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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弦外之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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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菀秋一夜辗转反侧,满脑子全是舅父和表哥的那段对话,还有他们尚未出口的弦外之音。
翌日醒来,她发现自己头痛欲裂,浑身发热酸软无力,一张口才发现嗓子疼得厉害,声音嘶哑低沉。昨夜有些着凉,本以为休息一夜就能好了,不想却愈发严重。香茗一见满脸憔悴的小姐,紧张的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路急急吼吼的狂奔到平都县主房里去禀报。彼时萧绛正巧在母亲那里请安,听了香茗添油加醋的汇报担心的脸都变了色。平都倒是镇静,看着儿子惊慌不已的样子,只是会意的轻笑:“夜里蹬被子着凉了吧?”
萧绛心中明白,着凉是不假,却不是因为睡觉时蹬了被子。不然昨天是谁在书房外咳嗽的?想到这里,他有些庆幸。幸亏那声清咳,他和父亲才及时住口,不然姑母千方百计求他们隐瞒的秘密就要泄露了。他不是不知道私藏“罪臣家眷”一旦东窗事发会给自己家带来多大的影响。可是,他坚信那只是一场冤狱,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绛儿,你骑匹快马去请东城济生堂的王大夫,下人手慢脚慢,没得误了事。”
听了母亲的吩咐,萧绛如同领了军令,一阵风一样出了门。
他前脚刚出家门,杜若冲后脚进了萧府。得知秦菀秋生病的消息,不由得有些担心,于是要求丫头带路,探她的病。
秦菀秋的闺房门窗紧闭,杜若冲推门而入。温暖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百合香。香茗正坐在床边守着,见他进来,略有些惊讶,正要起身说话,杜若冲却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的走到床前。
床上的帷帐半搭着,秦菀秋被厚厚的锦被裹得粽子一般,软绵绵的靠在高高的枕头上,乌发凌乱,嘴唇苍白,脸色因为发热而泛着潮红,平日神采飞扬的大眼睛也半闭着,显出无尽的疲态。她微微侧过脸,看到了杜若冲,朝他微微一笑。
“醒了?”他自然的坐到床边。
“原本浑身燥热,突然觉得一阵凉气袭来,可不就是你来了。”她半睁着眼,声音嘶哑的答道。
“你这丫头,生着病也不忘消遣我!” 看着楚楚可怜的躺在床上的秦菀秋,杜若冲竟然坏笑起来:“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该不会是昨天夜里吓着了吧?”
“你还说我……”她急着为自己辩解,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卡住了。
杜若冲紧张起来,赶紧扶着她坐正了,朝香茗喊道:“快拿杯水来!”回头一看,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出去。只好亲自倒了水来,喂她喝下。
秦菀秋抿了一口水,又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微微蹙眉,娇喘微微,懒懒的靠回枕头上。
“把手给我。”
她奇怪的看着他。
“给你把把脉。”
“你还会瞧病……”不由分说,一阵凉飕飕的气息把她的右手从暖热的被窝中掏出来。沁凉的手指在她的素腕上轻柔的挪动着,冰凉对燥热,那种温度让她觉得十分舒服。
半晌,杜若冲收起手,把秦菀秋的手盖在被子底下,说道:“只是普通的伤风而已,不碍的,我给你开个方子,吃几天就没事了。”说罢走到桌旁,沾饱了墨,提笔开始写字。
看着他的一招一式,确像是很懂行的样子。秦菀秋笑道:“看不出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他埋头写着,心不在焉的答道:“久病成医而已。”
“你家有病人?”
他这才回过神,含糊的应了一声,把写好的方子交给她看。
秦菀秋倚在枕头上,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在她眼前游走,什么柴胡八分陈皮五分的,虽不太明白,却没来由的觉得是个好方子。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绛领了一个气喘吁吁的老者进来。见了杜若冲,他有些尴尬,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想到昨天晚上父亲的话,他不能完全释然。况且他竟然出现表妹的闺房里!
大夫略微喘了口气,便开始把脉。过了半晌,他捻着花白的胡须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堆,什么换季、湿气重、着凉,兜了个大圈,归根结底还是得出了普通伤风的结论。
秦菀秋偷偷朝杜若冲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大夫正要开方子,杜若冲把手中的纸递给他,问道:“大夫看我这方子可使得?”
