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君臣相知》晓桥琉水

1、中庶子

　　自今年的开春大朝会，魏相公叔痤称病不出以来，一向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相府竟是变得门庭冷落、青苔铺阶，就连街市坊间亦是传言纷纷，说老相国已是病入膏肓，左右就这几天的事。
　　这一天，相府忽然正门大开，迎进了一辆青铜绍车，府中管事走上去，恭恭敬敬地把贵客请了进来，直抵公叔痤的寝室。
　　门外有人眼尖地瞧到了，不由得议论起来，会是谁在这个时候来探望公叔痤？需知老相国这一病，魏国朝堂上下凡有志于相邦之位的高官贵族们，正在暗地里相互较劲，其下属官员更是忙于整日周旋，竟是无人想起要往公叔府上走一遭。

　　相府西侧是一个独立于主院之外的小院，曲水流折，绿树亭台，显得十分雅致，过了中间的水池，便是一排砖石大屋，里面堆满了小山似的手抄竹简，一个白衣青年正端坐在书案前，专注地看着被他摊开的一卷竹简。
　　侍女走到书房前，不敢擅自闯进，只在门口恭敬地说道：“中庶子，相国让您马上去见他。”
　　被这么一唤，白衣青年这才发现侍女的到来，不由得抬起头，只见他生得目秀眉清，丰姿都雅，举止间仪态甚是不俗。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请令，他的神情却不显意外，反而还低声道：“竟是这个时候了……”

　　卫鞅思忖了一下，随即卷起竹简归置一旁，一展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问道：“府中可是有谁来过？”
　　侍女依然低着头，道：“是君候来探望老相国了，刚刚才走呢，然后老相国就命我来传话，说要立即见您。”
　　卫鞅“恩”了一声，不再说话，熟练地穿过几进庭院，来到了公叔痤的寝室，不料他甫一进门，就看到公叔痤躺在榻上，脸色铁青，气息异常微弱，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吃力地转过头来。
　　卫鞅见状，心中明白老相国恐怕是没几日光景了，不由得暗暗叹息，上前做了一揖，道：“卫鞅见过相国。”

　　公叔痤身居魏国相位数十载，授君命，掌百官，理政事，明赏罚，多年来勤勉克已，无一不是为了邦国着想。可惜去年冬天公叔痤率领大军在少梁与秦国作战时，不仅大败于秦军，更被对方所俘，虽然后来秦国放他归魏，哪怕魏候茔①也看在他以往劳苦功高份上并没有怪罪于他，反而还赏下千金以作抚慰。可公叔痤终究是年事已高，又遭此巨变，早已是身心俱乏，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甚至连一年一度的开春大朝会都无法出席。
　　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公叔痤应该唤家人过来交待事情，而并非传唤卫鞅过来。毕竟卫鞅只是相府中的一名小小中庶子，虽然可以接触处理各项政务，但手中却并无实权，亦不能参与朝政，此时见他不免让人觉得废解。

　　可是公叔痤却另有看法，卫鞅此人在他府上数年，虽然只是任职中庶子，但对朝中政事和各项措令却是有着独特的见解，时常令他惊叹不已。今日魏候来看他，他本着忠君为国的想法最后一次向魏候推荐，任用卫鞅为相，委以重任，不想结果仍然是无比的痛惜和失望。此时他见卫鞅来了，便颤颤然地伸出右手，喘息地说道：“卫鞅啊，你快，快离开大梁，连夜离开魏国，快……”
　　卫鞅一怔，道：“为何？”

　　公叔痤气息更急促了，右手垂了下来，搭在被上，道：“今日君候来我府中，问我何人可为相，扶鼎吾国。老夫向君候极力推荐你为相，可是君候并不同意，他不肯用你。无奈，老夫只有对君候说若果真不肯用你，就杀了你。老夫身为魏臣，自当以魏国为重，先尽人臣本分，再为私人情义。君候已经答应老夫会杀了你，所以，你快走吧，离开魏国，千万小心……”
　　乍然听到这话，卫鞅不免一惊，略显狭长的双眸微微瞪圆，忽然却是笑了，神情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说道：“相国勿忧，魏候不会杀我的。”
　　公叔痤未料此言，换成他震惊无比，竟是坐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对方。
　　卫鞅淡淡地回望过去，平静地说道：“魏候既然不会因为您的推荐而用我，又怎会听信您的话来杀我？”
　　公叔痤听罢，嘴张了又合，觉得此话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想之外，身体骤然无力，软倒在榻上，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能化为一声长叹，老泪纵横：“君候啊——”

