问你喜欢什么?”
      “你是要送我生日礼物吗?”
      “不可以?”
      “一只小蛋糕就好了。”
      “我生气了。”
      她垂下眼睫,很无辜。
      “我真生气了。”他忍不住吓她,但是心却不争地软,轻轻地揽住她。
      “送我一只笔吧。”她在他微逼之下终于说。因为她坚持着交往不是纯吃茶,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讲出她想要的礼物。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惜:“你真是最好打发的女朋友。”
      他为了找一只合适的金笔找了一个下午,那是让他异常挫败的一个下午,因为他看中的一只耐克金笔有着天文数字般的价格,他在那个柜台转了好几圈,转得柜台小姐眼中泛起了不耐。
      他很敏感,立刻远远地走开,然后在心中发誓,以后当自己有能力买下这只笔的时候,他要当场把这只笔摔在那个柜台前。
      生日那天,他还是送了一只笔给黎洛,然后看着她一直说着她是多么喜欢,他那时脸上泛着笑,心里却酸涩不已,他要给她最好的,因为她值得。
      也许现在做不到,可是未来有一天一定会的。
      他当时没有想到,当他可以做到的时候,却只能把一只只的金笔,投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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