大夫面色不悦,一目十行的看完了,脸色稍霁。他终究是个德高望重的名医,气度了得,最后竟笑着说:“后生可畏啊,公子这方子竟比老夫的更周全些!”
杜若冲大窘,他本想让再验证一下这个药方的可行性,却得到了这样的赞誉。他也只是在驱寒的药方上得到过高人指点而已。
萧绛亲自请来了大夫,却遣小厮送他回去。大夫走后,丫鬟们各自分工,抓药煎药,眨眼功夫就把一碗热腾腾黑糊糊的汤药端了上来。
香茗端着汤碗,左看看右看看,两个男人都直勾勾的盯着她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她一时不知道该把这碗交到谁手里。
“你这懒丫头,还不过来伺候本小姐服药?杜公子和表哥还有大事要谈呢。”秦菀秋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杜若冲这才想起一大早造访的目的,萧绛也顺着台阶下来。
两人各自叮嘱一番,前后脚出了门。
“苦啊!”秦菀秋皱着眉头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了那碗黑漆漆的药。她支走两人也是不希望自己狰狞的样子被人看到。香茗赶紧递上早已备好的桂花糕。她嚼着桂花糕,渐渐恢复了些力气,边吃边抱怨道:“娘和奶娘都去大明寺好几天了,也不见佛祖保佑我,最近还是晦气不断。”
香茗一边倒茶一边笑着答道:“依我看,小姐病好了应该亲自去拜拜,心诚则灵嘛。”
秦菀秋点点头,深以为意。
萧绛屏退左右,二人前后脚进了书房。
萧绛先开口道:“你白天忙着在衙门办差,晚上还得偷偷查案卷,是不是……太累了?”
杜若冲瞥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萧兄不必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接说吧。萧大人什么意思?”
“若冲,你我多少年的兄弟,我总不会害你。还是安分的做你的监察御史吧,别的事随便你查,只是这案子,就此打住吧。”
“这就是令尊的指示?”
“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纠察冤假错案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让我尽职竟说是为我好?”
“此事非同小可,连你爹我爹都管不了,更别说你我了。” 萧绛不想多说,杜若冲却紧追不放。
“难道连太子殿下也问不得?”太子是他的后台,不到万不得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打太子的幌子。这次冒险试探,只想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太子尤其管不得。”
他明白了,如他所料,既然连太子都管不得,那么这个冤案的幕后主使只能有那一个人了。原来他们都低估了李季的手段,他获得恩宠绝不仅仅是靠那些金银珠宝。他还是个主动替皇帝背黑锅的爪牙。如此一来,在皇帝有生之年扳倒他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这就意味着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因为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枝节,瞬间化成泡沫。卷土重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他极度失落,沉默不语。
萧绛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手头还有很多冤案等着你去平反呢。”
杜若冲挤出一丝苦笑,难道能告诉他自己之所以这样执着于这件案子只是为了扳倒李季取而代之吗?这种事情只能打掉牙往自己肚里吞。至于那些冤案还是让萧绛留着自己去审吧,而他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修书一封速寄东宫。假如太子信守他的承诺,假如他有胆跟他的父皇叫板,兴许事情还能有转机。然而,此后接二连三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一丝回音。他的心也一天天沉了下去,再没了当初的万丈雄心,每日流连风月沉迷酒色。
得到那副被名医称赞的灵丹妙药,秦菀秋的伤风没几天就痊愈了。一日,她兴冲冲的专程登门致谢,却被管家告知主人已经一夜未归。她正要走,却听得杜若冲的声音伴着一阵娇滴滴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回头一看,喝得醉醺醺的杜若冲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踉踉跄跄的走过来。一袭白衣已经被酒渍沾染得污浊不堪,冷玉般的脸微微透着红,双眼似睁非睁,酣醉迷离,一双手却死死的抓住那个女人。
那个妓女误以为秦菀秋是杜若冲家眷,挑衅的瞥了她一眼,故意挑着眉毛娇声叫道:“公子,你弄疼奴家了。”