　　此时，离开公叔府的魏候茔坐在绍车中，忽然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副可怜又可惜的神情。守在一旁的大臣见了，不由得好奇地问道：“敢问君候，老相国对您说了什么？何以您会是这般神情？”
　　魏候笑了笑，道：“虽然相国曾失陷于秦军，败兵辱国，但他这一生为魏国尽忠尽力，种种功劳却是并不能因此而全部抹消，寡人此次前来，多半为此。另外，老相国这么一垮，我魏国的相位可就是空了，无人理政，魏国还不得乱起来？”说着，他摇头一叹，“亏得寡人还特地向老相国询问可有合适的贤士举荐为相，不想他已经病得懵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想想老公叔为国尽忠一辈子，如今却是这副糊涂模样，我怎能不可惜不难过呢？”

　　那臣子奉承了几句，又问：“老相国可有向君候推荐了人才？”
　　魏候不由得嗤笑一声，言语中尽是轻蔑和叹惜：“有，老公叔推荐了他府上的一个中庶子，叫做……叫卫鞅吧，说是可以将魏国托付给此人。你说说，这话可不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那臣子也愣住了，同感到不可思议，中庶子虽然是相国的属官，可说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文吏，哪能担起一国之相的重任？难怪魏候会有如此感叹，看来公叔痤真是病糊涂了，于是附和道：“君候英明，老相国怕是真病糊涂了。”
　　“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对寡人说，若不用卫鞅，就立即杀了他。如此反复，我岂能听之？如果我堂堂魏候去折腾一个小小的中庶子，传出去了，大失身份不说，还不得让楚王齐候那两人看足笑话？”魏候无所谓地抬了抬右手，绣有精致小菱形连环图案的玄色衣袖从扶手处一滑而过，“一个中庶子，爱留就留，爱走就走吧，大费周折，实无必要。”

　　数日后，相国公叔痤病逝，魏候闻讯后，一大清早就赶来了相府，亲自上香祭奠，又赏了千金，让公叔老夫人无生活之虑。一时间，魏候敬贤的名声传遍了整个魏国，甚至还传到了其他国家。
　　公叔痤已去，相国之位自是由国君另派人前去接掌，至于原相府中的官吏，想留下来的也不会特地撵你走，可若是想走的，同样不会有人拦着。魏国富庶，一个小官吏的收入，哪怕是放在楚国齐国，都是不低的，所以留下来的人不少，但想辞去的人也不是没有。
　　卫鞅就是其中之一。

　　卫鞅不否认，当初他选择入魏，投在相国公叔痤的门下，数年来甘居于中庶子一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看中了魏国的强大和富裕，希望能在魏国朝堂得以发展，一施所学。只是很可惜，经他数年的观察和体会，魏国君臣大多都沉醉在名将吴起创下的霸主地位中，再无变法革新之念。特别是前几年魏候任用庞涓为上将军以来，依仗着魏武卒不停征战周边的诸候国，虽然战绩辉煌，却也令众人对魏国繁花似锦下的腐朽毫无察觉。
　　想起庞涓，卫鞅不由得皱了皱眉，显然对其并无好感。其实无论是谁，在听说了他与同门师弟孙膑之间的爱恨纠葛后，对庞涓都难以产生私人上的好感。

　　正想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问好。
　　“卫鞅，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闻言，卫鞅不由抬头望过去，只见来人面容英挺，气度非凡，身穿一袭紫色深衣、头戴牟冠、除了腰间的一双白玉为佩，就再无他物，此刻正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他失笑一声，忙迎上去，拱手为礼：“不知公子卬来此，无法亲迎，失礼失礼！”

　　公子卬是魏候茔的异母庶弟，颇得魏候重用，早年亦效力于公叔痤门下，正巧识得当时的中庶子卫鞅。公子卬秉性正直，为人风趣谐默，经常与卫鞅谈论国事，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的交情便慢慢地深厚了起来。
　　“你我交情，何至如此客套！”公子卬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
　　“贵客盈门，不胜喜悦。屋里坐，请！”卫鞅边说边摆出了迎客的动作。
　　“请！”公子卬回礼，然后上前拉住卫鞅的手，笑着朝屋内走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正剧风，无重生无穿越，讲述的两千多年前战国时代那一串精彩人物的故事，并不仅限于秦国，还有齐楚魏赵等国家。
在秦始皇大一统之前，那个时代习惯性地被称为先秦，而先秦的很多风俗习惯及称呼，都与秦汉时流传下来的大不相同，以后文中有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时，我都会在作者有话说中说明的。如筒子们有补充资料，也欢迎在文下留言。
1、魏候茔，就是历史上的魏惠王，因他将魏国国都从安邑迁到了大梁，所以也称梁惠王。此时的魏惠王还未称王，因此文中仍是按照魏国原来的爵位称呼他。