一股无名业火腾得一声从秦菀秋心底窜了出来。谪仙的形象在她心中轰然倒塌,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酒鬼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杜若冲。她气冲冲的大步上前,一巴掌甩在那个妓女堆满脂粉的脸上,大声喝道:“滚!”只听那妓女耗子般尖叫一声,丢下一摇三晃的恩客,捂着脸灰溜溜的跑开了。杜若冲一下失去了支柱,顺势倒在秦菀秋身上,紧紧的搂着她,嘴里嘟囔着:“给我酒……”
浓浓的酒气环绕周身。秦菀秋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心头一紧,那股火竟无声的熄灭了。她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杜若冲,把他送回房间,亲自为他擦脸换衣喂下醒酒汤。不一会儿,鼾声渐起。睡梦中的他,脸庞纯净如同初生的婴儿,好看的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抚摩他浓密的眉和长长的睫毛。
突然,他脸上幸福的表情消失了,双眉紧皱,细密的汗珠伏在额头上,身体也开始不安的晃动,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声嘶力竭却喊不出声,似乎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
秦菀秋手足无措的站在床边愣了半晌,最后竟整个人伏上去,抱住正在睡梦中颤抖不止的杜若冲。
“是你?”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耳畔一热,竟是他醒了。她立刻坐起身来,慌乱的整整衣衫,下意识的别过脸去,顿觉两颊滚烫。
杜若冲坐起来,揉揉发涨的脑袋,回想起了宿醉未归的事,脸色有些难看。
“我……”
“我……”
两个人异口同声,却又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刚才做梦了?”沉默了很久,秦菀秋才开口问道。
“嗯。我……没说什么胡话吧?”杜若冲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她摇摇头。
“刚才我梦见我娘了。她很美,她的眼睛和你很像,大大的,总是带着温柔和笑意。”说着,他的嘴角又扬起了做梦时流露出的那种幸福的微笑。“那时候我很小,她总是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别人伤害到我。睡觉前,她总是轻轻亲一下我的额头,不然我就睡不着。她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女红,我的棉衣、鞋子、帽子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特别暖和。”
他的声音还带着宿醉的疲惫和沙哑,她却愿意痴痴的听他的絮叨。
“六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我们一家去曲江池畔赏灯。我和哥哥们在池上滑冰,脚下的冰突然裂开,我掉了进去。哥哥们丢下我跑上了岸,娘不知哪里找来一把大铁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把冰面砸的粉碎,跳下去救我。她拼了命把我托上来,自己却再没有醒过来。”
秦菀秋心中一阵刺痛,紧紧抓住他还在颤抖的冰冷的手,突然感觉到一颗滚烫的泪珠砸到她的手上。这种痛,她能理解,就像一瞬间天塌地陷一样。
“别这样,你娘,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想到自己马革裹尸的父亲,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前渐渐起了雾。
“我对不起她!”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抑制不住滚滚而出的泪水,哭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恨我爹,也恨我自己!娘她为了爹,为了我,苦了一辈子,可是爹是怎么对她的?她连个名分都没有!我又给了她什么?我发过誓一定要把她的牌位光明正大的放进杜氏宗祠,要为她博一个一品诰命!可是现在……”杜若冲靠在床上抖抖索索怆然泣下。
秦菀秋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温柔的安慰道:“你要相信自己,来日方长,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会有加官进爵的那一天的,你娘一定能母凭子贵的!”
“只怕是来不及了……”他嘤嘤的说着,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低沉:“你走吧!”
这样急剧的转变让秦菀秋措手不及,她一怔,手中的锦帕滑落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勉强答道:“我……我今天是特地来府上道谢的,谢过你我就走。”
“道谢?”杜若冲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淡:“哦,不必了,刚才你照顾了我半天,我们算是两不相欠了。”
这样的逐客令让她十分难过。
“那……我告辞了。”
“请留步。”
她充满希冀的回过头,她多么希望他能留下她,哪怕一小会儿也好!她不忍心撇下他一个人独自伤心欲绝,哪怕能分担那么一点点他的痛苦也是好的。
“刚才,是我失态了,请勿见怪。”
她迅速扭过头,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眼圈红红的样子。
看着她翩然而去的身影,他的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对不起亲娘了,不能再对不起她。
秦菀秋一路狂奔着回到萧府,插上门闩,把自己关在小小的闺房中,谁也不见。
“小姐,你开开门!”香茗在外面哐哐的砸着门。
她颓然的靠着门,缓缓的坐在地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狼狈的落荒而逃?为什么心那么疼为什么鼻子那么酸?为什么眼泪会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她伸进从衣襟去掏手帕,却什么都没有。她一下紧张起来。那块素帕是他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她花了几个晚上才偷偷绣好那副鱼莲嬉戏图。竟然不见了!情急之下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香茗从没听她这样哭过,吓得拼命砸门,几乎要把门板敲破。
后来,敲门声渐渐弱了,秦菀秋的嚎啕大哭也渐渐变成啜泣。她靠着门坐着,两臂环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间,肩膀随着抽泣一怂一怂。
“小菀秋,谁欺负你了?”一个粗犷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她一惊,猛然抬头,却看到萧绛正蹲在地上,学小孩的样子做出滑稽的表情逗她。房间东面的两扇窗户霍然洞开。
秦菀秋信手抹着泪,十分难为情,不去理他。
“是不是杜老三惹你生气了?”萧绛挥挥拳头,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她心中一阵委屈,鼻头一酸,又差点掉下泪来。
“我想我爹……”终于找到一个适当的理由,她埋在萧绛怀里嘤嘤的哭起来。
萧绛双臂一使劲,把她打横抱起来,一边走一边嗔怪道:“过几日就是姑父百日,我自然会送你去大明寺为他老人家超渡。倒是你,病才刚好,又坐在冰凉的地上,要是再病了可怎么是好?”
秦菀秋不再说话,只是闭上双眼,把头靠在表哥宽阔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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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水顺着屋檐断断续续的流下来,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秦菀秋裹紧了身上的襦衫,却驱不走心中的寒冷。她斜倚在窗边,失神的望着一地湿漉漉的斑驳的落叶,满腹愁肠不知如何倾诉。几次几欲撑伞出去,一只脚踏出门槛,却又退了回来。她怕的,不是绵绵的冷雨,而是某人的冷遇。
天空愈发阴霾,一如她烦乱的心绪。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样似幻似真那样若即若离。以一把“桐心”引起她的注意,重逢却装作不相识;时而冷若冰霜,时而温暖如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却又是追名逐利的凡夫俗子……
她苦恼的揉揉脑袋,终究不得解。长叹一声,却无法吐尽心中的惆怅。她拢拢头发,无奈的嘲笑自己,竟也开始伤春悲秋了。
“小姐,天凉了,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香茗端着一碗热腾腾姜茶走了进来。
秦菀秋终于关了窗户,走到桌旁,接过茶碗,轻轻啜了一下,入口微辣,却有一股暖流在体内蔓延开来。她笑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心细了。”
香茗狡黠的笑笑:“这是前些日子小姐生病时,杜公子私下嘱咐的,他说南方秋天湿寒,比不得长安,要多给小姐熬些姜汤驱寒才好。”
秦菀秋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瓷碗,心中也渐渐回暖了。
屋外的雨似乎越下越了,细碎的雨声渐渐变得清脆。秦菀秋终于收了雨伞,绝了出门的念想。打开柜子,却瞥见杜若冲送她的那把桐心。由于长时间搁置,琴面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拿,却像碰到烙铁一样,猛地抽手。琴弦被手指不经意的撩拨一下,发出淙淙的响声。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忧郁的气质,淡然的笑颜,探究的眼神。她的心怦然一动,跟当初的感觉如出一辙。原来那时她已经中了他的蛊。
把这琴束之高阁了这么久,竟是在抗拒自己的心。她释然,小心翼翼的把它从柜子中取了出来,细细的擦拭。擦琴,净手,焚上一炉白檀香,她端坐在琴桌前,虔诚的仿佛在进行一场肃穆的祭祀。左手按琴尾,右手抚琴首,名指按弦,食指弹弦,一弹一送之间,一曲白头吟从指尖缓缓流出。琴声凄婉缠绵,绕梁不绝。
愿得一心人!这句话电光石火般的在她脑子一闪而过。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心中一凛,手下一紧,淙淙的琴声顿时变得铮铮作响。斜风细雨刹那变成暴风骤雨。
“啪”的一声,琴弦断,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吱嘎——”有人推门而入。一阵冷风夹杂着秋雨和落叶袭来。
秦菀秋回头向门口望去,一个打着油纸伞穿着翠色襦裙的女子站在那里。只待那女子收起伞,她才看清站在门口的竟是舅舅的侍妾柳氏。她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鞋子和裙角都湿漉漉的,裙裾上有些淡淡的泥点和几片落叶。
“柳姨娘?”秦菀秋惊诧不已,这个女子竟然在这样的时间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柳氏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笑盈盈的说:“妾身是被小姐的琴声吸引来的。早听说小姐弹得一手好琴,今日一闻果真名不虚传。”
舅舅的两个侍妾分明都住在西北角的院子里,离这很远,何况自己屋门紧闭,屋外又雨声嘈杂,莫非这个柳氏长了顺风耳?
“妾身刚刚从夫人房里过来的。”看着秦菀秋疑惑的表情,她又补充道。
从舅母房间到这里一路都有长廊,根本不需要打伞,更别说沾上泥点和落叶了。秦菀秋根本不信她的话,却温言笑道:“柳姨娘快请进。”
柳氏倒是毫不生分,兀自走上前来拨弄了两下琴弦,轻声哼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低眉顺眼,仿佛不经意的轻吟,声音虽低,却美妙动听。
对此秦菀秋并不感到惊讶。她早就听说舅舅的两个侍妾是镇海节度使李季送来的,原先都是色艺双绝的歌妓,能歌善舞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她这番装作不经意的卖弄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冷静耐心的等着。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唱到这句,她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唱完便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唱了?”秦菀秋意犹未尽一样眨着眼睛望着柳氏。
“妾身唱不下去了。”柳氏漂亮的丹凤眼中盛满哀怨,“这样的曲子,听来让人心痛,唱来让人心碎。”
当初舅舅收下她们也只是做给李季看的,毕竟不能驳了他的颜面。这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妾虽然锦衣玉食,却不受宠爱,更别说一心一意了。都是可怜的女子!秦菀秋对她们无限同情,却爱莫能助。若是她想邀宠,可选错了地方。
“唉,姨娘说的不假,看我难过的琴弦都弹断了。”秦菀秋撩起那根断掉的琴弦,亦是做出一副十分感慨的样子。
“瞧我,又惹小姐不高兴了。妾身这种贱命怎么能跟小姐比呢!小姐自是有福之人。”柳氏收起楚楚可怜的表情,笑道:“杜三公子对咱们小姐的心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怕是过不几日就要上门提亲了!”
乍听此言,秦菀秋大吃一惊,但心中的火焰旋即熄灭。恐怕这才是柳氏要说的重点吧。于是她故作羞赧,忿忿的骂道:“到底是哪个混丫头乱嚼舌头,坏了我的名声!”随即看了柳氏一眼,皱起眉头,心有不甘的问道:“你不知道么?杜公子早有个未过门的红颜知己了!即便是真的,我也绝不肯嫁一个三心二意的男子!”本是做戏给人看,她心中却真的有些隐隐作痛。
柳氏不屑的啐道:“她也配?她一个青楼出身的丫头怎么能跟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相提并论!何况……”她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听说她失踪一个多月了,说不定跟哪个野汉子跑了呢!”
失踪?掐指算算,她的确销声匿迹一个月了。看来回越州探亲只是个幌子而已,难怪每次问到她,杜若冲总是闪烁其辞。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心中的谜团层层叠叠,愈发纷乱纠结。
“杜公子一表人才,又是杜相最疼爱的嫡亲儿子,跟小姐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柳氏来了劲头,喋喋不休的叨念起来,活像个势利聒噪的媒婆。
嫡亲儿子?杜若冲分明亲口告诉她,他的母亲连个名分都没有。最疼爱的儿子为什么不拴在身边入朝为官?
秦菀秋不屑揭穿柳氏的谎言,任凭她说得唾沫横飞,仍旧缄默不语。自己身边不乏耳聪目明的丫头,却从没听到过柳氏所说的消息。那么柳氏拐弯抹角的卖力演出究竟是什么目的?做个牵红线的月老?她应该不会那么好心吧。
柳氏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子,觉得自讨没趣,何况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于是寻了个由头匆匆走了。逃也似的出了东跨院,她才揩一下额上的汗,想来有些后怕,没想到这个小姐是个软硬不吃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